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 鄉村敘事
天書
秦嶺不比南方的山,小巧玲瓏,曲裏拐彎的。秦嶺北麓的山勢直來直去,接近平原的地方很少有緩坡,缺少過渡,宛若一首戛然而止的樂曲。它像關中平原的漢子.骨器鮮明,性格直爽,一眼看得見腸子。
山是骨那,水是魂靈。碾兒莊村子兩邊靠近山體的地方有兩條河。河不大,但總是不斷水,一年四季繞著村子流呀流的。還有一點更奇特,就是在20世紀60年代末的時候,村子來了幾個寫生的美院學生,忽然發現環抱著村子的山頭都是佛的模樣,於是搞了一堆寫生作品,發表在報紙上。這樣一來,碾兒莊就出了名,常常會有攝影的、畫畫的、寫文章的人來這兒。近幾年,不足百戶人家的村子竟有了三十多個農家樂。
我喜歡山水,常常沿著崎嶇的小路上到山頂。那次我在山頂看到了一隻鷹,在幾朵白雲的俯視下.它張開翅膀,眼睛裏放射著犀利的光.助在一塊巨石上一動不動.那巨石宛若佛的頭頂。這幅景象在我看來沒有絲毫的裘讀,鷹沒有惡意,反倒是守護神的角色。這就像天書裏的一幅插圖。翻著一部天書,我無意中看到了一幅擂圖,震撼了我的眼球。
鷹是富有神性的動物。它不叫鳥,叫鳥虧了它。
碾兒莊東麵的山溝叫蝴蝶溝。溝西那座山的形狀像匹駱駝,碾兒莊人叫它駱駝山。坡很大.生長著各樣的花草和樹木。太陽胃出山頭時,樹葉、草葉.就連石頭上都掛著晶瑩的陽光.沒有一星半點的灰塵。我有時就拉長脖頸,垂下頭,鼻子湊近草葉樹葉嗅嗅它散發出來的清香。更奇妙的是這山坡上的蝴蝶,一律的黑色.不帶一點鮮豔.那種鍋底一般的黑.讓人心醉。它們有大有小.最大的大若蝙蝠.最小的小若蒼蠅。春夏的日子裏.蝴蝶特別多,一起在坡上跳舞。村裏的女孩兒、男孩兒都到坡上來捉蝴蝶。女孩兒捉小的,男孩兒捉大的。2008年夏天,漢川地震剛過去,西安的幾個畫家帶著幾個藍眼睛、高鼻子的外國人來到碾兒莊,進了蝴蝶溝。那幾個外國人看見滿山坡翩翩起舞的蝴蝶,忙打開相機,手忙腳亂地為它們拍照,一個個手舞足蹈的。有一個外網人不填滾倒在坡上,竟然還笑聲不止。他們說從來沒見過這樣的蝴蝶品種,要捉上幾隻回去做標本,讓昆蟲專家研究,於是孩子似的張開胳膊去捉,滑稽的樣子惹得碾兒莊人捂著肚子笑。下山時,他們連聲稱讚這兒的負氧離子比他們那兒的多得多,住在這兒一定會延午益壽,長命百歲。還說如此好的地方,一定要帶他們的家人和朋友來享受。他們還建議在這兒建一個療養院,說你們中國人推崇神仙,這便是仙界啊。
那年秋天,碾兒莊來了一個漂亮的女知青。她家在縣城,聽說父親是文化館的館長。這女孩喜歡畫畫.出工時總是背著一個畫夾,歇工時把同夾放在膝蓋上,畫山、畫樹、畫炊煙、畫鳥兒。我高中畢業了,也在隊裏掙工分。那女孩剛好分在我們隊,我就有機會站在她的背後看她作畫。這季節,樹上到處都是蟬叫。蝴蝶河的拐彎處有一片靜止的水麵,倒映著岸邊樹的影子。樹上的蟬在叫,水裏的魚兒和拚蚌.碧綠的青蛙.還有水麵上的蜻蜓時不時地就讓水麵晃動起來。中午歇晌的時候,女孩就麵對著那晃動的樹影畫蟬。
我從小就喜歡蟬的叫聲。童年,熱天裏我不斷重複的工作就是在樹身上摘取知了殼,那晶瑩的殼,仿佛對應著一個兒童的心靈。由此,我有足夠的理由觀察那女孩畫蟬。
不幾天,我就知道了她的名字:天芳。以我現在的審美觀,那名字不見得就有多麼雅,可是那會兒在我的心靈裏卻是那麼神聖。我常常看到天芳近距離地觀察蟬。一隻蟬伏在自揚樹的軀於上,它沒有叫.兩隻晶亮的羽翅貼在身上。天芳對我說,蟬就是靠著這雙羽翅犯翔的。她放下網夾,張開雙臂上下擺動著,也想如蟬那樣飛向天空。
在河的拐彎處,天芳看到了一隻死去的蟬。它的屍體上爬滿r螞蟻,隻是那羽翅依然晶亮。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趕走了媽蟻,把死蟬埋葬在一棵樹下,看著將被泥土掩埋的那雙羽翅.她的臉上忽然現出某種悲傷。我想安慰她,卻不知道該用何種方式。那時候。我在悄感方麵的表達,簡直就是自癡。
那個傍晚,晚霞披落在天芳的身上。她掩去悲傷,打開畫夾,畫著高樹上無法看清卻走進她心靈的蟬。畫麵的遠處是慈眉善目的山頭以及碾兒莊飄忽的形象,一條河從山溝流出.近前是一排挺拔的楊樹,一隻蟬伏在最高的一棵樹身上。我驚訝的是蟬的軀體很大.甚至超過了楊樹的葉子,羽翅很亮,上麵黑色的豎紋那樣逼真。我對美術是門外漢,一直難以理解天芳怎麼畫了那麼大一隻蟬。那天她很執著,月亮出來了.她還不肯回去,在一隻伏樹的蟬的一雙羽翅上勾勒出了兩輪月牙兒,樹及蟬以外的空氣都在順動若,頗動的空氣中遊蕩著淡黃色月牙的影子。那影子模糊不清,樹幹和蟬卻非常逼真。直到後來,我接觸了美學才感覺到,在月光下蟬的羽翅具有超越時空的象征意義。再往深處想.蟬的鳴叫是天籟之音,自然界沒有哪種鳥兒或者蟲子能發出那種漢語裏的“知了——知了——”它知道了什麼呢?這是個謎.沒有謎底。
天芳給那福畫起名為:月蟬。
那個夜晚,我陪著天芳在蝴蝶河邊待了三個多小時,我們靜靜地坐養.偶爾能聽見彼此的呼吸。然而,任何故事都沒有發生。我想找出一個擁抱她的理由.臂如問她冷嗎?可那是夏天,我笨拙得汗珠浸濕了衣衫,她怎麼可能冷?月光把她的身影倒映在清亮的河水裏,我趁她沒有注愈,伸出手對著河水做了個擁抱的動作。
又過了一年恢複高考,我和天芳都考上了大學.我考的是陝西師大.她考的是西安美院。本來這是極好的機會,但我卻由於自卑主動放棄了。我覺得自己遠遠配不上她——家底背景、相貌氣質,一切的一切。日子就這樣再往後推進了二十多年,天芳成了省城裏著名的畫家.當上了省美協副主席。我們常常在這樣那樣的會議上見麵,彼此都不曾提起當年的往事。有些事是無須說清的,就像我對她的愛。到了這樣的一把年紀,我的情感已經冰凍,心靈也已結疤,再看著她時目光就很坦然,更無須躲躲閃閃了。她更是聰明人.異樣地一笑,瞬間又恢複了常態。有次我問她:你的代表作是什麼啊?她說《月蟬》呀。她沉默r好久,又接著說:蝴蝶河.抽蜒河,那個一百零九歲的老太太,那一座座山的佛像,還有黑蝴蝶,還有蟬.你不覺得碾兒莊是一部天書嗎?
碾兒莊沒出過名人,但也少有弱智者。不過,村裏卻有兩個禿子,一個是二隊的德友,一個是四隊的大合子。
我家開始住在村喂廢棄了的碾坊裏.第二年我家蓋了兩間土坯房.隔唯就是德友家。如果要在村裏找出一個精力特別旺盛的人來,那非德友莫屬。睡覺對他來說.無非就是打個噸而已。他有四個丫頭,就缺兒子。老婆生不出兒子,他看老婆就橫豎不順眼。遠親不如近鄰,我常常去他家串門,德友就說:“你給我當兒子得了。”
碾兒莊人把禿子叫電燈泡。村子人這麼稱呼德友,他從來不惱,不像北頭的大合子那樣張口罵人.圓嘟嘟的臉匕急是擠滿笑容。
那年月還不興打麻將,德友吃了晚飯,就溜進飼養室“搭方”。碾兒莊人的“搭方”,類似於圍棋的下法。在地上劃七條橫線.七條豎線.交叉形成三十六個方格。一方用土塊,另一方用樹葉,輪流碼在線和線的交叉點。件黃的燈光,也許更適合鄉下人智力的較量。德友從不在乎愉旅,瓜了笑,輸了也笑,為的是熬時間,一搭就是通夜。他這樣的精神,誰能陪下來?他就揣盒八分錢的“羊群”煙散發,有不掏錢的煙抽著,晚上自然有人作陪。自天幹活.德友的眼窩總是赤紅,幹活時嗬欠不斷。二隊隊長連省說:“你黑了少耍不行?”德友笑著說:“不耍弄啥?”連省說:“接老婆睡覺。”德友笑聲更大了,笑完了說:“睡死人哩。’不過.德友幹活從不耍奸,比如鋤苞穀.他鋤得比別人深,也比別人快。一年到頭,德友從不缺勤,工分總是全隊最高的。
德友“搭方”離不了辣子。是那種於辣椒,笑眯眯地含在嘴裏翻來彼去地嚼,並不急於下肚。一盤方搭完.那根辣椒還在嘴裏。幹活休息時,他從兜裏掏出一個冷摸,一根生蔥,一包辣子麵,吃得滿頭大汗,津津有味。關中人說辣子是道菜,對德友來說,辣子是他的命,喝水時都要倒些辣子麵。那時菜油稀少,沒有油潑辣子.他身上總要裝包辣子麵,閑下時就掏出來用舌頭舔。因此.他有了一個綽號:辣子王。
秋天,德友家裏裏外外的土牆上掛滿了一串一串的辣子角,吃完飯一抹嘴,他就樂嗬嗬地背著手著牆上的辣椒串,像是將軍檢閱他的士兵。隊裏分的辣子遠遠不夠他一年四季吃.他就用苞穀換別人家的辣子,往往半條街人家的辣子都掛在他家的牆上了。
德友給二十歲的大女兒招了個女婿.是商洛山區的小夥。那小夥並不老實.德友常常在家高喉嚨大嗓子地訓斥他,沒出半年,那小夥帶著德友的大女兒回了商洛。德友納悶w兒莊的脈氣這麼好.偏要去什麼商洛。他的媳婦跟他鬧.他笑著說:“跑了就跑了.少了兩張嘴我還巴不得呢”
德友媳婦皮膚自,卻長了個筍瓜臉。兩口子一白一黑,一胖一瘦一圓一扁。吃飯時,兩口子坐在門墩上“抬杠”。記憶裏,他倆最梢彩的對話是:“你個筍瓜!”“你個皮球!“
過了兩年,德友又給二女兒招了個女婿。二女兒綜合了父母的優點,長得白淨水靈,是村子的頭朵金花。二女婿是渭北的.瘦不拉幾.個兒又矮二女兒很不滿意這門親事,常常半夜趁丈夫睡著了,出去和村裏的一個小夥約會。這事兒後來讓德友知道了,他冷冷地笑著,用繩子把二女兒吊在屋梁上,折磨了一天一夜.德友的媳婦呼天搶地.德友守在屋裏峭著辣子角。就是不把二女兒放下來。二女婿一看事情不妙連夜跑回渭北。傍晚.德友把女兒從房梁上放下來,女兒隻剩一口氣了。休養了十幾天.女兒緩過精神一天夜裏跟村裏那個小夥私奔了.聽說跑到廣州去了。
廣州那麼遠,德友沒精神去找。他嫌丟人,好長時間沒再去飼養室“搭方”。一天傍晚.他忍不住嚼著一個幹辣子角.揣著一盒“羊群”煙走進飼養室。飼養員是隊長連省他哥連民.連民問起他的二女兒.他哈哈一笑.吐出辣子角說:“死了。都他媽死了吧。”
如果說碾兒莊是部天書,那麼德友就是其中的一個羅漢:布袋羅漢,背著一口袋笑口常開。
那個活到一百零九歲的人我叫奶奶。不光我這樣叫,村子的人無論老少.都這樣稱呼她。她是從小就在碾兒莊做童養媳的,姓劉,不知道名字.村子的戶籍冊上一直寫著曹劉氏。
我高中畢業那年.高考還沒有恢複,就回到村子裏勞動。我瘦弱,幹不了重活,隊裏隻給我九分工,和我一樣大的男孩子都是十分工。這樣,我心裏就十分委屈.對未來感到了恐懼,仿佛腳下是一個黑洞,會使我沉下去.無休止地沉下去。下工了要麼窩在家裏,要麼一個人孤獨地閑轉.熟悉的景物忽然陌生了,向我露出猙獰的笑。一個春暖花開的日子,我轉到了村子西頭的河邊。那條河村裏人叫抽蜒河.窄窄的,又拐來拐去。河邊就是那個一百零九歲老人的家。
我走到河邊.看見了老人。她坐在家門口.頭頂上有從土牆內伸出的桃花。老人兩手放在膝蓋上,慈眉善目.似佛像。我在她麵前停住了腳步,蹲下身子聽她說話。我高聲間老人多大年齡了?她嘿嘿一笑說:不大不大,我還是個娃呢。她的目光沒有在我的臉上停留.而是故亂地遊移著,嘴裏嘟嘟曦嘴的,仿佛在拚接著自己記憶裏的片段。那片段是支離破碎的,讓我感覺到一種清淡的銀味。
……鋪板下的雞啄食,噎得嗯隔的。鋪門上的旗兒下,掛著升呀鬥呀的。滿十升為一鬥。土匪半夜搶人.老鼠叫,狗叫,雞叫。我沒穿褲子,抽燈碗的撚子是麻線做的,老甕裏還有半升小米,我還沒懷娃呢……誰家的女人在屋子殺豬一樣地叫喚——生娃呢。月亮也就一人高.我去後院撤尿,踩著一條長蟲。我的媽呀,魂郝沒了。東頭還有個女人也在叫喚。她是讓男人打呢。那女人有毛病,男人幾天不打,她的皮就發癢。月亮不見影了,河裏漲水了。我娃他爸抱著我就往城門洞裏跑。西門裏頭有個老爺廟.門日的一對石獅子眼窩瓷大瓷大,吃人呢……
老人東拉西扯沒有邏輯關係。我聽著頭皮發麻.就起身沿著河流朝山溝裏走.在一個碾盤大的石頭上坐了好久,分辨著佛的眼睛、眉毛、鼻子、嘴巴,還有耳朵。我坐累了再走回來時.看見老人還是那樣的姿勢坐著。她睜開眼.見我過來,喃喃自語著;桃花.那時哪有這麼好看的桃花啊……
她並沒有注視那頭頂的桃花。讀了許多書,經了許多事,我才明白:老人是在用心靈感應著景物——這讓我頓悟心靈的妙用。很多時候,美妙的景色其實不在眼簾之中.而是悟在心靈深處。我們常說的看景不如聽景,緣由正基於此。心靈中的景色往往添加了人的審美知覺和感受,容納了人的情感色彩、生活體臉以及想象。紅色的花朵向人類炫耀著青春.老人也許正在回憶著自己桃花般的容顏——她的青春。三十多年前,我還沒有這些深刻的感受.隻是攝手攝腳地從她麵前走過。我怕驚擾了老人的美夢。不過那時我就憊識到,老人不願道出自己的年齡,是為了留戀那讓她銷魂、令她幸福的青春時光。一個老人.忽然間讓我感到了一種真實,一種欣思。
秦嶺北麓的村子大多都有寺廟或者道庵,這與當地的文化傳承有關。碾兒莊就有一座娘娘廟.在村南靠近山坡的地方。廟不大,也無人住.平時冷清著,隻有誰家老人為兒媳祈子才來燒香磕頭。一座廟,那就是村裏人的梢神寄托。它再破爛.也無人敢去襲讀它。
麻老五的家正好麵對著娘娘廟,隔了一條路,距離也就十多米。我們全家剛到村子時,我並沒有在意這座冷清的廟。直到半年後的一個夜裏,我忽然聽見村南響起笛聲。一陣高、一陣低一陣昂揚、一陣低緩的笛聲,清晰地從我的耳畔涼過,讓我感覺到那笛聲中一定隱藏著一段人生。我踏著皎潔的月光.走完村子的南北街道,繞過村子的磨坊,就看見了正在月光下吹笛的麻老五。我怎麼也沒有想到會是他。白日裏我見到的他那麼爽朗,怎麼會有憂傷?
後來我才知道.麻老五曾有過一段浪漫的愛情。他年輕時在荒漠的戈壁灘上當過兵,迷戀上了當地的一位回族姑娘。幾乎沒有人會相信風沙彌漫的戈壁灘上會有一位貌若天仙的姑娘。晚上隻要不值勤,麻老五就坐在距離姑娘家不遠的胡楊樹下,川笛聲傾訴著對姑娘的思戀。姑娘在笛聲的誘惑下走出屋子與士兵幽會.違反了軍紀的麻老五要被遣送回原籍。就在部隊做出遣送決定的前一天,麻老五在執行一項爆破任務時被炸傷了臉,傷愈後落下滿臉的斑點。
那個回族姑娘後來跟著麻老五來到碾兒莊.給他生了兩個兒子。在她疼痛的分娩過程中.麻老五坐在她身邊吹著悠揚的笛曲。他用笛曲減輕了妻子的痛苦並迎接著兒子的誕生。在生下第二個兒子的半年後,麻老五的妻子神秘地失蹤了。那是一個雷電交加的傍晚.麻老五的妻子站在娘娘廟前等候丈夫的歸來。黎明前,她將丈夫送到廟後竹林旁的小道上.丈夫要去北邊很遠的地方買糧食。半夜時分.麻老五一身泥濘背著糧食回到碾兒莊,卻再也見不到他的妻子了……
妻子的失蹤是一個巨大的謎團,讓麻老五痛不欲生。那天傍晚的雷電以及大風是碾兒莊幾輩人從未見過的,村裏村外有好多樹木被風刮斷或者連根拔起,很多人家的豬、羊、雞消失得無影無蹤。後來,碾兒莊的人才知道,那風叫龍卷風。
我一直以為.風是碾兒莊這部天書的使者。它一頁貞地翻弄著朽頁,既在上麵書寫著文字,又把寫好的文字翻開讓世人閱讀。它應該是沮順的、富有人性的,可是那個傍晚它卻背叛了自己的性格和使命,顯出了凶殘、滅絕人性的一麵。這是不是天意呢?我撓著頭想了許久也沒有想出答案。天書就是天書,不要企圖讀懂它。
在碾兒莊的那些年,我是經了不少事。價如山坡上的泥土,就比其他地方的土黃有時在陽光下看,還真是金黃的一片。我就明白了,碾兒莊的地裏比其他地方打的糧食多一定是與這兒的土壤有關。至於風水一說.我至今心存疑慮。再價如那些鳥兒,從不在樹上築巢,它們的窩都在石縫裏或者草叢裏。我觀察過,石縫裏藏的是大鳥,草叢裏藏的是小鳥。碾兒莊的孩子有時惡作劇,在石縫裏、草叢裏掏鳥蛋,甚至在坡上點燃一堆火,燒了那些雛鳥當肉吃。這要讓大人發現,就是不得了的事情,非得好好教訓一頓。碾兒莊的人愛蝴蝶.愛蜜蜂,愛螞炸.愛鳥兒,甚至連不知名的毛毛蟲和飛蟲都喜愛。他們說:都是一條命,不要害了它作草。
離開碾兒莊是有些年頭了。後來落實政策.我家又要回到那個叫龐光鎮的地方一千九百元賣掉了碾兒莊的兩間土房。為這事父親後來常常懊侮,說是應該在服兒莊留下根。這些年我寫了不少文章.出了十幾部書,成了所謂的作家.父親有一次對我說:你還是沽了碾兒莊的脈氣。想想.父親說的雖有些迷信的憊味.但也不無道理。我雖是離開了碾兒莊,但身體帶走了那兒的一縷風,它時時將我浮躁的心靈熨平。我知道,這縷風一定會陪我到生命的盡頭。單憑這一點,我感激著碾兒莊。我和它曾經的相處.是一種緣分。我覺得.它掩藏著許多玄妙,譬如它為何叫碾兒莊,它的泥土為何是金黃色的,蝴操為何全是黑色的,村子的人為何壽命長,三麵的山頭為何像佛的模樣,麻老五的妻子為何莫名其妙地失蹤,那地方為何會有龍卷風,自然界的昆蟲和動物那麼多.天芳為何就隻喜歡蟬……一個小山村,珍藏著解不開的生命密碼。自然界和人世間的一些事兒,人們也許永遠弄不懂。如此,把碾兒莊當作一部天書來閱讀,也未嚐不可。
一部天書,它的名字叫碾兒莊。它是一部天書.所以它神秘。比起那些碾兒莊的人,我難以以生命之軀,充當這部書的主人。我隻是這部天書裏的一個匆匆過客,渺小得連一個標點都沒有留下。可是,我知足了。
秋天備忘錄
秋天對大多數人來說,不過是一個季節的名詞。可是,我不一樣——尤其在我的少年時期。
在我十二歲那年的秋天,先是四伯死了,接著我養的螞蚌死了.死亡,在龐光鎮的人看來不過是非常普通的事情。人生下來就要死呢,連皇上也避不過。這是村子人的說法。可是在我那樣的年齡,對死亡畢竟是膽戰心驚的。因此對於四伯的死,我不像大人們那樣坦然。因為四伯不是死在炕上.而是死在並裏。
說說四伯活著時的一些事情。
四伯有一兒一女,女兒香香出嫁了.兒子栓栓聾啞癡呆。栓栓兩歲時.曾有人勸四伯“折”了兒子,可他不忍心,抱著兒子跑遍了附近的醫院,光西安就去了好多次。到兒子六歲時.四伯才死了心,但這時他越發舍不得兒子了。一從地裏回來,他先端一盆水給兒子洗臉擦身,端著飯碗給兒子一口一口地喂。為了照顧兒子,他說服了四娘不再生育。為了不讓村裏人笑話,他從不讓兒子出門,也從不讓村子的人去他家裏。為了避開村裏人的目光,他跟別人換了莊篆,把房子蓋到村外。四伯這樣做.村子很多人不理解 為了一個傻兒子,如此折磨自己.不值。但四伯淡淡地說:你們不懂。漸漸地,兒子發出了“呀呀”的呼叫。四伯四娘明白:一聲“呀”是喚毋親.兩聲是叫父親。這簡單的呼叫成為夫妻倆生活的全部希望。隻要兒子活著,他們就不會舍棄;不伺候兒子,他們就感到日子空虛。
我的記憶裏保留著四伯揚場的姿勢。碾完麥子.需要將麥粒和雜物分離出來。四伯的姿勢是這樣的:握著鍁把,做一個弓箭步,鍁板插人麥堆,挑起麥粒,順風把鍁舉過頭頂,鍁把劃過一條弧線,麥粒灑灑揚揚飄向遠處……夜風清爽,月光明亮.我和四伯躺在麥堆上望著星星說話。記得四伯問我想討一個什麼樣的姑娘做媳婦……沉默中他還問我:“天上落一顆星星,地上會不會就死一個人?”
玉米剛剛掛纓,雨有點瘋狂,陽光二十多天都不見蹤影,屋頂瀚雨,院城倒塌.屋裏地麵的積水能照出人影。田裏積著一麵麵水窪,玉米稈垂頭喪氣地倒下,玉米棒子浸泡在水裏……
“拘日的雨!“四伯仰頭罵天.那樣子很凶。
天那麼浩大,他那麼渺小。罵也是白罵,雨照下不誤。村子人都窩在屋裏,即使村子發生些什麼事情也沒人知道。在這樣的背景下,四伯的兒子栓拴死了。四伯叫來四娘的娘家人幫忙,連夜挖了墓坑將兒子埋了。這一切.村子人都蒙在鼓裏。等人們知道了,有些人想來勸勸四伯四娘.然而,他們家的門窗緊緊關閉著
天一睛,村裏人開始忙著收秋。一天傍晚.有人看見四伯搖晃到村外,坐在鎮西公墓邊的機井旁,雙手搜蓋著頭頂。栓栓就埋在那兒。那會兒,村子人意識不到問題的嚴重性。第二天中午我放學回來.看見機並旁站著許多苦察.機並邊擺放著四伯的屍體,周圍是一張張變形的臉……後來.派出所所長——那個胡子拉硒的老雷說四伯是自殺
仿佛一個蒼白、浮腫的問號——這是四伯留給這個世界最後的符號。我始終沒有勇氣走近機井最後看一眼四伯,不敢麵對他冰冷的麵影。找坐在距離機井不遠的小路上嗚嗚地哭……晚上,我幽靈似的排徊在空曠的秋場.望著星空,我在想.四伯昨晚坐在機井邊時.天上是不是有一順星星隕落了呢?
院子甩白楊樹的葉子紛紛飄落,一個個老鴉窩清晰可見。窗外一隻螞炸裝在籠子裏。這是我養的螞炸。從夏夭到秋天,它一直享受著吃北瓜花的待遇。在我為它采集的所有食物中,它對北瓜花情有獨鍾。吃了一小片.它感激似的振翅鳴叫。在秋風淒雨中,它翅膀的摩擦聲漸漸有氣無力.細長的腿肢日漸收攏。在四伯死後的第三天,它也死在了竹籠裏。四伯的死讓我心驚肉跳.哪還有心情為它采集北瓜花竺它側身躺著.腿肢不甘地向前伸著,向我發出抗議。幾天後,天放晴了.但我仍然無法從陰影中走出.潮濕的心能擰出水來。夢裏一些陰影總像毒蛇般糾纏著我。我在後院挖了個坑,把籠子裏枯幹的螞炸用土掩埋了。
又是秋夭。和我有關的人或死亡或失蹤,都在秋天發生。依稀記得最後一次見到外婆的倩景。風開始冷了,絲瓜架上的葉子開始泛黃,映襯著外婆搜小枯黃的臉。回去吧,冷。姆親說。外婆不言語.隻是詭秘地笑。在母親十三歲時,外公出走了.外婆經曆了整整三十年的守寡日子。母親放心不下外婆,常常帶著我去探望外婆。外婆住的院子很深,院子裏搭著長長的絲瓜架。秋風起了.外婆站在架下,撫摸著架上的絲瓜,說些沒頭沒腦的話。外公是在沒完沒了的秋雨中出走的,因此天隻要一下雨.外婆就嘮叨這麼兩句:“沒截草帳,也沒穿鞋……”她是在念叨外公出走時的情景。
外婆是死在秋夭的絲瓜架下的.她懷抱著一個枯萎的絲瓜,睜艘地躺在地上。看見外婆那個樣子,我驚叫r一聲。毋親號陶大哭起來,我才明白,外婆死了。外婆死亡的方式銘刻在我的腦海喂.讓我對秋天增添了更多的恐俱。
在我上學的路上.要路過一個他塘.池塘邊是一片蘋果園。蘋果峨香f,在中午或傍晚.看守果園的人回去吃飯了,我就潛進果園偷偷摘幾個果子。外婆死的那天.我路過果園時,看守果園的人正在茅庵睡午覺,突然就起風了。那風呼呼地吹進果園,刹那間樹枝舞蹋起來.接著便是暴雨,果子從樹枝上乒乓地落下.有一順砸疼了我的頭.我落荒而逃。我是舉起雙臂迎著風跑出果園的,那動作現在想起來很滑裕——舉著雙有,像電影裏敵人投降的姿勢。以後,我再也沒有心情踏進那片果園。在相當長的日子裏,我甚至不願品嚐蘋果的滋味。
母親帶著我去為外婆守靈,我怎麼也哭不出來,母親擰我的屁股,非讓我學她的樣子痛哭流涕。
關於祖父,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的咳嗽聲。一人秋,他的咳嗽聲伴著螞炸的插翅聲,在劇烈的擷動之後戛然而止,之後便是祖父的喘息聲。夜裏,父親讓我守著祖父,在他咳嗽過後削一片梨塞進他的嘴裏,然後遞給他一個茶缸,讓他把濃黑色的痰吐到裏邊。祖父一輩子愛抽煙,那黑色的痰便是煙葉的梢靈。在咳嗽聲平息下來時,祖父說:“好了,現在我接著講趙匡服……”在祖父講過的故事中,趙匡撒是最活躍的一個皇上。他自豪的是和趙匡撤擁有同一個姓。在講述的過程中,祖父的腮幫子掛著微笑。
皇上降生時有預兆,升天時有天象,不是刮風閃電,就是地震冰雹——祖父這樣對我描述著皇上的死,不過他不說死,說“升天了”。祖父沒有穿龍袍坐龍椅的命.卻在咽氣時享受了皇上般的天象。一人秋.祖父開始咯血。父親要送他去縣城的醫院,祖父說:“還去啥醫院?我這病神仙也治不好了……”一天夜裏,屋外狂風攀雨,祖父劇烈的咳嗽過後,我捧著茶缸小心翼冀地去廁所.黑暗中那血裏仿佛映射著我驚悸的魂魄……
玉米拔節的時候,一口井裏出現了一具小孩的屍體。發現屍體的是鎮上的吉餘叔。他在井上裝水泵,準備抽水澆灌玉米地。小孩的屍體已經泡脹,顯然死了不是一天兩天了。吉餘叔很自然地聯想到十天前村裏高懷禮丟失兒子的事。兒子剛過了八歲生日。平日沉默寒言,所有的激情都在夢遊中出現。那情景從三歲就開始了。正睡著他會冷不丁坐起身自語:“我是誰?我是你前世的父親。”他不停地念叨著村子一個死了很久的人的名字,常常在夢中下炕開了屋門,走到那家人的門前徘徊……鎮上人都說,是那個死了很久的人招這孩子的魂呢。
這孩子叫高歡喜,高懷禮兩口子帶孩子看過醫生.請過巫婆.但孩子的夢遊症依然。歡喜上幼兒園時,那個紮小辮的女老師反複講述月亮婆婆的故事,老師講得專心.歡喜也聽得認真。他從此就喜歡觀看水中的月亮。在自家院子的井邊看,常常遭到毋親的嗬斥,他就轉到田野的機井邊看。
歡喜丟失的那個晚上,是農曆的八月t一五。月光皎潔得迷人.圓圓的月亮上有一束黑影.歡喜知道那是一棵桂樹.樹下坐著一位慈祥、善良的老婆婆。在院子他仰著頭看不覺得累,直到上下眼皮打架才哈欠連連地進屋睡覺,不知什麼時候,他從炕上爬起轉悠到鎮子外的一條小道上.坐在機井旁看井裏的月亮……
那個夜晚,我在田間小道上遊蕩,走到那口有柳樹的機井旁停住了腳步。月亮在雲層中穿行.井台上坐著一位婦人,嫉著香點著蠟燭,口中念念有詞:“喜兒的蘭魂七魄回家來咯,快回家來咯……月亮上的老婆婆哦,讓喜兒回家來咯……”村子人都曉得這是在叫魂,或者叫收魂。那婦人是歡喜的娘,那纖徐、低弱的聲音充滿悲槍和絕望,而那種語調讓我身體顫抖。
不知過了多久,高歡喜的娘離開了,井台上隻留下蠟燭和香。我耳邊依稀回蕩著一個母親呼喚兒子魂靈歸來的聲音。那聲音對我有著巨大的誘惑。我在思索他們母子二人的歸宿和處境。對高歡喜來說,他進人了一個至高的境界.和月亮婆婆一道享受那沒有紛擾和煩惱的幸福生活;而這對於他的母親卻是一種切膚之痛,那種痛苦將伴隨她的一生。
秋天帶給鄉下人的是歡樂,我卻在他們的歡樂中體會著死亡的意義。那些成熟的農作物以及樹上的柿子和蘋果《我的少年時代.隻見過樹上結這兩種果子)在秋天不都麵臨著死亡麼?成熟意味著死亡。就像屠夫宰豬一樣,吃的人喜歡,而豬卻悲哀。那時.我處在一個與常人顛倒的角度。
心理的作用影響到生理。一些事物在我的視野裏也就怪誕起來。我站在田野裏.觀察著秋天的陽光.它仿佛在遭受著蹂葫。秋風把它一塊塊地撕碎,鋤頭和漆刀無情地割裂著它,耕牛、犁樺粗暴地踐踏著它,讓它遍體鱗傷,在呻吟中死亡。我詛咒秋風,還有鋤頭、旅刀、耕牛和犁樺……我懷疑是它們將死亡帶給了秋天。我的心理扭曲著,用病態的心理和扭曲的視角解讀秋天的事物。
收秋的季節來臨了,我正在屋館下喂螞炸,母親在屋裏喊我磨鐮刀(收穀子需要旅刀),我沒好氣地說:“磨啥鐮刀!”母親走出門愣了一會兒,我聽見她在我背後急促的喘氣聲。“咋個(怎麼)天一冷你就蔫不拉幾的?”母親說著就抽泣了。我呆呆地站了一會兒,從後據牆上取下了幼刀。我在磨鑲刀的時候,四周是那樣的靜.我使著勁,仿佛跟誰賭氣似的,陽光在鐮刀刃上跳跳閃閃……我忽然就忍不住了,腦子裏麟出些怪念頭來:該死的死了,不該死的也死了,還磨什麼鐮刀!我跳起來.把磨亮了的鑲刀朝空中一揮.企圖向秋夭討個說法,或者想割斷秋天的翅膀。
秋天是個魔鬼!我在心中吼道。那時,我的樣子一定像個妖怪。
驚悸和仇恨,折磨著我尚不成熟的思維。迷惘、失落,混雜著青春期的無處宣泄.我無來由地發脾氣,摔東西.在家裏人愕然的目光裏,我煩躁地用被子蒙上了頭。
這是我曾經擁有過的秋天。或者,它是我曾經受傷的心靈。現在,秋天在我的眼裏不再那麼麵日可僧了,但我仍然苦苦地思念著它。——這是走向成熟的一個蛻變過程。從某種念義上說,我所經曆的秋天是透視人生的窗口。因此,記錄它是必要的。
鄉村作坊
磨 坊
看見磨坊.溫柔便注人內心。村口,土屋一兩間,背風處是門洞,卻沒有門扇,土屋正中安置磨扇.門前有幾棵老樹遮風擋雨.這便是磨坊。麟坊前有口老井,井台上站著一架轆護。搖著轆護的木把兒.轆護繩一圈圈地卷著,一桶水就出了井口,用以淘洗準備上磨的糧食。這是磨坊的基本環境。與一般的鄉村土屋不同,磨坊的窗很小.有的索性無窗.以防風吹散了磨出的麵粉。這樣,即使是白天,也需有人為的光亮。早先是油燈,從土屋的橫梁上拉下一根麻繩,吊著油碗油燈.懸掛在磨扇上方。一根撚子的光亮忽閃忽閃,磨扇忽悠忽悠地轉圈。偶然一瞥.這影子就印在了土牆上,化為一個巨大的虛無,仿佛夢遊的情景。後來油燈退伍.麻繩換成電線,油燈換成了電燈,磨扇的轉圈便真實可見。拉磨的大多時候是驢.它被“暗眼”捂住雙眼,以防看見糧食嘴饞。“暗眼”是關中方言,叫眼罩子更容易理解。它的構造原理類同於眼鏡,用途卻相反,裝鏡片的地方被一層黑色的厚布代林了。自然光的暗淡或明亮,對驢無用.隻要在磨坊裏轉圈,它就隻能置身於黑暗之中。趁著人不注競,麻雀會從門洞裏潛人.爭搶著落在地上的糧食碎屑。
對於磨坊,年齡比我小一輪的人要搖頭。因此,簡要的介紹是必需的。如果耐心點,是能看出一些門道的。
兩個大小相同的磨扇上下相扣.下扇固定,上扇旋轉。這樣的情景很容易讓人想入非非.不過這是磨糧食的過程。處在上方的磨扇稍薄,有對稱兩眼.為灌流糧食用。上扇中心一碗曰粗的孔,填木,做“丁’字杆懸空,關中人稱作“攬創”;下部做軸眼,和上扇的短軸接洽吻合。上下扇洽口裏均鍛鑿有齒,以利粉碎糧食。兩扇磨盤相扣放置在泥台或木製支架的大木盤上,上扇安置磨杠.供掛套繩,倒上糧食套上牲畜拉磨子轉圈。糧食從上扇的磨眼均勻流下.在磨盤的轉動中被粉碎,再從兩扇磨盤的縫隙間緩緩落下,落在下邊的磨台上。磨台的旁邊另有麵櫃.形似板櫃,四條腿一張蓋,內有四方框架,可放麵羅,搖動搖把,麵羅震動,鼓皮留下,麵粉落於櫃中。留下的鼓皮再倒r&盤,如此反複.直到把糧食磨完。麵羅用木板製框架.底用馬尾織如絲網,有粗細兩種,羅出的麵粉粗細自然不同。
這是早磨。水袱較大的村子,也使用水磨,不過很少。旱磨用畜力,水磨靠水力。無論水磨旱磨,都需定期枯修。肺齒損了,磨縫就會鬆開,這就需要鑿深.鄉下人叫“起膛”。這是手藝活,操此業者號稱鍛匠。他們身背鑽銳鐵錘,走街申巷,吃喝呐喊:起臉咧!
礴坊.是糧食通向腸肖的中轉站。糧食的顆粒經由這裏化為細末,才能做成人可以咀嚼的食品。吃,是天下第一的大事,連孔老夫子都在念叨:民以食為天。因此,關中人視磨子為神。存節時在磨盤上貼上大紅的“福”字.在磨眼裏燃上住香.在磨台卜點亮蠟燭。這是鄉下人的感恩方式.含著內心的虔誠。他們想著.磨子辛苦了一年,也該喘口氣了,千是卸下磨杠,把磨的上扇抬高用磚塊墊起。土碾稱青龍,石磨稱白虎.它們皆有靈性.善解人憊。
在關中,大大小小的村子都會有忙碌著的石磨。它可能是最早在這個村子生活的人用石頭製成的,應當是文化遺產 數千年來.從沒有人想過要改變它.結束它的使命。然而.就在20世紀的中後期,它卻麵無表情地和關中人告別,成為曆史的遺物。它不會表白什麼,甚至連聲歎息也沒有留下。可是它曾經的主人,卻總是提起它,目光裏布滿茫然。他們的生命,曾經寄托在石磨的吱呀聲裏。磨坊的暗影,鐫刻在他們漸漸依稀的記憶裏。
堅硬的磨和溫柔的心,這是鄉村和諧的組合.成為我內心永恒的風景。
粉 坊
終南山的曲峪擁有上好的自然植被,卻很少有人家。秋雨時節,清澈的河水鋪滿河床。曲峪河北岸的村子是穆家堡,走過一裸彎著腰的皂角樹,就看見了粉坊。三間土坯房,黃泥牆皮已與土坯剝離,變形的牆從把木框窗壓得鬆鬆垮垮,顯出搖搖欲墜的樣子。粉坊在村子的正南,正對著牛頭山,是副吉相。粉坊一旁,圍著竹木混雜的籬笆,其中種著門菜、蘿卜、葛藝、韭菜、大蔥,夏天的時候,還有黃瓜、西紅柿,立著一排排豆架。到了秋天,筒笆裏就傳出燦蛤兒的叫聲,歡快,透著韻律,像是幸福的召喚,這就是粉坊給我的最初印象。
雞鳴三遍,粉坊的主人就挑著水捅去曲峪河擔水。白天,總是有不懂事的孩子在河水裏玩。黎明前的河水自然無絲毫的雜質。這條河的水質好,做出的粉條柔軟細長,這家的粉條也就賣得快,生意相當不錯。這是家庭作坊,窄狹的空間擠滿了物件:木捅、水缸、灶台、案板、翻勺、木棍、支架、大鐵鍋,自然也少不了蓄水池和做粉的原料。粉匠的身子被靜態的物圍奧著.唯有他是個自由的物體。與粉坊有緣的理由很簡單:粉匠的孩子和我是夥伴。我常常鑽進他家.看他爹做粉條。那時,我剛剛學會觀察事物,一點也不厭煩那做粉的過程。和好的澱粉,稀稠適當,拿起一點.就吊成一條線,裝進漏勺裏。粉匠挺直服板,站在灶台上翻粉.掄起巴掌有節奏地拍打,像擊打戰鼓一般,催動千軍萬馬。那澱粉糊糊.瞬間變成一條條不間斷的銀線.吸引著我的眼球,落進沸騰的鍋裏.經滾水煮燙,立刻成了一條條白生生的粉絲漂浮上來。粉匠引出粉絲,溜進灶台邊的冷水鍋吧透涼撈出.放進清水池浸泡,而後掛到一尺長的木棍上,搭在場院裏的支架上晾曬。
之所以對粉坊有興致,還因為它門前的那棵皂角樹。它孤零零地站在河岸上.這就招來了南來北往的風。風好水好.它結的果就多.以至於不堪重負,彎下腰去。皂角的果實成熟了.大人小孩站在樹下.瞄準扁豆一般的皂角果用竹竿打,用石頭扔。手一揚,嘩啦啦,就落下來幾串。它的果實搗碎了泡水,可以洗衣服。洗前除去皂仁.用石頭或木棍搗碎,夾進衣服裏,在搓衣板上搓呀搓,用木棍捶呀捶。夏秋的夜,如果有月光.女人們就端著一盆髒衣下河去洗。一盆衣服,一兩串皂角就洗淨了。洗完衣服,女人貓腰把頭發漂進水裏,用皂角水來洗。一棵樹.營造出了粉坊門前的人情世故。當然,還有一個更重要的緣由。我喜食粉條。一條條光溜溜地下肚,舌頭、食道都有熨帖的感覺.那是少年時的快感.順著時光的隧道,一直延伸至今。
陽光下,支架上懸掛的粉絲像一道道雪白的瀑布,逗得饞嘴的孩子圍著轉。歲月不饒人,老粉匠逐漸離去,而村子裏的年輕人又不肯學這手藝,紛紛奔向城裏打工掙錢,鄉村粉坊便逐漸清冷。健在的老粉匠不希望老祖宗留下來的手藝毀在他們這輩人手上.依舊堅守若祖輩的遺物守望著這份古舊。
粉條是粗糧細做的產品,也是關中人生活中喜歡食用的副食品。加工粉條的原料有多種.有土豆、紅薯、豌豆、玉米、高粱、綠豆等。加工粉條一般都在深秋或冬季進行,這時節收獲了做粉的新鮮原料,做出的粉條順溜,有韌勁。粉條分為板粉、二四粉、線粉三種。板粉用作燴菜、吃火鍋,關中南部的戶縣做出的豬肉躁子燉粉條,是吃米飯的菜;二四粉用於燴菜、炒菜、涼拌菜;線粉用於涼抨菜.也可燴菜.線粉線條均勻.透明,呈青白色,耐煮.吃起來光滑柔韌。
去年秋天,我去了穆家堡.那家粉坊已不在了,皂角樹、籬笆也不見了,我所惦念的蛐蛐聲也沒有了,代之的是一概漂亮的小樓,四周打著水泥地板。樓房很漂亮,可是我很落寞。世界仿佛一下子沉寂了,唯留下我的孤獨。主人正在水泥地麵上洗車.他更是陌生.長相有點惡,一點沒有昔日這家主人的氣質。他橫過身.用陌生的眼光打最著我這個不速之客。
昔日的夥伴搬家了麼?粉坊又去了哪兒?物是人非的情景.雖令人落寞,但畢竟還有“物”在。而眼前,一人”非“物”也非,就讓我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豆 腐 坊
還有一個無法被漢語詞典抹去的詞語:豆腐坊。豆腐.是一種不在泥土裏生長的菜品,在漢語的詞彙裏,它和西施組合,給人以遐想。西施.春秋末年越國的美女.後用作美女的代稱。魯迅《故鄉》裏的揚二嫂出現後,豆腐西施便成了出身貧寒的漂亮女子形象。後來翻閱史料,才知道豆腐西施並非獸迅始創.在清代的小說、筆記中便有例證:“不料那東村裏也有一個標致細娘,叫作豆腐西施。雖不能與臭花娘並駕齊馭,卻也算得數一數二的美人了。老子豆腐健飯鬼.薄薄有幾金家業.隻生得他一個獨因。“(張南莊《何典》卷八)
白哲,軟綿,細嫩,容頤之美.擁有一種上佳的視覺效果。比起雞鴨魚肉山珍海味,豆腐和白菜屬於“寒品”,古語中的“食豆腐白菜”用來比喻某些居官清貧、待遇低下的官員的寒酸生活。雖然,從社會學的角度來看.豆腐具有清寒或不富貴的文化含義.但它確實是各類人等喜愛的食品。
俗語雲:世上有蘭苦,撐船、打鐵、磨豆腐。磨豆腐的苦不在於費力氣,而在於要起得早,半夜三更就要從炕上爬起來泡黃豆。將黃豆去殼篩淨,水洗後放進水缸內浸泡,冬天浸泡四五個小時,夏天兩三個小時。所以這活就通著你非得旱起,如果偷徽,頭天晚上睡覺前就泡上,就會失去漿頭,做不出好豆腐了。夏夭還好說,寒冬裏淩晨從暖供烘的被窩裏爬出來,那絕對不是滋味。
過去,我們隊上就有一個豆腐坊,在打麥場的場房裏。我雖沒有磨過豆腐.但也常常進去溜達。一進去.就聞得一股生石膏的味遭。做豆腐離不開生石膏,將生石膏放進火中焙燒.然後用錘子輕輕敲碎.這是做豆腐的一個關鍵工序。有時沒把握好,石青燒得太生,豆漿就有一股雞屎味。生石青的味兒有點嗆鼻,一進豆腐坊我就會打噴嚏。
做豆腐的關鍵環節是“點”。無論之前的程序多麼冗長,“點‘得不好.自然前功盡棄。豆漿煮到一定溫度,把燒好的石膏碾成粉末,用清水調成石青漿,衝人剛從鍋內舀出的吸漿吸.用勺子輕輕攪勻,這叫點豆腐。數分鍾後.無須考駿耐心,豆漿就會凝結成一個非常文雅的名詞——豆腐花。用勺子將凝結的豆腐花輕輕舀進已鋪好包布的木托盆裏,盛滿後用包布將豆腐花包起,蓋上板壓10-20分鍾,水豆腐就做成了。如果是做豆腐於,要將豆腐花舀進木托盆裏,用布包好.蓋上木板,堆上石頭,壓盡水分即成。
做讓腐是需要考驗耐心的。關中人常說:心急吃不了熱豆腐。不但要早起,還要晚歸,兩頭不見陽光。豆腐做好了,挑著擔子走村串巷沿街叫賣,賣完了才能回來。關鍵是做豆腐的過程太煩瑣,要上心一不小心就弄“失塌咧”。所以.隊上的豆腐坊雖然工分高,但還是沒人願意去。僅僅過了兩年,我們隊的豆腐坊就“塌夥”了。
磨豆腐這門手藝,世代傳承最好。鄉下的豆腐坊.能堅持長久的基本上都是家底作坊,小打小鬧者居多,也有全天候作業的,同時生產豆花、豆腐腦、豆腐皮、豆腐乳等其他產品。生產過程中產生的豆渣.是豬喜愛的飼料。
掛 麵 坊
關中人吃的麵條,是女人在案板上用拚杖舉出來的,這就很費時間。後來有了掛麵.就省事多了。逢年過節,掛麵就成了禮品。探視病人,看望老人,掛麵也是首選的禮品。病人的胃弱,需要梢細、易消化的食物。女人家探視月婆子,禮品包裏一定少不f掛麵,而且還要在包裝紙上貼一個紅紙條.以示喜禮。在鄉村,掛麵是有地位、有身份的。
聽著秋天裏的蟬叫,就想起掛麵坊。這不是幻覺。四十年前的那個秋天,我開始在龐光鎮中學上初中,每天上學、放學的路上,要經過一個叫王寨的村子,村口有片楊樹林,過了樹林,就是一家掛麵坊。聽見蟬的叫聲,我就知道掛麵坊到了。有時我到樹林尋找知了殼.拿去藥鋪換錢。樹林很窄,一個轉悠就到了掛麵的架子旁。趁著主人沒出門.在蟬聲的垢噪下,我會彎下腰,撿拾架子下落著的零散掛麵.拾一大把,飛快地潛人樹林。那是一種類似於偷竊的過程,帶著恥辱的記憶。
相對於磨坊、豆腐坊.那家掛麵坊就明亮得多,屋簷高,窗戶大,充足的光線以便作坊的主人操作時明察秋毫。掛麵坊是要向陽的,因為擠壓出的細長麵條要經過風吹日曬,才能幹透包裝。後來,我還見過幾家掛麵坊,都是在村口,門前的高台上搭著架,麵條一絲不苟地垂在上麵。天空飄著很高的白雲,在它的俯視下,掛麵的架子何等渺小,做掛麵的人也許連一隻螞蟻都不是,可在我的眼目裏,掛麵坊就是整個世界。
做掛麵遠沒有磨豆腐那樣煩冗複雜。先把麥子加工成白細的麵粉.把麵粉倒人大瓷盆內陸續加水,再加細鹽。歇後語裏的.掛麵不調鹽,有鹽(言)在先”,說的就是這個過程。加了鹽的麵,筋道耐煮。加鹽後,用手搓揉成均勻的麵團,取適裏放人底麵有眾多小孔、內壁光滑的厚鐵漏捅裏.t部是一木柱,柱上是支架杠杆,人下壓杠杆,麵團就從翻捅的小孔裏被擠了出來。這是掛麵的雛形,含著大量的水分。它被擱置於存有麵粉的大筐籮內,一捅麵團擠壓完了,從桶底斷開,遍擻麵粉避免枯連,用竹竿挑到戶外的晾曬架掛起來,接受陽光和風的檢閱。於透之後,從架上輕輕取下,一把把平放在木板上,切成長短均勻的段,再用舊報紙或舊書的紙貞,一捆擁包卷起來。如此,就是成品的掛麵。
這是我眼目裏的一個舊景,飛揚著陽光的遼闊,以及風的浪漫。在小城住了許多年,每日為生活、工作和文字所累,競遺忘了掛麵坊。這隻是我的遺忘,它仍然真實地存在著,而且就在小城不遠處的西韓村。由於曾經有過的恥辱感.我依然不能居高臨下地俯視它。隻是,它裏麵傳出切割麵條的機器聲,讓我感到不舒服。機器切荊的掛麵.遠沒有乎工操作那樣親切。這樣的感覺很荒誕,但卻真實地存在於我的大腦。我明白,這不僅僅是懷舊的意識。食物,經由人的手指,有著身體的滋味.汗水的氣息。糧食.隻有穿越了身體,變身成食物.我才覺得具有安全感。
掛麵.具有禮品的身份,就不能夭天食用。關中的漢子還是喜歡吃自己女人在案板上撰出來的麵條,有自己婆娘的氣味,厚實、筋道,有嚼頭,進了胃裏實在。所以在我們這兒,掛麵坊並不是村村都有,方圓四五裏有一家是個挺合適的比例。
掛麵坊的主人最討厭陰雨連綿的日子。夏天一打甭.他們的心髒就跟著頗抖。夏天多是陣雨,秋天才更煩人。經過風吹日曬出來的掛麵自然成形,色澤光亮。如果陰幹,則色澤暗淡,有時還發稱。碰到陰雨天,做掛麵的一邊罵著娘一邊收了門前麵架上的掛麵條.索性在作坊的土炕上呼呼大睡。睡得乏味了,養足精神了.要是太陽還沒出來.就在屋裏擺上麻將,支應上香煙招徠鄉友.以打發潮濕的時光。
醋 坊
我小時吃的醋.是在供銷社裏買的,先是秦渡鎮,後是龐光鎮。那醋也許是加了水,不幾天就“白花”。這個詞是方言.指表麵起了一層白色的漂浮物而變昧。以後住在縣城裏,我買醋就再也不進商店。至於醋是怎麼做出來的一點也沒想過。後來在縣城的中學教書一個學生給我送來一壺醋,說是自家釀的。他家在化西村,龐光鎮的南邊。過了段時間.我應邀去他家,見到了醋坊的樣子。一棟四合院,崖愉下掛著一排紅燈籠,門媚上寫著“崔氏醋坊”。一進門.到處是醋缸,貼著紅紙,口上封著紅布條,用黃布帶紮著。屋子正中的八仙桌上,供著一尊神像.我不知道這是哪路神仙,也不好愈思打問。
據說,醋是古代釀酒大師杜康的兒子黑塔發明的。黑塔跟他的父親學會釀酒技術後,覺得酒糟扔掉可惜,由此不經意酸成了醋。這個“不經意”,就改變了飯菜的味道。對於這個說法,我從來就不相信。杜康尚且是傳說中的人物,他的兒子豈是真實的?依我的觀點,醋是在自然環境中生成的,當然是鄉下人發明的。
醋的加入和渲染,讓糧食和蔬菜成為北方人的美味佳肴.關中人無醋不成飯。醋的脾性為酸,屬中性的調味品.適合北方人的日味。人生的況味無非四個字:酸甜苦辣。酸字冠首,可見其重要。而it,根據古籍記載.m還具有多種功能。《本草新編》裏說它“人胃、脾、大腸.尤走肝髒.’;《本草拾遺》描繪它“破血運.除症決堅積,消食,殺惡毒,破結氣,心中酸水痰飲”漢隨息居飲食譜》更是讚揚它具有“開胃.養肝,強筋,暖骨,醒酒,消食.下氣辟邪.解魚蟹鱗介諸毒“之功能。妻子暈車.她不知從哪兒聽來了偏方.上車前不吃暈車藥.而是喝小半碗醋.還挺管用。醋還治療失眠昏膿,去頭屑,除孤臭,能擦亮皮鞋,能去除玻璃上的油漆。房子有異味,用醋燕熏房間,能起到殺菌的作用。真想不到廉價的麟竟有如此多的妙用。
就口味來說,南方人喜歡甜,北方人喜歡酸,所以,南方人綿柔.北方人火爆。一滴醋,造就了人的脾性。關中人對麟的感應是非常敏銳的.甚至不用嚐,端起飯碗,川棄子一聞就可以知道醋味的輕重。人都曉得山西的老陳醋,其實關中醋更容易為人接受.不但酸,而且香.催發人的食欲。每次去北京,臨行前在京的親戚朋友總會讓我捎上幾壺富村醋。
醋有兩種做法:釀和人工勾兌。關中人很少采用後者.認為那是投機取巧.不地道。釀是傳統做法,叫酸醋。一個“釀”字,用的是時間。釀隋的原料是苞穀、高粱、鼓皮、稻殼.釀醋的方法是生料固態發醉,需經十幾道工序。其過程為:破碎原料,用水浸潤,蒸料冷卻,原料接種.液化糖化.醋酸發酵,熏淋過濾,其中某些環節要重複進行。真正的好麟,要像釀灑一樣,發酵的時間越久,醋越醇香。
關中的醋坊,皆為民間作坊。富村,在戶縣大王鎮,坐落在108 國道西(西安)寶(寶雞〕線上。二百多戶人家.有醋坊數十家,產品的類型有清香米醋、香醋、熏醋、陳醋、南瓜苦蕎醋等,風味獨特,香味深長,暢銷國內.前來買醋的車輛常常就堵塞了交通。十裏之遠,便聞醋香。
磨坊早已消失.醋坊依然執著於鄉下。它知道自己在關中人生活中無可替代的地位,糧食可以使用機器磨碎.但是再先進的機器也無法複製出關中隋的味道來。鄉村的某些物什,科技無法改變。所以,它依舊堅守在關中的泥土上.充當著鄉村的風景,診釋著幸福的含義。它像定格的畫麵,曆史的手掌無法翻過這一頁。
油坊是曆史傳承下來的古老作坊。我記憶裏的油坊,是在20世紀70年代中期。那會兒.按照計劃經濟的安排,關中是重要的產棉區,棉籽就成了主要的榨油原料。棉籽油的生產是采用機械擠壓棉籽仁而使油液逐漸析出的機械擠壓式原理.工序是:炒籽——磨籽——裹麻森-壓榨。油匠是個瘦矮的老頭.戴著一頂黑乎乎的帽子,胸前掛著遮蓋住雙膝的藍圍裙。吊帶繞在脖子上。他把長方形木鍁板的端頭用麻繩綁在炒鍋正上方房屋的橫梁上,木鍁被適當吊起。點姚火後,將棉籽投人炒鍋,用木鍁上下不停地攪動。這是炒籽。
磨籽用的是石磨,比磨麵的磨盤大一到兩倍,磨齒花大而深,磨眼粗。磨籽取仁的過程記不清了,隻留下左手前後搖動,右手撩撥翻攪,棉籽仁由篩孔紛紛落下的細節。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無比逼真地在我眼前呈現。忽然.無休止搖動、翻攪的雙手停了下來,油匠的日光斜過來,向我一瞥,像是攜帶著疑問。我在想,他是在懷疑我偷窺了他的手藝嗎?我很委屈.那時找的心思在文字和書本上,對鄉下人的手藝根本就不在乎。可是.那個油匠哪裏曉得我的心思。在他的心目中.手藝便是吃飯的本錢。掙錢的來路。被別人窺視,他名然不悅。我雖是委屈得眼淚都快滾出來了,但還是自知理虧.於是倉皇溜走。
那質疑的目光摧殘了我的記憶,依稀留下土牛、夾角木、握子、順梁繩這些古舊的詞語和油的清香。畢竟在那個時候,油香對我是極具誘惑的,不像現在,一聞到過重的油味,便會皺眉。每次體檢過後,醫生總是叮囑我.你的甘油三酷過高,要忌油膩的食物。
省力、高效的榨油機械的出現,讓滄桑的油坊幾近絕跡。前不久去禮泉縣的袁家村,在“關中古鎮”的仿古街憊外重逢了古色古香的老油坊:德瑞恒油坊。它大敞著門,放我進去。昔日的秘密.現在敞開供人觀賞。在時間麵前,世間沒有什麼秘密可言。我看見了榨油的器具,竟如老朋友般很有親切的感覺。久違了,棉籽油的清香。我攪動舌頭舔著嘴唇.回味著塵封在記憶裏的老油坊的味道。
燒 坊
燒坊是酒作坊的俗稱。相比於鄉下的其他作坊,酒作坊空間頗大。空間大,便掩藏不住秘密.做酒的過程也就無須遮遮掩掩。殊不知,做酒的流程大同小異.秘訣在於做酒的方子。那方子無須寫在紙上,而是烙在主人的頭腦裏.任誰也無法竊取。
釀酒的作坊.恐怕是最古老的民間作坊。《說文解字》上說.從禹那時開始就有了灑的釀造。這麼說,中華文明從酒開始並不為過,至少與中華文明的發展同步。據《杜康造酒》所述,酒,特別是燒酒(蒸餾酒),最早起源於夏代,由夏代君王少康(又名杜康)所發明。而杜康造林酒,開啟了人類應用曲夔的新紀元。杜康也就理直氣壯地成了中華民族的酒祖、酒聖、酒仙。
關中人把白灑稱燒酒。一個“燒”字,涵蓋了做灑的主要流程。做曲、糊化、蒸餾都離不開溫度。據考證.有文字記載的關中民間釀酒作坊興盛於清朝。清代大儒王豐川在《豐川續集·荒政考》中記載,康熙時“戶邑地境於西安為最小,而燒坊一百二十餘座,大者歲燒穀七八百石.小亦不下四五百石.則是戶邑之粟一歲為燒坊耗者將及六七萬石”.可見關中人對燒酒的偏愛。“戶邑”即今天關中南部的戶縣,享譽關中的戶縣龍窩酒坊發端於清光緒年間,是關中地區傳統釀造工藝的典型代表.至今不衰。
釀酒在民間作坊中有最為複雜的工藝過程。電影(紅高粱》中的鏡頭隻是它的徽小部分.而且關中人的釀酒更為梢細。這是因為,關中人往往喜歡把簡單的事情弄得複雜,如同他們的性格。釀酒的主原料是苞穀、小麥、高粱、大米,也有以紅若、柿子、甘蔗、洋薑作為原料的。其操作流程依次是:製曲,篩選原料。浸泡,瀝幹.蒸熟,攤涼,拌曲,培菌,墉化.活化.入缸發酵.蒸餾,貯藏。
關中白酒.有“東龍西鳳”之說。“龍’指龍窩,“風”指西鳳。108國道西(西安)寶(寶雞)線以北三十公裏處.便是龍窩酒作坊所在地。《龍窩酒誌》記載.昔日龍窩,東西臨河,曲流九灣,積水成潭,常有低雲起霧巨龍騰空之壯觀。人雲:龍臥福地.飲水還童.龍窩因此得名。此地臨近渭河.煙波浩渺,水源豐富,有“龍眼”“龍窩”之說。龍之氣象在於水.這酒便有了十二分的甘甜醉厚.餘韻悠長。作坊門開東方,古樸陳舊。門是黑漆,牆是青石,頂是青瓦,地是卵石,氣是清香。置身其中.隻覺仙氣裹身,心裏便有了十分醉意。釀酒的主作坊長十間,寬三丈,門前一棵倒垂柳,進門,葉子便拂過臉龐。數十個師傅在其間忙碌,不時有“蹄曲”的號子聲起,氣勢雄渾,古老滄桑。
灑如一個老人,越老越有味道。喝灑,便要喝儲藏了十年八年的。酒的作坊無論大小,都會有一個儲藏室.青瓷的陶缸、陶壇挺著個大肚子.口端被棉布密封,上麵再加一層黃泥土,存放幾十年也不會變質。儲藏間的門總是上著鎖,鎖上落著灰塵,像是珍藏著古老的歲月。貯存的過程使之發生氧化還原反應,又使某些微盈元素在酒中自然結合和繽棄,使酒中酸、酸、醇溶解混合,達到清亮純正、淡香清雅、豐滿醉厚、綿甜柔和、餘味爽淨的品質。
也有家庭小作坊深藏於村巷深處,愉頭祖黃色的蘭角旗迎風播擺。搖擺出來的.既有鳥雀的叫聲.還有陳年的酒香 小酒坊.價格自然便宜。撅著酒味,家裏“過事”的鄉下人拐過條條街巷買灑來r,
絲 坊
一個褪色的畫麵.長久揮之不去,這便是絲坊。家院裏,一架木製的絲機,一個盛著蠶繭的籮筐,一個白發女人,雪白的蠶繭在絲架上被拉成絲線。多麼溫馨的畫麵,可是我再也見不到了。依稀記得,那白發女人的手腕上戴著一副發黃的鐲子.她坐在木製的長條凳上,弓起的背.牽長了我的目光。
這是童年裏在秦渡鎮西街看到的一幕情景,窄長的街上,我在不知緣由地奔跑.風掠起了我的頭發,忽然我的腳步就停了下來.朝兩扇開著的門裏望去。先是看見了那個駝著的脊背,然後看見了她腦後挽起的白色發髻,我怯怯地跨過門檻進去。那年我七歲.這是一個對任何事情都產生好奇心的年齡。我不曉得那個我應當稱作婆婆的老女人在做什麼。繞到正麵,隔著絲機.我看見了她的臉,瘦長,下巴上有顆黑痣,頰頭的皺紋如絲線般細長。至於其他的特征,我再也回憶不起來.唯留下這樣的細節。忽然來了一陣風,絲線在微微搖晃。老女人張開嘴喘口氣,這個間隙她抬起頭看見了我,臉上露出微笑。她站起身,在籮筐裏拿出一個白色的蠶繭朝我擺擺手,我過去站在她身邊伸出手,那顆蠶繭就落在我的掌心了。
沮馨的記憶就這樣永恒於我的內心。七歲.是記憶的第一頁。那個時代的孩子大腦遲鈍,不像現在的孩子,三四歲怕是已經留下記憶的片段了。如果我們家不搬離這個鎮子.我也許會和那個老女人產生更深的情感,也許我會十分自然地呼喚她一聲:婆婆。
可是,在這之後的沒幾天,我家就搬離了秦渡鎮,到了另外一個鎮子——龐光鎮。我想念著那個婆婆,想念著那架絲機。婆婆給我的那順蠶繭,雪白,像圓鼓鼓的花生的一半,在手心握著,莊重,厚實,緊緊擻著的手心都胃出汗來。十年後,我學會了騎自行車,就重返秦渡鎮,兩扇木門依舊,隻是裏邊不見了那個婆婆,以及那架絲機.唯留下空蕩蕩的風。我不死心,後來又幾次騎車到鎮子上那條街的那兩扇木門前站立。我始終沒有跨過那道門檻,隻是想著婆婆是躺在炕上了呢,還是老死了呢?我很悲傷。悲傷在我的生活裏是常有的事情,但是這個悲傷給我的影響太長久了。
後來,我就留心著鄉下的絲坊。到了20世紀$0年代中期.鄉下的泥土裏忽然長出了大片大片的桑樹,一派蠶園茂盛的景象。在楊家堡的西頭,我又看到了絲坊。一座很大的院子裏,上空搭著石棉瓦.地上擺放著數十架絲機。大門一旁,掛著一個長條的木牌,上麵寫著:楊家堡蠶絲加工廠。年輕的女人坐在絲機前,將蠶繭掛成線。這是一派熱鬧的景象.讓我想到一個老掉牙的詞語:熱火朝天。
加工廠,這是一個現代的詞,在我的意識裏,它仍屬於絲坊的性質。絲坊.多麼人性化,多麼古舊溫馨的稱謂啊。翻開《戶縣誌》閱讀,知道了生產蠶桑是戶縣迄今仍保留著的傳統的家庭副業。那時候。鄉下人以種糧為主.桑樹隻能長在房前屋後、溝坎渠邊,零零星星幾棵。蠶,那些不停地蠕動著的小生靈.挨著擠著.形成一個幸福的大家園。桑葉鋪蓋了它們的身子,它們張開嘴巴。將桑葉撕開一個個小孔。於是,細微的“沙沙”聲響起.連成一片.宛若細雨落在密集的樹葉上。後來看到“南打芭蕉”這個詞語,想著用它來形容蠶吃桑葉再合適不過了。深夜,寫作累了時,我伸伸徽腰走到院子,孤立於月夜裏,我在渴盼著能夠慰藉心靈的好聽的聲音,那一定可以誘發我的靈感,並緩解疲累的肢體。想了半天.蠶吃桑葉的幻覺就出現了。那樣的聲音,在我的生活裏再也聆聽不到了。這樣的時刻,我非常落寞、孤獨。現代的聲音.盡管五花八門,新鮮感層出不窮.然而那種質樸的、古典的,可以感動心靈的聲音卻很少很少了。
蠶吃了桑葉便慢慢長大,成為一個個大青蟲,接下來成為蛹。織絲要在成蟲之前進行,否則就會變成撲棱蛾子.化為飛蝶。所謂的絲坊,就是加工蠶絲的作坊。
舊時,富人家身上穿的續羅綢緞,就是由絲線織成,漂染上色後一針一針縫出來的。“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孟郊的《遊子吟》.曾經令我們深為感動。
糖 坊
在我看來,糖坊是一個奢侈語。草民百姓,吃飽肚子足矣,何以吃搪?等到再深人了解,才發現自己的認識是一個誤區。關中人極重視灶王爺,灶王爺能保黎民百姓吃飽肚子。臘月二十蘭、二十四是關中人隆重的祭灶日。如果遺忘,則可能第二年地裏顆粒無收.肚子無食可進——這是神的懲罰。傳說灶王爺在這兩天要上天向玉帝親報人間溫飽。人們自然希望灶王爺“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再窮的人家,也不會忘了祭灶,而祭灶的祭品便是怡搪。如此,糖坊的存在首先保證了關中人的梢神需求。
糖坊所製之糖.並非現今之蔗糖,而是用糧食做的怡糖。《詩經·大雅·綿》中就有這樣的句子:“周原脫阮,荃茶如怡。”意思是說周地原野土地肥美,生長的繭、茶這些野菜如怡糖一樣香甜。成語“甘之如怡”就是這麼來的。東漢鄭玄注釋《詩經》和《周4L).涉及“簫’字時道:“編小竹管.如今賣揚者所吹也。”鄭玄所說的湯即怡搪,可見.至少在漢代,賣怡搪已成為一種民間行業,此後“吹簫賣怡“逐漸成了古代賣怡人的形象。
糖坊並不多見,一般在關中的古鎮才有。距西安二十多公裏以西有個大王鎮,這是一個田園式的古鎮,雞犬桑麻,籬笆女人和狗。就在這樣的環境裏,我發現了一座糖坊。那還是20世紀末,我遵從縣委的安排.在這個鎮子進行農民教育活動。在鎮子上走著.用官話說是體察民倩,而我完全是在感受一座古鎮的風土人情。忽然,“趙氏糖坊“幾個魏體字就出現在一個低矮的門相上。門大開著,無須樁門。進去,迎接我的是一棵黃楊樹,它的葉子甸甸在窄小的老式木窗上.枝上掛著一個鳥籠,裏邊蹦跳著我一直叫不出名字的鳥.用一雙圓眼盯著我看。屋子裏有一老人正在低頭忙活,對我的貿然舉止置若周聞。做糖這樣的手藝,在若十年前絕對是秘密,不僅可以養家糊口,還可攢下相當的積蓄。可是現在,誰都可以對它視之不見。更美味的糖果擁擠著超市、副食店的櫃台,且價格便宜,完全用不著依賴手工做楠度日。
老人的年齡起碼在七十以上了.清瘦的骨架清晰可見。他正在用服子把大麥芽碾成漿,好一會,他才用蒼老的聲音問我:“買搪啊?’我是個老實人,說不買不買,隨便看看。他不吱聲了.也沒有趕我走的意思,依舊忙他手中的活。他把碾好的漿和泡軟的小米混合在一起,攪拌均勻搭在瓶蔑上,放在滾水鍋裏蒸餾。這當兒.他歇了手抬頭看我.問道:你是鎮上的幹部?我夾著一個公文包——鄉鎮於部大多是這樣子。我回答說是縣上來的,沒見過糖坊,就想看看咋樣做搪。他“哦”了一聲.慢慢悠悠地說:先前鎮上有數十家搪坊,現在祭灶都買現成的祭品.所以糖坊都關門了。我問一年有多少收人?他淡淡地說:收人?還不如擺個煙酒攤攤。我的兩個娃兒嫌這不掙錢,都出去打工了。
我不再言語。我想,眼前的老人之所以依舊開著搪坊,想必是為了滿足一些上了歲數的人的懷古情結吧。製械的民間手藝.眼看就要絕跡了。這是不是應當列人“非遺”保護的範疇呢?我給縣“非遺辦”打了個電話.負責的人是我的學生。他爽快地答應了,說是過幾天就來著看.他負責拍照、整理文檔。
老人的臉上綻出笑容.說這糖並非隻是祭灶才用。煎肉餅,調涼菜.做搪果,還用於藥方,去火消痰,調中補虛。
環顧糖坊,一個大鍋頭、一個大飄鍋、一個大散簽、一個大老甕.還有風箱、篩子、水桶、笨籬,琳料是煤炭、木柴、毛柴。
步出楠坊,黃楊樹枝上鳥籠裏的鳥起了聲,用鳥語向我再見。
中 藥 仿
龐光鎮,窄長的一條街,彌散著中藥的氣息。這裏距秦嶺的終南山很近,是關中南部重要的中藥材市場。每逢市集,從終南山采來的藥材鋪滿街道。鎮中心路南的一個高台階上,是百草堂藥坊。台階有五層,青石板.上麵布滿深淺不一的坑窪,麵積不大,是人的腳掌、鞋跟留下的印跡。能給青石板留下明顯的痕跡,足以證明其年代的久遠。三間鋪麵,全是黑漆的木板,愉下吊著一排長圓形的燈籠,暗紅色,光也不甚亮,螢火般的,仿佛一排星星。
之所以對它留有記憶.是因為我小時常常光顧它。在十歲前後的那些歲月裏,我熱衷於在樹上摘取知了殼,在田間的溝坎上挖取一種俗名叫“羊奶奶”的草根.在大街上撿拾杏核。杏核砸了皮,就是杏仁。杏仁是一種藥,苦沮宜肺.潤腸通便.適宜於馭散風邪、腸燥等症。有時.我也會到終南山裏去,背一個布包.采集桔梗、黃芬、連翹、丹皮、葛根、杜仲、天麻、五味子、板藍根。很多藥我根本叫不出它的學名,隻知道俗名,譬如“一枝篙”,細長的莖於,線性有鋸齒的葉子,花的形狀很漂亮,像一把傘。我僅知道它能治蛇毒。還有一種祛風散寒、治療腹瀉的“過路黃“,莖幹更細.暗紅色的,甸甸於地麵上.不仔細找很難發現。
采來藥材.我便送進藥坊,那個戴黑布回帽的老頭兒用杆秤稱了重且,會給我一些錢幣。那老頭兒我後來叫他張爺,清瘦的臉一把翹得老高的山羊胡子。他是掌櫃,帶著七八個徒弟,戴著跟他一樣的相子。稱好的藥材.就進了後院的藥庫。門麵房裏是加工好的藥材,放進一排排的藥櫃裏。那櫃很好看,很整齊,一個個小櫥的外麵寫著藥的名字。有人來抓藥,就用一個小秤按方配製。
藥坊,真正的內容在後院。後院深長,藥庫正對著門麵房.有三十多米遠。兩邊的廂房裏是碾壓藥材的扁團形鐵製槽子.人坐在木凳上,來回不停地用腳攤一個鐵滾子,藥材就被w成r碎末。也有立式圓形的藥梢,一把搗藥的細長錘,都是鐵製的,用以搗碎那些草藥根或者杏仁之類的藥果。廂房之外,便是一大塊空地.鋪了碎石子.上麵放著草席、毛氈或者油布,用以晾曬藥材。
門麵房裏,平時是張爺和他兩個年齡稍長的徒弟。大多時候是張爺掌秤收藥,有時也會讓兩個徒弟收,他自己則背著手轉到後院,看其他的徒弟碾藥、曬藥,有時會低聲叮葉幾句。他的嗓音不高,像是地下蟲子的呻吟聲,可徒弟們都能聽得到。他叮葉著,徒弟們點著頭,也不說話。整個藥坊幾乎沒有人聲,唯有簷頭屋下的鳥啼。也許受著環境的感染,鳥的叫聲雖脆,但音調不高。鳥兒有時會飛到院子的拐棗樹上.先是撲棱幾下翅膀,然後就一動不動地伏在樹枝上.凝視著張爺和他的徒弟們。拐棗的樹冠形似雞的爪子,向天空伸去,聚攬著天上的紫氣和陽光。再說了,它的果子也是一種中藥,止渴除煩,去脫上熱,潤五髒,利大小便,功同蜂蜜。鄉下人還知道.要是喝醉了酒,吃上幾串拐棗果能醒酒
百草堂藥坊.這是我一生裏唯一見到過的藥坊。鄉村裏不會有,就是縣城,也隻是有藥鋪子,沒有製藥的作坊。他們進中藥,也是趕去龐光鎮的百草堂藥坊。那裏的藥全,什麼都不缺。秦嶺,作為中國南北的分水嶺,特異的氣候適宜各種中藥材的生長。
百草堂.這個名字真形象。其實,“百”隻是個代稱,百草堂裏的中藥品種,豈止百種?我很遺憾,在龐光鎮的那七個年頭,雖無數次跨進它的大門.可從來就沒有動過心思數數它到底存有多少種中藥。1969年我們全家做了下放居民,搬離了這個鎮子.我就很少踏進那個藥坊了。聽說,1973年的冬天,張爺過世了。我這才知道,他不是本地人。有人說他是四川的.又有人說是安徽的,也沒見過他的婆娘.他隻身一人在鎮子待了半輩子.死後被他的徒弟埋在了終南山的一麵坡上。之後不久,藥坊就消失了,換成了一家做黃酒的作坊。門麵沒變.隻是屋簷下那排長圓形的燈籠,搖身一變成了大肚子燈籠,黑夜裏發出燦亮的光。
彈 花 坊
喜歡聽彈弓的響聲.“喃——喘——喃——喃,喃呀——”這有節奏的聲響,宛若古箏激越的演奏。我的耳孔,終日裏被汽車的噪音、現代科技所發出的聲音充斥著.忽聞彈花聲.仿佛聆聽著大地的歌唱。一張彈弓.宛若生命的道具,演繹著彈花匠的一生。在旁觀者眼裏看似富有美感的細節,於彈花匠而言卻是生命的摧殘。試想想,我的聆聽隻是偶爾,故覺美妙。而他.日複一日被那單調的嗓音折磨若,未及年老,便耳聾眼花。還有,一張大弓係於彈花匠腰背間的弧形“窩弓”上,他一手執弓,一手用兩頭粗中間細的棉花褪彈弦。弓隨人意擺動.靠弦的頗動將皮棉徐徐叨出.如影隨形,使棉絮纖維變得鬆軟有序,攤於棉床之上。整天弓腰如此站著,中年的他怕是就要駝背了。常常,被我們視為美的東西.其背後卻是隱藏著傷痛.隻是我們無法感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