一晃我就過了五十歲.父母也都八十多歲了,可是依然精神.還是碾兒莊的泥土養人。知天命的年齡裏,我忽然思念起碾兒莊那片土地。身在鬧市高樓,目光被霓虹燈眩惑著,身心被塵埃和噪聲汙染著,生命在遠離泥土的自我異化中逐漸萎縮,於是就渴望有一座帶院子的房子,把碾兒莊的泥土,最好是牛脖子那麵坡上的泥土搬到院子,像父親那樣光著腳站在泥土裏,養花種菜植樹,春天裏拿根小木棍撥弄板繃.秋天裏捧著茶壺聽泥土裏蟲子的鳴叫,從而獲取身心的滋養。“我們回家吧。”每當讀到科普斯這句再簡單不過的話,我都覺得無比聖沽、親切。那一刻.我想起艾青的詩句:為什麼我的眼裏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還有我所敬仰的巴金,以及他那黑色頭像的白底座上題寫的句子——我唯一的心願是:化作泥土,留在人們溫暖的腳印裏。
我在想,我的血脈在碾兒莊,我的根係在碾兒莊,這是命中注定的。走到嘟兒,我都脫不了那片泥土的牽連。在出生的那一刻,就注定了我的永恒。要是許多日子沒有回去,我就會做夢.夢見碾兒莊的老牆、老愧、牛羊、蛆繃,還有泥土中秋曳的啼叫,以及泥土上父親深深的腳印。
高山仰止
高山仰止,出自《詩經·小雅·車轄》。這是將品德高尚的人比作裔山〔我這裏不想引申一個詞的含義。古人想象總是非常豐富的,喜歡將客觀的事物與人的品行聯係起來,一副故作高深的姿態。其實.把詞語想得簡單些,更原始一點也許更好。返璞歸真。我欣賞這樣的表述。
我敬仰高山。我所生活的小城不遠處是秦嶺。它不止一座山峰,而是一座座山脈,由千千萬萬個山峰構成。這是一派大氣象,一個大氣場。我隻要一進去.肯定會被它征服。征服的不僅是肢體,還有心靈和精神。愁侮仰望一座山峰,我就會有由衷的敬意。
秦嶺是中國南方和北方氣候的分水嶺。家庭和工作相對固定以後,我常常會和朋友一起登上秦嶺梁。每次登上秦嶺,我就知道,它注定和我有著某種緣分。
我們常去的地方叫牛背梁,屬於陝西柞水縣營盤鎮朱家清村的地盤,最高處海拔三千米左右。那兒有茂密的原始森林.迷人的潭溪瀑布.獨特的峽穀風光,罕見的石林景觀,以及秦嶺冷杉、杜鵑林帶、高山草甸,還有第四紀冰川遺跡所構成的特有景觀。那兒豎立著一塊界碑:秦嶺。手摸摸這邊,有點涼;摸摸那邊.有點熱。其實也明白,這純梓是心理的作用。如果沒有一點差異,好像枉費此行似的。我們擁著那塊界碑留影,一副戀戀不舍的樣子。
讀(史記》,偶遇這麼一句:“秦嶺天下之大限也。,這也許是秦嶺得名的由來。因為高,所以難以逾越,因此有“九州之險’的稱號。自古以來,秦嶺就是著名的修道聖地,吸引了眾多隱士來此隱身修道.成為隱士的天堂。
我一直以為,大凡隱士者絕非常人。常人向往宮殿、城洲、金銀、關女,而隱士崇尚精神的修煉。他們仰望著高山。胸懷著天空雲彩,雖生活艱苦至極.但精神無比豐富,才有了不同凡響的人生。
忽然想到了漢時的張良。二十年前我經寶雞去漢中,穿越秦嶺南麓.在留壩縣境內的紫柏山下停了車.階仰張良當年的隱居之地。僅就張良而言,史學家說沒有他就沒有大漢王朝。漢朝建立後,開國功臣蕭何、韓信、彭越等.皆不得善終。“高鳥散.良弓藏.狡兔盡.走狗烹”,開國殺功臣,幾成定律。這樣的結局,究其原因其實很簡單,無非是世俗功名富貴的誘惑。張良偏偏洞穿了世相,不受三萬戶齊王的誘惑,辭去叢相之職,“辟穀“於秦嶺紫柏山,得以全身而終.成為後人頌揚的典範。佇立在留侯祠張良廟前,我的胸中忽然掠過一種煙雲.仿佛超越了世間進入另一種境界。我沒有進廟.因為進廟勢必會限礙我的視野。一座廟,它四周的環境氛圍更令我感興趣。
在留侯祠前仰望高山,紫柏山也就成了張良的形象。究竟是紫柏山在仰望張良,還是張良在仰望紫柏山,我不知其解。有人會說,紫柏山在高處,留侯祠在低處.怎麼會是仰望?我想說的是。在精神的層麵,仰望是不受地理環境製約的。
隱士精神,是紫柏山生命的進行曲。
秦嶺又稱終南山。因為隱士文化,它為世人所服目。終南山自古就有隱逸的傳統。除張良外,中國曆史上不少名人也曾做過“終南隱士”。西周的開國元勳薑子牙.人朝前就曾在終南山的播澳穀中隱居,他用一個無鉤之釣,引起周文王的注愈,後以八十高齡出山,輔佐武王伐封,成為一代名相。秦末漢初,東園公唐秉、夏黃公崔廣、綺裏季吳實、角裏先生周術,年皆八十有餘.須肩全白,時稱“四皓”,先隱居商山.後隱居終南,終成大業。晉時的王嘉.南朝宋時的李和,隋唐五代時的藥王孫思憩、呂洞賓、劉海婚.金元時全真道創始人王重陽,明清時江本實等,都曾隱居終南山。
荀子日: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無數的名人隱士為一座山賦予了豐富的人文色彩。那些隱士們,在高山之上曆練精神之後.也就成為人類曆史進程中的一座座高山。
秦嶺北麓的中段,我少年時的足跡就常常留在那裏。那是因為生活,找和夥伴們進山砍柴.用來燒火做飯、燒炕。這是無意識的進人。剛步人青年,我的雙足就迫不及待地登上了華山。這是人生第一次有意識的進人。進人它,是為了哈仰其高聳、其險峻,為生命塗抹上壯麗的色彩。那時尚無纜車.要登上山頂.全憑腳步一寸寸地丈員。從玉泉院出發上北峰,我登完盤旋於懸崖峭壁上的三百七十多個石階,才艱難地通過了千尺攤。那是一種怎樣的艱難啊:手握鐵索,手足並用,朝著隻有一線光亮的地方行進。那一線天光.仿佛生命裏的佛念。出了千尺幢.又過百尺峽、仙人橋、俯渭崖、黑虎嶺、老君犁溝。老君犁溝是夾在陡峭石壁之間的一條溝狀險道.走上去難免故頤巍巍,擔心一步不憤便會葬身於兩旁深不可測的山穀。傳說太上老君見此處無路可通,就牽來青牛,一夜間犁成這條山溝。
有這一路上的驚心動魄,方可陸續登上東、西、南、北、中五峰.方可領略“落雁”“朝陽”“蓮花”等諸多山峰景象。如若在清晨到達峰頂,便可於東峰觀日出。華山也是高人現身之處,《尚轉》載:軒轅黃帝鍾在此會群仙;《史記》載:黃帝、虞舜曾到此巡狩.陳傳、郝大通、賀元希等道教高人曾居此傳道。中閏曆史上,曾有秦始皇、漢武帝、武則天、唐玄宗等五十六位皇帝到此巡遊或舉行祭祀活動。隋唐以來,李白、杜甫等文人甩客詠華山的詩歌、碑記和遊記不下千餘篇.山間摩崖石刻多達千餘處。自漢楊寶、楊震到明清馮從吾、顧炎武等不少學者,隱居華山諸峪.開館授徒,蔚為大現。而漢武帝在位時所建西嶽廟,有著“陝西故宮”“五嶽第一廟’之稱譽,這是五嶽中建製最早、麵積最大的廟宇。到了現代.因金庸的一部《射雕英雄傳》聞名遐邇。
秦嶺是大地的坐標。其實,把眼光放得更開闊一點,哪一座山不是大地的坐標呢?河流是動態的.人一茬茬來了又去了.鳥和動物在不斷地遷徙,甚或滅絕。而哪一座山能移動呢,千萬年、數億年巋然不動上古的猿人在敬仰它,神仙在敬仰它,現代的人依然在敬仰它。高山仰止,這話說得好極了。除了高山,你還有什麼需要仰望呢?藍天、白雲你叮以眺望,但無須仰望。仰望是一種精神需要,是一種心理崇拜。
一座山穀,容納了天界的仙氣,身臨其境.既有博大浩渺的人生波淵.也有波洲不驚的精神境界。這便是秦嶺給予人類的傑作。
說到高山,不能不提到泰山。泰山因其氣勢之磅礴為五嶽之首.自古以來.中國人就崇拜泰山,有“泰山安.四海皆安”的說法。如果說秦嶺是文人之山,那麼泰山就是皇帝之山.是曆代皇帝登基的必拜之山,仰望之山。泰山.究竟有著怎樣的神秘,令天下至尊的皇帝為之稱臣?這不能不想到中國古代的神話傳說。據說盤古死後,頭部化為泰山。古代傳統文化認為,東方為萬物交替、初春發生之地,故泰山有“五嶽之長”“五嶽獨尊”的稱譽。秦漢之後,泰山逐漸成為政權的象征,古代曆朝曆代不斷在泰山封禪和祭祀,在泰山建廟塑神,刻石題字。
十年前一個春夏之交的日子.我在泰山的天街上徘徊膠步。我明明知道,這不過是一座山的一處平地。但風吹之後,我還是身子哆嗦了一下。這是天風.不同於我生命曆程中的任何一種風。此刻,我不能不麵對肴一座山起了一種神聖之心。我不是“高山仰止”中那個品德高尚的人,我隻是一個庸人。麵對著一座神聖的山,我無法改變自己的渺小。
對一座座山,我向來是懷有敬仰之心的。每座山的形成.都是曆經了艱難和痛苦。是的,一種陣痛。在漫長的曆史長河中,山脈的形成都是經曆了陣痛:火山爆發、地展和水、風等的侵蝕。凡成大器者,無不仰慕山的雄姿,山的穩固。就像古語說的那樣:仁者樂山。我曾經以為,自己是個仁者,但活來活去,總也成不了大器。我知道,這是命。
秦嶺之外,我去過次數最多的是太行山。千峰巍然聳立,五嶽見之而俯伏.昆侖比之而失色。這便是太行山的本色.這便是一個大丈夫的氣概。
太行八徑,為一座山脈設釋著陽剛的憊義。山嶺透巡之間,忽然閃出一條橫穀.巨潤中流,奇險天開。軍都隆、蒲陰脛、飛狐徑、井隆、送口隆、白徑、太行隆、軟關經,是古代晉冀豫三省穿越延裹千裏、百嶺互連的八條咽喉通道。每一處都是軍事家青睞的關隘,每一處都曾演繹出經典的曆史故事。
巍巍太行,崢嶸歲月。從春秋戰國到明清兩朝,兩千多年來,可以列出一長串的名字來證明曾經職逝在太行山的戰爭煙雲。齊桓公、劉邦、漢安帝、曹操、袁紹、李世民、竇建德、劉福通……這些人哪一個不是腳懷韜略、大智大勇的英雄豪傑?一座山,將他們的名字鐫刻於山壁之間。一座山脈.是一部英雄的史詩,一麵麵山壁,便是豪傑的紀念碑。
血染娘子關.那是中華兒女的鮮血。我佇立在那裏的時候,大腦裏忽然閃過元好問詩《遊承天懸泉》中的句子:“娘子關頭更奇崛。’這座萬裏長城的著名關隘,危樓高聳,氣宇軒昂,曆經戰火煙雲的熏陶.彰顯出男子漢的陽剛之氣。正是夕陽西下時分,每一處水麵,每一塊石頭.每一片草木,仿佛都染上了血的風采。麵對著它.我肅然起敬。
有些山景,是需要遙望的.如並岡山的主峰五指峰。綿亙數十公裏.氣勢磅礴,巍峨峻險.至今杳無人跡。自然和人類的融合.很多時候是不可想象的。那五座山峰.並列如人的五根手指。眯著眼.我仿佛看見了它的指甲。它的關節.以及關節處那些橫著的、深深的褶紋。它那樣數萬年的伸展開,是向人類的招手相迎,還是揮手道別?站在觀景台上,遠望其巍峨的雄姿.是那個下午我的一個姿勢。再如我曾走進的太行大峽穀,五指峽、龍泉峽、工莽峽、紫團洞、雲蓋寺、水妖洞、真澤宮……綠浪滔天的林海,刀削斧劈的懸崖,千姿百態的山石,如練似銀的瀑布……有“超然雲霧中,不與群山伍”的照壁峰.有生生世世一語不發的樹木,有背陰處潮濕陰柔的苔醉。超然出眾,這是道家的境界。那是一個冬日,空穀傳響,林鳥交鳴。我聆聽著風的呻吟.踩踏著雪的足跡.沐浴著月的柔情,鳥的聲聲啼叫.將我的絲絲戀情,定格在一草一木之間。
有些山景,是需要瞪仰的。如在山東境內招虎山的雲頂竹海,我見到了蘇公竹、板橋竹。一株普通的竹子,也會吸引我除仰的口光。這完全是睹竹思人的情懷。蘇東坡,一代文人雅士,當年任登州太守時來過這兒。他一看見蓬生的竹海,猶身於故鄉.便結草廬於竹海中,留下“任上一月,竹海千年”之美譽。鄭板橋在濰縣任縣令時,不俱千裏到此畫竹。他的“千枝萬竿擋不住,隨手擇來都是竹’也許是為招虎山寫下的。蘇東坡、鄭板橋.這些曠世的才子.他們的身上具有禪的風骨,這才為招虎山留下了無數遊客瞻仰的目光。再如武當山老君岩石窟正中的太上老君,超然平樸,凝神諦聽,心若磐石。我模仿著老君的樣子閉目打坐,心靈頓時空明。此刻,那是物我兩忘、超凡脫俗的境界。南岩萬壽宮外的絕崖旁,是一處懸空的唯龍石梁,傳說是玄武大帝的禦騎。淩空的龍頭頂端,有一香爐,被稱為“龍頭香’。燒龍頭香.對眾多遊客來說,是心靈裏渴盼許久的一個儀式。我知道.他們懷揣著希望。希望是精神生活的陽光,它照亮你.溫暖你.並悟出活著的憊義,完成白我心靈的救贖。恍惚間.佛祖拈花一笑.是釋然,是看透,是舍得,是放開。飛升崖,被譽為武當山的第一仙境。一峰突起,三麵絕壁。沿著山脊上的小徑直達峰炭,躍頂眺望,勝景盡收眼底。既為仙境,必有仙人的典故。相傳,真武大帝曾在此修煉,麵壁數十年,靜如古井,坐如盤鬆.甚至連鳥兒在他頭上築巢都紋絲不動。
亞上的山風,攪亂了幾位女士的長發。若是仙女.她們飛升的姿態該是何等優美!
愛欲海.我慢山。這是《華嚴經》裏的句子。登山,則情滿於山。因此.我雙腿遲疑,側耳傾聽,慢慢品味它的絕妙,它的禪意。
山頂的風,仿佛從遠古吹來,與我相守著一個契約。萬事萬物,皆無定數。側耳聆聽,鬆濤的怒吼,猶如萬馬奔騰。山泉舊舊,瀑布奔瀉,小溪如訴,宛如維也納交響曲,雄渾、悲壯。萬物無常,正是禪的心聲。
高山仰止。無須引申它的含義.字麵的意味足夠了。在高山上仰望.或仰望高山.讓身心空靈,讓枯神上升.無疑便是一個品德高尚的人。
《詩經》裏“高山仰止”的後一句是“景行行止“。漢鄭玄注解說:“古人有高德者則慕仰之,有明行者則而行之。”他以“高山”比喻崇高的道德.“仰”是慕仰,“景行“是明行,即光明正大的行為,是人們行動的準則。宋朱熹則解釋說:“仰,除望也。景行,大道也。高山則可仰.景行則可行。’
高山上,本無大道。不過,隻要你在高山上保持著仰望的姿態,大道.便會在心中。
關於麻雀
早晨,從家裏出發去我寫作的工作間,在一家電器店的門前,我看見一群麻雀在地麵上跳躍。隻是跳躍.看不出什麼別的目的。
我不由止住了腳步,怕驚動了它們。我知道,像我這樣關愛麻雀的人,這個世界上肯定還有許多。鳥的生命,也是生命.是生命,就要尊重.哪怕是自然界最卑微的鳥——麻雀。
麻雀是與人類伴生的鳥類。無論是生活還是情感,麻雀都是人類最親近的朋友。沒有哪一類鳥能夠隨時隨處呈現在人的眼前,這就讓人類的生活充滿情趣。在鄉下,碾過穀、收過麥之後,麻雀們就來撿拾遺落在田間、院落和穀場上的穀粒、麥粒。檢拾,這個詞好像不適合它們,用叼或鵡來形容更貼切。這時.它們就成了孩子們偷襲的目標.用彈弓瞄著它們的身體。那隻是孩子們,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叔叔、伯伯對麻雀有過襲擊的動作。對孩子們的惡作劇,他們也很漠然。現在的我,當然是學會思想了。我在想,從情感上說.他們的後代自然比一隻麻雀重要得多。如果是一隻鷹從空中俯衝下來對麻雀進行襲擊呢?他們難道也會無動於衷麼?
忽然想起塵封了多年的一件事。如果不是寫這篇文章的緣故,那件事也許永遠沉沒。現在.它居然成為記憶裏的一個過客.而且.那麼執拗地渴望我牽住它的影子。
村子東頭住著的七爺.印象裏有一把花白的胡須。刮風的時候,或者他憤怒的時候.那把胡須就抖個不停。每當我看見他,就注視著他的胡須,以至於對他的臉形現在一點印象都沒有了。這裏說到他.當然和麻雀有關。好像是個冬天,我和幾個孩子在他家門前舉著彈弓瞄著柿子樹上的一隻麻雀。樹葉早已落光,光禿禿的樹枝在風聲裏哀鳴。那隻麻雀似乎是遇到了什麼傷心事,在樹枝上垂著頭一動不動,犀利的風聲。宛若它心底的憂傷。按道理,這樣的情景下射殺它是非常容易的。然而,幾個孩子的射擊技術都太差,從彈弓裏發出的小石子總是繞開它。我們惡毒地、氣急敗壞地咒罵著它,讓一個夥伴到村子去請..神射手“虎群。總之,我們想享受一頓烤熟了的麻朱肉,更是為了一解心頭的鬱悶。這當兒,太陽露出了紅紅的臉,七爺從家裏抱出了一片席子,把淘洗過的麥子晾曬在上麵。晾曬幹了,他就要為過年準備蒸白摸、吃長麵的麥麵了。
虎群哥趕來時,那隻麻雀卻飛下了樹枝,落在了七爺晾曬的麥子上。這自然是最佳的時機了。虎群哥沒怎麼瞄,一彈弓過去,那隻麻雀就被擊斃了。正當我們歡呼雀躍時,七爺出來了。他看見我們在撿拾麻雀的屍體,胡須便抖起來.高聲罵道;“一隻雀兒招惹你們什麼了,非要往死裏打?嫌它吃麥子,吃走不就行了,非要害死一條命!”說著他舉起耙麥子的竹豔朝我們奔來。恐慌中.我們一哄而散。
那一刻七爺抖動的胡須就成為我解不開的謎。我個子小,是跑在最後的。偶然一回頭,看見七爺拾起那隻麻雀的屍體,雙手捧著,晶瑩的陽光下,我仿佛看見了他眼角的一滴淚水。或許,這隻是我的意念.屬於一個孩子的意念。
從此.我就遠離了打麻雀的遊戲.彈弓也被我收藏起來。但是我心頭結著一個疙瘩:死了一隻麻雀,為何值得七爺如此憤怒?隻是潛盒識告訴我,一隻鳥,它是與人的情感有關的。
尊重麻雀.是一種禪的壟界。七爺做到了。
一隻麻雀,有沒有精神世界?四十多年前的那隻麻雀.在我的競念裏,為何久久佇立在柿子樹的枝幹上?它的仁立,難道和思想有關?這樣的想法,是我活過五十歲以後才滋生出來的。我喜歡孤獨,孤獨時想著一些和物質無關的問題,這也是一種樂趣——屬於自我的樂趣。在此之前.我已經看過了許多人寫鳥的書,像加拿大歐內斯特·湯普森·西頓的《我所知道的野生動物》,英國威廉·亨利·赫德遜的《英國鳥類》.英國愛德華·格雷的《鳥的魅力》,這些作家,都給了鳥類以人文的關懷。被譽為“動物小說之父”的西頓甚至為一隻麻雀起了一個很好聽的名字:蘭迪。在他的筆下.蘭迪的一生同人類一樣.有快樂也有優傷.但它始終沒有忘記歌唱。歌唱,便是它的情神世界。
屠格涅夫也寫過關於麻雀的文章,題目就叫《麻雀》。文章這樣寫道:
“風猛烈地搖撼著路旁的梧桐樹。我順著林蔭路望去.看見一隻小麻雀呆呆地站在地上,無可奈何地拍打著小翅膀。它嘴角嫩黃,頭上長著絨毛。分明是剛出生不久,從巢裏掉下來的。
“獵狗慢慢地走近小麻雀.嗅了嗅,張開大嘴,露出鋒利的牙齒。突然,一隻老麻雀從一棵樹上飛下來,像一塊石頭似的落在獵狗麵前。它倒豎起全身的羽毛,絕望地尖叫著。
“老麻雀用自己的身軀掩護著小麻雀.想抓救自己的幼兒。可是因為緊張.它渾身發抖了,發出嘶啞的聲音。它呆立著不動,準備著一場搏鬥。在它看來,獵狗是個多麼龐大的怪物.w!可是它不能安然地站在高高的沒有危險的樹枝上,一種強大的力星使它飛了下來。”
一隻麻雀為了保護自己的幼兒,奮不顧身的精神令人感動。正如屠格涅夫接下來寫的:“我急忙喚回我的獵狗,帶著它走開了。“
我從來就沒有見過麻雀飛向高處。我知道,高貴的鳥都飛翔在人們目光所不能及的地方.就像雄鷹,就像大雁。可是.誰能夠進人鷹和雁的內心呢?據說.對自然之美極為敏感的但丁常登高近距離地仰視大雁或欣賞大雁留在藍天白雲上的影子,可是,他望見了什麼呢?他什麼也沒有望見。他隻是借助大雁的飛翔來展開自已的想象,或者說將自己靈魂的影子附著於一群大雁身上。
蒼穿是心靈的影子,但丁深悟其妙。但丁的精神世界太偉大、太崇高了,也太神秘了。作為一個凡人.我無法像他那樣擁有無限的蒼育。我也常常在無際的蒼育和遙遠的地平線上探視屬於自己的精神家園,也是在摸索自己心靈的影子。可是,我感到的卻是更多的茫然。在寧靜、曠達的風景中,我看不到人類的本性,抑或,還有生命的本質。
夕陽、明月、昏鴉、老樹……這些外在的事物,我無法領悟出它們是自己心靈折射出的影子。如此.我的精神能夠觀照的,大概就隻有麻雀這樣的鳥了。我很欣賞作家劉心武這樣的句子:不要指望麻雀會飛得很高。高處的天空.那是鷹的領地。麻雀如果擺正了自己的位置,它照樣會過得很幸福。對了,這兒有一個非常重要的詞語:位置。麻雀飛不到高處,它生命的坐標在地麵上,在樹枝上,在屋愉下。它知道,物質比精神更屯要。也許,它是個實用主義者。
把麻雀理解為實用主義者並非貶義。麻雀懂得生活的重要.如果沒有生活,活著就失去了憊義.所以.它在覓食。它在建造更安全的房子.它在談情說愛,它在生兒育女……
可是,我還看到了麻雀們生活之外的協形。價如說,它在一個樹枝上佇立.它在鄉親們的院落裏盤旋。它在陽光下叼啄著自己的羽毛,它在我寫作的窗外啼叫……這些細節,在我的人生旅途中,麻雀們無數次地向我演示著。具備了較多的人生經曆和情感磨礪後,我終於知道了,那就是渺小的麻雀們在物質生活之外的禪意追求。
在樹枝上靜靜地佇立,它是在思想。
在鄉親們的院落吧盤旋.它是在感恩。
在陽光下叼啄自己的羽毛,它是在審美。
在我寫作的窗外啼叫.是讓我不要寫得太累了。
我知道.像我這樣如此關愛麻雀的人不在少數。就像七爺,為了一群兒童的惡作劇.他竟高聲斥罵,胡須亂抖。七爺當然是活過許多年輪了.自然是經曆過無數的情感了。麵對一隻死去的麻雀,他想到的是生命的珍貴,想到的是人性的善惡。七爺雖然沒有但丁那樣遼闊的胸懷,那樣浩瀚的梢神世界,但我覺得,他比但丁更具有人性的真實。
還有屠格涅夫筆下奮不顧身保護自己幼兒的那隻麻雀,人類中有誰敢蔑視它的精神世界?
其實.我對麻雀們的精神世界仍然是一知半解。一種最普通的鳥.無論是生活,還是精神,它遠比人類想象的要豐富得多。夕陽、明月、昏鴉、老樹……這些自然的景物.在麻雀們的視野裏又會是怎樣的感受?它們的精神,會不會穿透這些景物,上升到一個別致的境界?這些,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白雲
眺望白雲
人類總是想用天上的白雲來裝飾心靈。我常常看見一些人站在大地上神悄專注地眺望白雲,他們的目光隨著白雲遊動。他們的眼睛和白雲中間一定有一根無法用肉眼觀察到的絲線牽連著。這時我想到了風箏,那麼白雲就是心靈中一隻放飛的風箏。
我們的世界充滿萬物,而白雲是人類用肉眼所能觀察到的組合最複雜、變化最無常的物體。
我常常久久地眺望白雲.白雲在我的凝視中施展著魔法。它是城市和鄉村,大海和森林,高山和河流.沙漠和草原。有時它會成為一片樹葉或者一葉帆船,一縷錦帶或者一朵菊花,一麵琵琶或者一條姍料一團解菇或者一隻蝙蝠。你可以想象它是一個偉人的頭像一個少女的睡姿,一個彎弓射雕的少年,一個馳騁沙場的壯士。如果想象再豐富些.你可以在其中品讀荷馬史詩和古希臘、古羅馬的神話,解讀盧梭的《社會契約論》、波普爾的《科學發現的邏輯》、皮亞傑的《結構主義》……你還可以領略古代的經典戰役,如亞曆山大東征、斯巴達克起義、十字軍遠征以及中國的貴尤大戰、赤壁之戰……
大自然中再也沒有比白雲更能給人豐富的想象了。它在縱橫自如、散漫無序的變化中演繹著人類的思維模式和經典故事。
某日黃昏,我佇立在田野,望著東南方天空的一片白雲。我的日光剛觸及它時,它是一隻臥虎;隨後那前蹄就飛起來,後蹄彎起來.又成了一隻奔跑的白虎:後來它變成了一隻白鹿,頭頂上長出兩隻角;再後來它又變成了一隻玉兔……變化的過程不到抽一支煙的時間。
我不止一次這樣川心觀察白雲,那個時刻我的心很寂靜,像虔誠的佛教徒。佛在心中說:孩子,你不累麼?
白雲是我的課堂。世間的煩惱膨脹了我的心靈時,我便走向課堂聆聽佛的講課。不變的課程就是變化無常的白雲。在它變來變去的過程中.找便讀懂了人生,也學到了拋棄煩悄的方式。
方式其實很簡單:1-1=0。
這是一個算式.簡單得連幼兒園的孩子都不用思索。那麼在人生的課堂裏,減號前後的“1”含義又是什麼呢?
給每個人都留下一個謎底吧。
另一個黃昏。不同的是那個黃昏天上完全是自雲,潔白的雲讓人目光眩暈。一位老婦人帶著兩個七八歲的孩子,坐在田間小道旁眺望天_h的白雲。那兩個孩子一搭眼便知是雙胞胎,一樣的衣服,一樣的臉娜,連正在瞧著雲變化的眼神都是一樣的。
“看見爸爸媽媽了吧?他們在白雲上邊飛呢。每個人都有一塊白雲,看看.你倆的白雲在哪兒?”
兩個孩子似乎聽懂了婆婆的話,都扯著脖子尋找。
婆婆肯定是從豐富的閱曆中走過來的人,花白的頭發,堆滿皺褶的臉,無法掩蓋她注視白雲時那雙少女般純情的眸子,她的每一根白發也許都有一個故事,每一道皺褶都是歲月雕刻的幸福或者痛苫,但那眸子裏所表達出的內容分明是對人生、對生活的期冀。
眺望白雲的怠義是在眺望生命的另一半。比如少女熱戀的白馬王子,情郎思念的美麗天使。比如某一個人對事業、對理想的追求,甚至還有對毋親的懷念。所有這些.都構成人的生命中不可缺少的組成部分,豐富著人生的內涵。眺望白雲,是在閱讀理想、生命.還有情操。這是禪的大境界。俯視白雲
俯視白雲就是檢閱一種人生。
同時也是在審讀r,己的靈魂
古時隻有齊天大聖孫悟空和王母娘娘一類的人能夠俯視白雲。飄逸、超脫、自由,戲弄白雲於股掌之間。
現代科技讓人類擁有了飛機、宇宙飛船.俯視白雲再也不是神話、童話。可是當我們置身子自雲之上.卻發覺天上並沒有天宮。現代科技讓神話和童話全成了泡影。當從古至今的人類所企望的天宮杳無蹤影時.我們才覺得人類其實是最偉大的,生活中的鍋碗飄盆、油鹽醬醋、妻子兒女以及朋友、情人、仇人才是最真實的。
我們從大地出發,最後又回到r大地。我們繞了一個認識論的圓圈。
人類為什麼要發展科技,難道就是讓他們的夢幻不再繼續嗎?
我不喜歡無雲的天空。生存在大地如此.乘飛機超越萬裏高空也是如此。即使高空上麵沒有幻想中的天宮.我仍然對那些潔淨的自雲充滿感激。眺望是一種理想,俯視也是一種理想。隻是,當我俯視它時,我就具備r超越人生的情懷。我就會在心裏對自己說:再高些!白雲之上的晴空還會有更潔白的雲嗎?
我想看見。
設想一下吧,那婆婆和她的兩個孫子在地麵上眺塑白雲的那一刻,飛機正在白雲邊翱翔。飛機上有那對雙胞臉的父母。他們去旅遊,出差,或者出國?其實我不需要答案。我唯一牽掛的就是他們對窗外的白雲是否懷有感慨,他們是否看見了大地上眺望自雲的婆孫三人。
我這不是祀人優天麼?
但我仍放心不下。
孔子曰:“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範仲淹也說:“先天下之優而優,後天下之樂而樂。“連《聖經》都在念誦著“廉潔、知識、恒忍、恩慈、聖靈的感化、無偽的愛心”。這些句子像燭光似的照亮了人類的靈魂.我複述這些句子隻是讓自己的靈魂更於淨一些,如被俯視狀態下的白雲。
能夠俯視白雲的人到目前為止隻是人類中的一少部分人,包括我和那對雙胞胎的父母。我們這些人是不是就比那些永遠隻能眺望白雲的人多了些理想、悄操以及責任心、使命感呢?這個問題看起來有點滑稽,但本質上是善良的。王母娘娘做到了嗎?孫悟空做到了嗎?王母娘娘給予人類的是無窮無盡的欺編。孫悟空呢?他雖然是戰勝邢惡的化身.但他的詭變隻能讓人類仰天而歎。
人類還得腳踏實地走路。這才是真理,永恒不變的真理。
不過.我們在走路時不要忘卻頭頂上的白雲。而且,我們必須以俯視的眼光和胸懷超越它。在低處俯視高處,這是心念的作用,是一種禪的目光和胸懷。
靈魂中的白雲
我用我的靈魂透視著白雲。
靈魂中的白雲被從予了生命的意義。
靈魂中的白雲常在夢中出現.那是靈魂生存和出沒的地方。夢中的白雲具體而抽象,但它卻讓我回到遠古時代人類的初期,演晰的思維和混沌的追求。他們明白吃是為了生存,卻不知道生存是為了什麼。
我常常揪住靈魂中的白雲不放,問它為什麼纏繞找?它卻反問我為何不去唱耿、聊天、打牌、逛街、看電視。或者享受愛情的快樂.而偏偏孤獨一人麵對著一座山、一條河、一座廟宇、一片竹林或者一個結著蜘蛛網的牆角.為什麼追逐著它的影子不放?
它神秘地俯在我的耳邊說:我是你的生命之源。
白雲是我靈魂的載體。將靈魂置於白雲中.就不至於被某一根繩子拴住,就不會為名聲啊、金錢啊、美女啊、官職啊、房子啊、汽車啊等這些世人向往的木西所困所累,你就會覺得人活著隻不過是一種形式,一具肉體,一個符號而已.而如何活著才是本質的東西。隨風而去.伴雲而飄,追求一種至高的禪境,為了一種枯神的飄逸和流浪而活著才有憊義。比如我的寫作.要說是被某種物質利誘.那還不如去賣紅薯、蹬三輪車,雖說發不了財,但鈔票是現成的。那些被手掌炳熱的錢是屬於自己的。我可以用它們換來油盆醬醋,一包煙一瓶酒。積少成多.也許會購到一部汽車,一摘別壁。而寫作呢?不但毫無分文報酬.還得賠上筆墨稿紙信封郵票和時間,還有淚珠和汗水。但我快樂,我喜歡從事一種沒有止境的工作,喜歡在思維的空間裏隨風而去,伴雲而飄。
這種快樂屬於我。誰也掠奪不去。
我為之自豪。
白雲進人人的靈魂是一種理想的存在方式,也是寄托一種崇高情懷的通道。那些變化無窮的白雲時刻激揚、滋潤著理想和情懷,讓它不至於十涸和凋零。這樣,靈魂中的這塊地城就不含有絲毫的雜質,潔淨得似被佛用清洗劑徐洗過。而心靈中時刻都會有人禪的感覺,如詩如畫般的境界裏悠揚起一種琴聲。
“我聽見從天上來的聲音,像眾水的聲音和打雷的聲音,並且我所聽見的好像彈出的琴聲。’
這是《聖經》中所說的。語法似有些不通.可意思很明確.是把天上的水聲和雷聲都喻為琴聲。這是陶冶人靈魂的琴聲,從自雲中穿出來,感染和點化人的靈魂。那麼白雲之上有什麼呢?《聖經》這樣回答:“有一片白雲.雲上坐著一位好像人子,頭上戴著金冠冕,手裏拿著快鐮刀。”
我的理解是,那“金冠冕”是假設的陽光透過白雲的幻象,而那“快鐮刀”是真實的,是用來解剖自己靈魂、收獲自己理想的。
我扯得其實並不遠。我們從娘肚子爬出來時,白雲就在天上往視著。自雲說:呀,這個孩子有前途。這句話對每個人都是公平的。問題是好多人長著長著就忘記了天上還有白雲存在.他們隻顧及了地球上的一切,隻豐富著自己的欲望。為了比地球上其他人站得更高一點,為了多擠占一點空間,他們紋盡腦汁.心力枯竭,豈不知在白雲的目光中,他們不過是地球上的幾隻螞蟻罷了。
而另外一些人呢?他們從誕生的那一刻起就為白雲而歌唱,讓白雲注視著自己成長。他們在人生旅途中隨處俯拾著白雲的影子。漸漸地.他們把自石裝人了靈魂,讓自雲變成自已的翅膀,飛啊,飄啊……
那種伴雲而飄的感覺真的很美妙
月空中的白雲
能夠注視月空中白雲的人絕對是幸福的。月空中的白雲更多表現的是溫柔。你可以盡情找尋你的母親、你的戀人.或觸動你心靈的女孩,你甚至指著某一片雲說:那就是我的。晶瑩的白石代表著你透明的情感和聖潔的魂靈,隨便摘下一片都能載著你飛向人生或藝術的殿堂。
白雲,月夜。這樣的情景常讓人們充滿希望,激勵情懷。柳永雖一生失意潦倒,但也寫下“千裏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這般氣勢恢宏的詞句。抗金大將嶽飛更是用“八千裏路雲和月”陳其壯懷激烈。我有時沉麵於古人的詩詞中難以自拔.在夜空的雲層中緬懷古人並激勵自己。古人的情懷千年之前就在大地上鑲了一麵鏡子,與雲月相映。
忽然想到一幅油畫。畫家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幅畫所傳達出的人生怠義。遼闊潔白的一片月空.白雲似錦帶纏繞著月亮。月亮走,白雲也走。那動感的畫麵讓月亮和白雲都沒有靜止的感覺。大地是黑色的,黑色的大地上站著一個小女孩.仰著臉凝視自雲。小女孩的眼睛很圓很亮,讓天上的月亮都黯然失色。
我不知道小女孩凝視著白雲在想什麼,但她的內心絕對有一種渴望或者理想。這樣的畫麵除了美的感覺.還有一種禪意。這意義不是灰色的.冷調的,而是積極的.樂觀的。當我久久沉浸在那幅畫中時.找忽然就變成了那個小女孩。我想飛,飛進白雲中.讓月光也晶瑩一次自己的靈魂。
在布滿白雲的月夜,我學會了散步。散步是一門學問。一個人散步到田野的深處,諦聽著地麵或地下蟲子的叫聲,再仰頭舉目。那一片片、一團團、一縷縷的白雲都成了我的伴兒。我陶醉在一首詩、一幅畫、一個故事、一種情懷中,就聽見白雲在講述著什麼,有時還縱情歌唱或大聲歡呼。是悠揚的琴聲,是少年的笛鳴,是少女的歌喉,在心潮澎湃時還有雄渾的交響曲。偶有失憊惆悵,白雲就幻化成救世主耶穌,布道者衛斯理,賜福者觀音……他們引領我穿過苦難之門,越過迷惘之廊,到達天國的某個角落。
在天國,我擁有一個角落就足夠了。
天國在月空中自雲的上空嗎?當然不是。
月空中的白雲本身其實就是天國。我們的目光所能觸及的宇宙,白雲是最具變化的物體。它生存的方式和目的就是用千姿百態的圖形點化人類的思維和情感。如果再有月亮為它壯膽.為它送行。幸福的、自由的、歡樂的、無慮的天國非它莫屬
我又散步到月夜中。這是一個透明著靈魂的月夜.想了想,正是農曆的十五。今晚月空的白雲是再皎潔不過的了。片片白雲綴成的圖案是我有生以來見到的最美麗最迷人的。
我想讓那位老婆婆以及她的那對雙胞胎孫子,那對雙胞胎的父母,還有廬山錦繡溝出現的那對青年男女和被他們攙扶著、背負著的老爺爺以及世上所有的人都站在地球上欣賞今夜的白雲。
我更希望在大地上生活著的、曾與我擦肩而過的那位叫白雲的姑娘此刻也仰望天上的白雲。她是我靈魂中白雲的化身。在人生的旅程中.她能逾越平庸那座高山嗎?她能打開靈魂的大門讓白雲自由出人嗎?
我還有什麼可表述的呢?當《聖經》般的琴聲飄然而至時,人類生命的意義應該更加輝煌.更為壯麗。
影子
外婆和紡車
外婆沒有名字。如果非要有名字,那就稱她紡車。
外婆隻和我的童年有緣。“吱呀——吱呀——,我的童年浸漫在外婆紡線的聲音中。那或許屬於精神貧緒的象征,可是於我,卻是用夢幻織成的回憶。我、外婆、紡車都在北方的一麵上炕上消耗著一些時間。我睡前或醒來,映人眼簾的是土牆上的影子——外婆的身影和紡車的旋轉。油碗裏的撚線一寸寸短了,外婆就再續一報。織完黑夜,織完她生命的絲線。
紡車如今很難見到了,偶爾在參觀民俗博物館時才會驚喜地發現。我對它並不陌生.我家的土牆上幾十年前就有過它的塑像。可是我對外婆的確陌生了,這讓我內疚,也給了我撫摸良心和靈魂的機會。
外婆的背影在土牆上是拘樓的。父毋的形象在我的童年是一些問號和省略號.甚至,連影子都沒有留下。外婆守護著一個童年。我的童年稱不上出色,可是絕對真誠。外婆從不給我講故事,也不許我哭笑。我一哭她就停下紡車用手捂我的嘴,我一笑她就皺起眉頭瞪我,還有厲聲的嗬斥。在哭笑不得的歲月中.我的童年徐徐進人尾聲。
這時,外婆也用紡車織完了她的生命。某個晚上,當土牆上消失了外婆的影子時,我驚惶萬狀.競把炕欄上的油燈碗掀翻在地上。
外婆的影子呢?
那時我對死亡的概念和愈義一無所知。
從此,土牆上就隻剩下我孤單的影子
外婆普通得叫紡車,但在我的心靈中卻是一茸神。土牆上外婆的影子鍾慰藉了我寂寞的童年,那影子是我生命之初的思想源泉和精神支柱。
現在,當我晚上寫不出文字時,我就關了明亮的燈,點燃一支蠟燭(我有收藏蠟燭的嗜好),在乳膠漆遮蓋的牆壁上尋覓肴外婆和她紡車的影子。
乘燭夜遊
孔子的《論語》是秉燭夜遊的過程。兩千年前的月光極其難見.黑漆的蒼誇勾引著孔子的魂靈和思維。孔子白天睡覺,夜晚,或在窗前獨坐,顧影自憐;或舉著蠟燭推開籬笆.在長滿野草和童話的鄉野漫遊。那時是不應該有蠟燭的。可是我育歡蠟燭.就讓孔子受點委屈也舉著蠟燭吧。
他和他的影子在燭光下散步。
他和他的影子促膝談心。
並不浪漫,也並不輕鬆。
因為他肩負著塑造民族精神的重任。
蟲兒在地上或地下啼叫(被詩人稱為小夜曲),為了不讓孔子寂寞,有時它們也合奏。那音樂聲就時不時地滯留了孔子的腳步。他想撿拾起那些音樂的旋律,便把蠟燭插進泥土,盤膝坐下,讓他的影子在大地上晃蕩——因為有風
什麼季節的風,且不論了。
但夏秋交村的季節最為愜意。
孔子小心奧翼地觸摸著地麵上拉長、傾斜或扭曲的影子。那一瞬間他忘記它們是自己的影子了。他在思索。他的思考張弛著一種外力,擠壓得昆蟲們的聲音逐漸嘶啞。
其實,孔子當時想的並不遙遠。他想的是他的毋親、妻子、兒子,隔壁夫婦的吵架,對門兒子的不孝,誰家一頭豬或雞的丟失……
這些就是所謂的人生麼?孔子沒有覺得可笑。他扶正了自己的影子說:這是一個民族的橋神寫照。那麼.我該幹些什麼呢?
孔子拔下一根草,在自己的影子上塗抹。於是,《論語》就書寫在被燭光照耀的影子上。
孔子在那部書上睡著了。蠟燭搖晃著也熄滅了。昆蟲們也放心地人睡了。它們的睡眠在孔子思想的陰影中無比安詳。
昨晚.我在田野撿拾孔子的舊影時,卻憊外地發現了月光——月亮姍姍來遲,兩千年前它幹什麼去了?月光下有找消瘦的影子。
月影消瘦.是不是一種禪意?
杯弓蛇影
大自然和現實生活給人類留下諸多美的影子。古人總結的“三影”當屬影中之絕。“月中花影.水中月影,簾中美人影,所謂蘭影也。”(清·陳星瑞《集古偶錄》)而由這些美影所引發的文字和故事不計其數。
但有些影子呢?價如杯弓蛇影。
這個成語很有意思。一張牆上掛的弓竟然化作酒杯中的蛇。那蛇在酒梢體中向樂廣的客人掙獰地笑,紅色的舌信近距離地透視……我以為,樂廣的客人的心理絕對出現了某種障礙。他一定是在某種場景中受到了蛇的傷害或驚嚇。幸虧樂廣及時讓客人識破真相,否則後果難料。
俗語也有說法;“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草木皆兵的故事盡人皆知。符堅若不是處於極度驚慌、神經過敏的心理狀態下,豈能將八公山上的草木視為晉兵的影子?
也許,在決定攻打東晉時.符堅的心裏就布下了層層陰影。
在人類如影相隨的歲月中.影子的審美意識早已潛移默化,但同時它也暗藏扼殺人性的消極性。我在做知青時就親身經曆過它的危害。和找同宿一室的另一個男知青和女朋友(另一個村的女知青)晚上去田間約會,他的女朋友近視,又適逢沒有月影。巨大的幸福背後有時潛藏著不可預見的陷阱。這雖然不多見,但在那位女知青身上應驗了(我見過她,溫柔、寂靜,連呼吸都散發著一種優鬱的美)。在那個無月的秋夜,她競失足跌人機井……那男知青由於過度悲傷(因為約會的時間、地點是他提出的)導致精神分裂。俏若沒有月光的夜晚,他就趴在機並旁,腦袋伸進井口,探視女朋友的影子。有月光時,他就拉上我去村外,指著一百多米遠的機井旁的一裸柳樹:你看,她在那兒。看呀,你看呀——
那是裸極有女人味的柳樹。
那男知青終於難耐寂寞.跳下那口機井打撈女友的影子去了。讀了杯弓蛇影的故事後,我便悔恨白己。我那時為什麼不具備樂廣的心機和智慧呢?否則那男知青就不會……
說這些廢話有什麼用呢?
歌德和女人
歌德是天才。是天才就不用熬夜,也不用“顧影淒自憐“(晉·陸機語)。他的夜晚不是被女人的艇體占有,就是被女人的影子籠罩。有些人因此斷言:沒有女人就沒有偉大的歌德,是女人成就了歌德。歌德是女人的影子。
我對這些斷言說:不。
現在流行一種說法:一個偉人背後一定有一位傑出的女性。這是形而上的謬論.還是誇大其詞的主觀臉斷呢?他們可以舉出一些人作為例證:尤麗和裴多菲、貝亞德和但丁、凱思和普希金、卡蜜兒和羅丹、肖邦和喬治·桑、陸遊和唐婉、徐誌摩和陸小曼……
我絕不否認女人對於男人的重要性。否則,上帝就不會在伊甸園創造出亞當,又創造出夏娃。一個偉人的出現也許與女性的靈氣輔助和無私奉獻有關。但如果因此就誕生一個公式、一個定律、一種規則,那實在是一種誤導。
真理都是相對的。
找不想舉出例證,但還是忍不住寫出一些偉人的名字,讓某些人用他們的定式去尋找一些女性對號人座。愛因斯坦、愛迪生、牛頓、柏拉圖、莎士比亞、托爾斯泰、孔丘、司馬遷、李白……再列舉下去是不是有些無聊了?
就說歌德,熱愛女性是他的精神和生理需要。他作品的題材絕大多數與他熱愛的女性有關。這不假,但他隻是從女性身上獲得了更多的靈感而已.如果要挖空心思說是那些女人把歌德鑄成豐碑,也隻是美好的想象而已。
在美麗的夜空下和溫馨的絲床上,歌德是否傾聽到了後世的某些人對他的鑒定?他的在天之靈啊。嗚呼!
是夏露笛、伍碧絲、魏瑪娜這些女人塑造了歌德.還是歌德創造出r流芳百世的她們?這也許是相輔相成的結果。夏露笛在歌德的作品中出盡風頭,如果得不到歌德.其生命必將平庸。而伍碧絲這個打工妹,如果不是與歌德生活了二十八年.豈會被後人交口讚譽?還有魏瑪娜,如果沒有歌德,她怎麼會被譽為那個時代奧地利最偉大的女詩人?
她們的梢神永遠追隨著歌德的光環巡遊。
她們是歌德生命光環下的影子。
有雁飛過
我常在蒼穿上搜索大雁的影子。當我們發現大自然中組含的美學意義竟然是人類心靈的影子時,你就會像一麵鏡子,像托爾斯泰那樣.照見了一個世界,也照見了藝術的本質。
據說.對自然之美極為敏感的但丁常登上高處,近距離地仰視大雁或欣賞大雁留在藍天白雲上的影子。他發現大雁的組織紀律性比任何一種鳥部要嚴明。他在想象那排列成“人”字形的大雁是飛行在悲壯的還鄉路上,還是莊嚴地去參加一個隆重的節日或葬禮?悲壯和莊嚴,這正是但丁心靈的影子。他的心靈如雁一樣,永遠在路上行走,沿著柏拉圖——基借教——文藝複興這樣一個路線.去尋找他的精神家園,並為人類留下了他的不朽之作(神曲)。
蒼竅中有雁飛過,與歡樂的白雲同返故裏。在這裏我倒希望大雁是被迫離家流浪,漂泊異鄉.飽嚐浪子的艱辛和離家的苦澀。隻有這樣,大雁的橫空才更具有悲劇的美。而但丁將靈魂的影子附著於一群大雁身上時,他的精神境界才能達到一個至高的所在,他才能俯視理想的王國。
蒼竅是心靈的影子,大雁深悟其妙。比大雁更有思想的人類.也常常在無際的蒼穿和遙遠的地平線上探視屬於自己的精神家園。人類是在摸索自己心靈的影子,把精神家園的影子投射到身體之外。在寧樸、曠達的風景中,一些人看到了人類的本性,抑或.還有生命的本質。夕陽、明月、燈光、簾幕、薄紗、輕霧……這些外在的事物.是人類心靈的影子折射出的景色。
“空潭瀉春,古鏡照神。“(司空圖《詩品》)一“瀉”一“照“,無數優秀的詩人為浪漫的影子寫下絕世之作,他們心靈的藝術之影駕鶴西去。尼采用七弦琴彈唱道:靈魂不過是附在身體上的一個詞。誰見過靈魂?它不過是人體中一個虛空的影子。但正是因為這些抽象的影子.人類的精神世界才更為豐盈多彩。
人類是字宙的影子。大雁展翅天宇,“挾帶著哀怨痛苦的原始生命力一躍而起.仿佛是要力挽萬物,不使沉溺於過分甜美的情調之中飛大雁的生命注定是悲壯而嚴肅的。在遠處的地平線上.大雁要把美麗的影子駐紮在那裏。這影子成為人類孜孜以求的目標。
而大版呢.完成了一樁神聖的使命後,義無反顧地踏上密布著烏雲雷電的歸途。
有雁飛過,這隻是一幅景象麼?但丁在高處看不到這幅景象時,就在心靈巾描畫大雁的影子。這種描畫是他超越時空、突破心靈的藝術傑作,是人類精神殿堂的絕唱。我呢.追蹤大雁的飛行或影子,其實是東施效銀般地模仿但丁,印證自己心靈的影子.遙望屬於自己的精神家園。
生命中的蛙聲
“智慧帶我們進人童年。”帕斯卡爾如是說。
最早的蛙聲是從童年的記憶廢墟中飄散過來的。天氣是否炎熱已經不重要了,關鍵在於它是我生命中的第一聲蛀鳴。在借懂的童年思維中,蛙聲是一種美妙的旋律。我赤著腳丫,在小鎮西邊的一個水潭邊閑坐。遠處稻田的中央,浮著好看的花,有綠色的葉子陪襯著,幾隻幼蜓敞開翅膀在花葉上叼食陽光的影子。忽然就起了蛙聲,起初是一盧,其後是相連的數聲.再後來形成偌大的一片。花和葉都有節奏地頗動,遮掩了有間隙的水麵。蛙聲讓風也匆匆趕來,池塘的陽光就拚命地搖蕩。
春天的時候,我見到的是拚抖。黑黑的身子,在水裏傻乎乎地搖擺。那時,我無法把它和青蛙聯係起來,以至於後來有人告訴我青蛙是拚料變的.我還半信半疑。
在我的記憶裏,祖母總是穿著一身黑衣.又裹著腳,在院子裏晃悠,看媽蟻,找折月。童年的我常常把祖毋和州抖聯係在一起.產生一些怪念頭。奮如.我坐在池塘邊,腦子卻在想:水裏的峨抖整天想著什麼?岸邊伏著的身體是我自己的麼?有那麼一會兒,找想擁有蛙的肢體,潛人池塘加人那蛙的合奏之中。
正午時分,我坐在水潭邊的一棵樹下.樹蔭罩著我。一隻青蛙跳上了岸。那家夥碧綠的身體上布滿了墨綠色的斑點,白白的大肚子像是充了氣,一鼓一鼓的,回鼓鼓的眼閃著晶瑩的光。奇怪,它不怕我?我瞪大眼睛,和那隻青蛙進行著精神的對峙。我俯下身子想捉住它.回去用水養起來。突然,它做了一個跳躍的姿勢,水麵上就起了一陣漣漪。那一瞬間,我覺得自己的心就如那一圈圈的漣漪,蕩瀟開來
這種對景物的感覺是從童年的思維中綿延流淌的.這種感知凝聚成一幅畫麵,讓童年的我進人了一種無序的生命狀態。柏格森認為,宇宙的本質不是物質,而是一種“生命之流”.即一種盲口的、非理性的、永動不息而又不知疲倦的生命衝動,它永不間歇地衝動變化著.故又稱“綿延“。那一刻我甸甸在池塘邊,讓一顆童心進人綿延的生命之流。
那幅畫麵後來就在我生命的長河中揮之不去。人一生積存著諸多煩惱、孤獨和沙漠般的空曠,影響著生命的進程,動搖著某種執著的追求,以及信念。這時我就躺在某個角落,盡力排除外部環境的十擾,任思維自然流淌。我此刻的狀態完全進人了精神的載體,邁肴如舞蹈家一般輕盈的步子,穿過庸俗的人海,走向純梢神的目的地。不經愈間,童年那幅畫麵就從心海裁過.蜻蜓、蛙聲、清風、陽光,還有間除的水麵.這些禪怠般的物象在慰藉著結滿傷疤的心靈,呼喚繼續前行的意識 閉上眼.iL肢體舒展開,擺成青魷仰麵的姿態,腦海裏此起彼伏的蛙聲就激蕩著,那聲音似乎在鼓勵我“走啊——走啊——”
那聲音漸漸就成為我生命的支點。
再次對蚌聲有著親切的感受是在二十歲那年的夏天,那是我生命過程中一個迷惘且無聊的季節。
二十歲是一個敏感的話題。理想和現實衝突著,我無法從生命的迷茫中突圍。高中畢業了.那時推薦上大學輪不上我.就隻有下地幹活。我痰小的身子不堪忍受那近乎原始的田間勞動方式,軀體在田野時時留「逃亡般扭曲的影子。我陷在自然環境的泥淖裏聽不到救援的聲音。而且.我癡心的女友隨憊地向我關閉了悄感的閘門,似揮去一抹輕煙般若無其事。
我忽然想起童年時稻田裏池塘的蛙聲。於是,在一個炎熱的傍晚,我向小鎮的西邊行走。
童年的那片稻田和池塘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代之的是一片用方塊構成的玉米田。循著一條小溪.我走近曲峪河。蜿蜒的河水牽著我的雙足向下遊走去——我完全是無意識地跟隨著水流行走,不知遭它要引我走向嘛兒。那路程很漫長.是我二十年中走過的最長的一段。我繞過一個村莊,兩片竹林,三座小橋,中間沒有人打擾我,很悠閑。走著走著.我就麵臨環繞著樹木、草叢、沙堆的一麵水潭。
這是曲峪河的一個拐彎處,河水在這裏淤積靜止。找把疲憊的身心安置在草叢和沙灘相連的水潭邊,我確信水潭裏潛伏著無數隻青蛙,它們應該是有心靈感應的。果然,在風的召喚下,水潭裏的蛙聲響起來,熱烈、雄壯——它們是從童年的稻田裏遷徙來的麼?傍晚.夕陽的紅暈在潭麵幻化成初戀女友第一次被我拉著手時的麵影——像現在的女孩兒喝過葡萄酒的樣子。在蚌聲的鼓勵和啟示下,樹上的蟬呐喊起來,許多小魚兒躍出水麵,擊破了潭的寧艘。那片片魚肚白似的生命的音符,滑翔過我青春的天宇。
我又一次聆聽了激越的蛙聲。那蛙聲相比童年記憶中的蛙聲成熟了許多.添加了豐富的生命含義。壯懷激烈的蛙聲讓我感受到生命的本質。蟬的呐喊,魚的跳躍,雖然隻是生命自我的表現形式,但它們讓我懂得,生命不是沉淪。那個傍晚.我獲得了生命的解讀方式。我想起幾年前死去的祖母。她無法聽到蛙的叫聲,大此隻能陷人一些怪誕的意識中。祖母裹著小腳,最多的時候走到小鎮的邊緣地帶。但她死時仿佛受到蛙的感應.甸甸在炕上,胳膊和腿都彎曲著。
我站起來,脫光衣服,縱身躍人水潭。身體和水麵相接的一刹那,我聽到一聲巨響,與此同時,蛙鳴和蟬叫一起沉寂,水中的魚兒驚慌失措。
我聽到了青春的鼓點。迷惘.惆悵.無聊.這此詞語在我的心靈激蕩回環。
再後來.我走進城市,迷失了蛙聲。但這種迷失隻是客觀的,而在屬於主觀的精神狀態裏,我常常感受到蛙聲。遠離了蛙聲,我才漸漸悟出:蛙聲關乎農事,關乎收成,關乎民情。立夏聽蛙,以卜豐歉。蛙聲成為農人的析神向往。有時信手翻書,無意間就看到與蛙有關的文字.“稻花香裏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這是辛棄疾《西江月》裏的句子。感覺裏,就像回到了童年的鄉下。在稻麥揚花、玉米拔節、洋芋開花的季節,一場透雨下過,莊稼地裏的蛙聲一聲接一聲,應和著農人豐收在望的喜悅。夜晚,曲峪河裏的蛙聲響起.與莊稼地裏的蛙聲遙相呼應。
我所居住的樓下是繁華的街道。平時我極少主動和朋友聯係,寂寞了就伏在陽台俯視車流,想象那一輛輛車就是一隻隻蛙。形狀有些近似,區別在於顏色。綠色的車極其鮮見。那時城市還沒有鳴笛的禁令,街上仿佛響起一片蛙聲。可是,蛙的叫聲是從口角兩邊鼓起來的聲崔發出的.是大自然的傑作。而汽車的叫聲算什麼呢?
“一隻隻青蛙在城市裏跳躍。”這是我在百無聊賴的夜晚寫下的一篇文章的開頭。寫下這句,思維忽然就低滯了。我知道,自己陷人了寫作的盲仄,隻好讓手裏的筆沉默下來。
憑著虛擬的蛙聲,我在城市運行著生命的流程。我向往鄉村.可是又無法拋棄城市,隻有在矛盾中困惑。心靈的不安靜.讓我寫不出優美的文字。是的,我想有所作為,想當作家。但是我的熬夜換來的卻是一堆堆退稿信。我在失望中懷念祖母,想象著她的一些細節,那種安靜的姿態。晚年的她,除了必需的衣食住行.就是心念的生生滅滅。可那也是支撐她生存的精神力覺呀!她生命的每一秒都經曆了無數精神上、理念中的生死,隻剩下一個肉體在支撐心理路程的延續——可是.準說那不是一種活法呢?於是,我扔下筆.模仿著祖母的癡呆。那時.我競然以祖毋為借口,以消耗生命為榮摧,迷失了路標.享受著生命喪鍾的美妙。
我終於厭倦了城市,厭倦了無所事事的日子。那種日子過得久了,讓我菠憊不堪。再說.虛擬的蛙以及蛙聲根本不具備生命的本質.以汽車的喇叭聲替代蛙聲.畢竟是一廂情願的無奈。
幾年後,我所在的小城頒布了禁笛令.囚禁在高樓上的我連虛擬的蛙聲也聽不到了.便萌發了尋覓蛙聲的念頭。念頭轉化為夢是極其容易的。夢中,蛙鼓著眼從我的麵前爬過,它昂首挺胸,眼神裏膨脹著對我的蔑視.忽然,它停下來,回過頭,沮和的目光帶著某種期盼。
弗洛伊德開啟了研究夢的先河.但他的研究遠遠沒有解開夢的本質。他說過許多自相矛盾的話。他認為心靈感應現象與夢絕無密切關係,但接著他又說:“探討夢與心靈感應之間關係的唯一理由是.睡眠狀態好像特別適合於接受心靈感應的訊息。在該狀態下,人們會做所謂的心靈感應夢。”那個夢醒之後的清晨,我以為,夢裏的那隻蛙,在為我做著某種心靈的暗示。
夢中醒來.我第一個反應就是出城去聽蛙聲。為心靈尋覓一個合適的棲息地,是我迫切的情神需求。我騎著車漫無目標地尋找.潛憊識中搜尋的當然是河流、水塘,甚至人工的魚池。蛛是離不開水的。水是蛙最基本的生存墓礎。
下午。我在城東南十公裏外的滓惠河邊找到了目標。那是很大一片淘沙過後遺留的坑。坑不止一個,有數!個,麵積在一畝到二畝之間。荒草、蘆葦和沙堆將這些坑隔離開,排列著無數的垂釣者。兩手空空的我.躺在沙堆的高處虔誠地等待蛙聲。
傍晚,垂釣者相繼撤離,寂靜開始籠罩這處荒地。直到渾圓的月亮從東山走出.蛙們仍在沉默。蛙呀,你們是在考驗我的意誌嗎?我吃喝著隨身帶來的麵包和飲料,與蛙們的憊誌對峙著。我確信蘆葦、荒草與水的接連處藏著許多綠色的蛙。無數的歲月已經肺礪了一種怠誌與毅力.我有足夠的耐心迎接蛙聲在生命中的再現。
漫長的等待似乎有點無聊。我掏出手機查看著朋友們發來的信息,也向他們送去祝福。不知發了多少條,其實隻有一句話:“讓蛙聲走進你的人生二
我明白很多朋友麵對這條信息都會生出一些遐想。他們知道,我是一個不切實際的人。
21時46分,在迷離的月光中,我期待的蛙的合W1終於出現了,宛若為我精心準備的演唱會,此起彼伏,渾然天成。睜心細聽,有一隻蛙甚至在距我一米遠的草叢中鳴唱。它的叫聲執著.悠長,是我靈魂中苦苦堅守著的一種禪的旋律。我懷疑這隻蛙是法布爾《神秘的池塘》中的州鮮變成的,尾隨著我的童年,一直到現在。
我崇拜法布爾,他是那樣癡情地傾聽著昆蟲們的輕聲細語。他傾其一生.為昆蟲譜寫了十卷長書,為人類展示了生動旖旎的昆蟲生活。捧一冊《昆蟲物語》在手,我不由沉思:一百多年前,法布爾通過他的觀察和思考告訴我們;雖然昆蟲很小,但它們每一種都有自己的喜怒哀樂,自己的生活方式。它們和人類一樣,經曆了艱難的進化過程。因此.它們的生命一樣美麗和重要,一樣值得尊敬。今天,當人類正在前所未有地涼奪著這個星球的資源,破壞著生態的平衡時,讀一讀法布爾吧,你也許會情不自禁地呼喊道:人類,為動物和昆蟲留下一點生存的空間,讓它們繼續自己的勞動、婚戀、生育,享受自己的快樂吧。
以人性關照蟲性,這是一種大境界,大胸懷。
我固執地相信,法布爾是能夠聽懂昆蟲的語言的。在一個寂靜的時刻,他和昆蟲們促膝談心.交流著對世界的感知。我也固執地相信,被人性關照著的昆蟲,會用自己生命的獨特形式,關照人的心靈.
伴惠河邊的蛙聲僅僅合奏了幾分鍾,便夏然而止,僅剩下我身邊那隻蛙的獨唱。它一聲一聲緩慢的節奏,浸透著悲壯,仿佛為我的生命送行。
那一刻,我的淚滋出眼眶。
等到那隻蛙疲倦地靜息時.月亮已升至中空。水麵晶瑩地映出我的心靈.像一隻綠蛙的色彩和形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