彈花坊在南正村的村北,東邊是一個一畝見方的澇池。大多時光裏,撈池裏沒有水,隻是一層淤泥。要是在雨季,水就積了半塘。澇池的中腰坎L有一棵古愧,圍著它長著一圈蘆葦,即使沒水的季節,古愧仍在那兒挺著。村子有人特意在澇池裏蓄水種上蓮藕,夏日裏水麵上就伸出一片片好著的荷花澇池的岸上,圍著些柿子樹。這是我所見過的鄉村作坊最值得觀賞的背景。
背景是美的.可我眼中的彈花坊實在是拍透了。兩間低矮的土屋.鐵絲田成的窗上纏繞著花絮.從窄小的門裏走出彈花匠.頭上、臉上、身上滿是花絮,宛若一個自麵人。他手裏拿著一把答帚,掃著渾身的花絮。這便是彈花人的形象。彈花的匠人,俗稱“彈棉郎”,傳承方式也大多為祖傳。我們全家是來這個村子下放落戶的,漸漸地我就和他熟悉了.他讓我用毛巾捂住嘴巴和棄子,進去看他彈花.而他自己卻裸露著嘴葬.他說捂著憋氣,難受。霜降之後.柿子就紅了.他弓著腰上樹摘下紅軟的柿果和我分享。這個人.我後來就叫他全永伯。彈花坊吸還有他的老婆.我叫大媽。
彈花坊一彎彈弓、一張彈窗、一個彈花褪、一條牽紗蔑。彈弓是木製的,以牛筋為弦。彈弓的構造很簡單.彈花時全仗人手用彈花褪擊打弓弦,將棉纖維彈鬆。元代王禎《農書·農器·擴絮門》裏有記載.當時彈棉用木棉彈弓,用竹製成,四尺左右長,兩頭拿繩弦繃緊,用懸弓來彈皮棉。
彈棉,實際上指的是彈棉胎.也有彈棉得(墊被)的。農家從棉稈上摘回的帶籽棉花稱為籽棉,用手搖擰花機擠出花籽後稱為皮棉或生棉花。棉花去籽以後.彈花匠的任務就是用弓弦把皮棉彈成雲團狀虛絨,輕盈柔軟.稱為熟棉花。
關中人家嫁女,被子是必不可少的嫁妝,而且必須是新棉絮。做不起新被子的窮人家.也要拆了舊棉被,將棉絮送到彈花坊去屯新加工。舊棉重彈,須先除掉表麵的舊紗,然後卷成捆,用雙手捧住,在布滿釘頭的鏟頭上撕鬆,再用弓彈。
彈花坊,也許因為根深蒂固的民風民俗,依然遺存在關中的村鎮。我的女兒出嫁,妻子為她準備嫁妝,我便幫著她把新棉花送到小城北郊的彈花坊去彈,也就溫故了它的一些細節。彈花匠用木恤頻頻擊弦,隨著一聲聲弦響,一片片花飛,把一堆棉花壓成一條整整齊齊的被褥。觀其過程,仿佛就是一種魔術般的享受。
“植木榔頭,杉木梢;金雞叫.雪花飄。”這樣的童謠便是對彈花坊的描述,頗有詩情畫意的感覺。我所看見的隻是短暫的過程,回家一想,彈花人彈彈喃喘,夜以繼日.從彈、拚到拉線、磨平,看著簡單,做起來卻是雙手不閑。彈棉花不僅是個精細活,更是力氣活.敲弓時要使盡氣力。關中有這樣的歇後語:“彈棉花的娶了個婆娘——不是一弓來的。”這,說的便是彈花匠的辛苦。
全永伯五十歲那年死於肺結核,這是我能料想到的結局。
染 坊
吃飯穿衣,人之根本。舊時,吃的作坊居多,與穿有關的稀少.而染坊是其中之一。鄉下人紡了線.織成布,就要送到染坊來染色。
染坊,是給布、帛、衣、物染色的作坊,是一種十分古老的行業,起源很早.唐已盛行.且成立了執掌染事的官署。舊時稱為“查青邱“,江湖上謂之“悲絲朝陽,或“浸潤朝陽’。
我所見到的染坊在秦渡鎮。這是關中南部一個非常重要的染鎮,偉水從鎮旁繞過.稱豐京聖地,隔夭逢集.集上有土產山貨、糧食布匹、鐵鋁製品,形成了非常專業的市場。據說,曆史上秦渡鎮曾先後有過五六家染坊.起先是外地人開的.雇當地人當學徒,學徒出師了就自己幹。染坊在伴河岸擺開,一個“擺”字.顯露出染坊所要占用的空間。
秦渡鎮最後一家染坊絕跡於20世紀70年代初.名“高記染行“,為前店後坊.寬大縱深.門口刻寫著對聯:“人進來我知道你的長短.拿出去你知道我的深淺“,橫額曰“公平買賣”。染坊的用具有大缸、大鍋、清洗池、木攪棒、晾曬架等,還有使布平整的碾子。它的後院一直延伸到津河,有陡峭的石階引路。在作坊裏染好布後,斜著身子走下石階,用竹筐挑至河灘上搭架晾曬。河灘空曠風野,染布在風中播搖擺擺,似一麵麵彩色的幕帳。
那時我還小,高記染行就在父親上班的照相館南隔壁.我常常進去玩1一進染坊.就鑽進院子裏銀杏樹的樹洞裏。樹洞略高於地麵,大人不告訴我這棵樹有多久,但我想總比爺爺的年齡長。作坊裏有鐵製的平鍋、陶缸、木惶.青石砌成的水池,裏邊漂洗若白布。染坊裏有濃厚的氣味.那是藍靛飄香。染好曬幹的布.掛在店前晾架上待取.有的疊好放在多層的大木櫥內染坊櫃台以硬木製成,為長形全封閉式,非常堅實。鋪內有掌櫃和小工支應.開具“飛子”和記賬均寫筆畫短缺的“半拉子字”,布條簽扣上也有店內暗記.外行人很難看懂,這就避免了冒領、騙取等現象的發生。
秦嶺山大,資源豐富,染色的植物就源於它的深處,有藍靛、茜草等。藍靛俗稱大葉青,學名馬藍。藍,草本植物,其葉如蘿,也稱婆藍。我網古已有之.《詩經·小雅》中說“終朝采藍.不盈一褚”,即此藍也。靛,一名靛藍,又叫靛青,俗稱土靛。荀子《勸學篇》說:“青.取之於藍,而青於藍。”以藍葉之汁加石灰,經沉澱而成靛。
茜草,又名紅根草或人骨丹,關中人用它來染“紅蛋“,故又稱“染蛋藤”。孩子滿月了,雞蛋染紅是報喜的標誌。關中民謠日:“紅雞蛋.滿臉串,今年吃你的喜摸摸,明年吃你的紅雞蛋。”
藍靛、茜草兩種染草,山姑似的質樸純淨,叢生於山野裏。藍草有五種,即茶藍、葬藍、馬藍、吳藍、覽藍。染出的色.分藍坊(專染天青、淡青、月白等色)、紅坊(專染大紅、露桃紅等色)、漂坊(專漂黃糙為白)、染色坊(專染黃、綠、黑、紫、古銅、水墨、血牙、駝絨、蝦青、佛麵金等色)等。染坊的這些知識,我並不上心。父親十歲時隨祖父從河南逃荒到西安,曾在一家染坊做過幾年相公(學徒),現在老了.沒事時就會對我叨叨這些。
父親還說,20,世紀20年代後,洋靛進人市場,土靛滯銷.種藍者漸少。抗日戰爭開始.洋靛不來,種植者便多了起來。1949年是種植的最後一年,此後大藍小藍都絕跡了,染坊開始使用硫化青、硫化藍.彌漫一股刺鼻的化學氣味
到了20世紀70年代末,關中的染坊就不見了蹤影。
磚 瓦 坊
關中的民間作坊中,磚瓦坊是最具規模的。如果說其他作坊是一曲秦腔折子戲,那磚瓦坊就是一出完整的本戲。
我們這兒的人,把磚瓦坊稱磚瓦窯或窯廠。過去,磚瓦的整個製作過程,沒有一台運轉的機器,全是手工操作,正兒八經屬於作坊性質。現代科技已經消餌了或者正在消餌著民間的手工作坊,然而.在我的視野裏,磚瓦坊仍以其頑強、旺盛的生命力,在八百裏秦川生存井不斷繁衍著。而且它的興盛,正是其他民間作坊的衰敗之時。關中的鄉下人把住宅從土牆老屋換成一磚到頂的磚瓦房時,正是20世紀八九十年代。關中人注重蓋房,看誰家富不富.就隻肴住宅.至於是否吃糠咽菜.那倒不管。房子是可見之物.飲食是牆內之事。土牆老屋用的是土坯.磚瓦房的建築材料自然主要是磚,於是磚瓦坊遍地開花。
我高中畢業回生產隊勞動時.我們村在村西沿公路處也建了一個磚瓦坊,不過隻製磚,不做瓦,叫窯廠,光禿禿的,沒有一裸樹遮陰。我被村上安排做了幾年窯廠的會計,實際幹著數磚坯、發磚的輕省活,也就目睹了製磚的全過程。
製作磚瓦的主要原料為貓土和然料。以山草和柴枝為主,輔料是稻穀殼燒的灰,俗叫“白須火灰”。其製作過程是:挖取黃色或黑色鑽土堆放於空地上.辟一個三米見方一米多深的“瓦塗掘”,將粘土倒進掘裏加上適量的水,用人工(腳)或牛力(蹄)在上麵反複踩踏,至鑽土混成一體.柔軟且幹濕適中備用。踩踏.這不是太苦太累的活.我有時也會脫掉長褲,體驗一番清涼,還有撲味撲味的水融於貓土的喜悅之聲。
製坯的模具有磚、瓦、楞、瓦口、磚條等,用木板製成,按不同型號取適量鑽土置於模具in,磚坯工用腳、手將土由裏往外壓實,多餘的碾土用鐵線做的“兜弓“割去,將磚坯從模具中猛地倒出,排列於磚瓦埋上讓其風吹日曬至幹,按品種疊成樁狀備燒。最後是人窯.把磚坯背進窯裏,密封頂口.加人燃料.用泥封底口,留一火口與觀察口,即可點火添煤姍燒。
燒窯,是磚坯獲得新生的曆練過程。在西方教會的傳統中.煉獄是指人死後的精煉過程,是人經過死亡而達到圓滿的境界.是抵達夭堂過程中被淨煉的體驗。但丁《神曲》中描述的煉獄有九層,我數了數,窯裏待燒的磚坯恰好也是九層.這也許是個巧合。索性,以後找便把燒窯的土堆稱作煉獄。窯廠幹活的人不知道我在說什麼,用怪異的目光看著我。
磚坯在“煉獄’裏需連續燒三天以上.有時候更長,成色到了,才能封口滅火。滅火數天後注水滲窯,使磚色變藍。顏色不正,俗稱“生坯子”。滲窯七天後,即可啟封出磚。
新磚出窯,是整個製磚過程中最苦最累的活。窯裏的溫度高,搬運又費力氣,進人窯裏往外背磚,全是下苦人的活。看著汗流俠背的漢子往外背磚,我的心頭火燒火燎一般的焦灼。
逐漸.磚瓦窯新添了機器。費力氣的活用機器替代了.我才有了寬慰的感覺。
關中是埋皇上的厚土,十三個王朝曾在這裏建都。手擋不住風這說的是關中遼闊的曠野。它豐厚的鑽土資源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是磚瓦坊的理想之地。
鄉村匠人
鐵 匠
我慶幸在龐光鎮的西頭,在一棵洋槐樹的身後.看見過鐵匠鋪。主人是父親的河南老鄉,姓甚名誰已經忘了.隻記得父親讓我把他叫伯。寒冷的冬天,我會走進鋪子取暖。鋪子的中央是一個大火爐,所產生的熱量比現在的空調、暖氣還管用。
鐵匠分兩種:一種在鋪子坐地生產,打造農用的鑊、鐮、鋤、鍁、鍘刀和犁具、籠頭的配件以及石匠所用的刀、斧、錘;一種是流動於鄉村自找活幹.打造修建所用的釘子、泡釘、門門以及生活所用的錐、剪、鏟。也有木匠請鐵妊進門.打造他們所用的鋸條、刨刃、斧子、鑿子、鑽頭、刻刀。種糧食,過日子.都離不開鐵匠。鐵錘砸在鐵板上,叮叮當當的響聲,穿越過歲月,為人的生命伴唱。
黎明.鐵匠即要起床支爐生火,拉響“撲通、撲通”的風箱 火焰起來了,鐵錘便掄起來.熊熊爐火.鐵花飛濺。饑了渴了,就在爐子上燒水煮飯。一日三餐,總是在忙碌的空隙裏進行。
鐵器家具,沒有嚴格的長短尺碼.全在人操縱,往往短了尺寸.就利用鐵的延展性再砸一錘。日頭從東頭走到西頭,鐵匠們顧不上出來瞧一眼。鋪屋裏終日煙熏火燎.鐵匠伯總是“滿麵灰塵煙火色”。龐光鎮的人說誰長得黑.便會這樣說:“你呀.黑得和鐵匠一樣。”
據稱,鐵匠的祖師是太上老君李耳.應當是太上老君首開建爐冶煉之故吧。還聽說揚州的鐵匠於每年的農曆二月十五.就到道教宮觀中聚會.祭祀祖師。不過.我在龐光鎮生活了那麼多年,從沒有見過鐵匠伯有過祭祀的舉動。也許,這個日子我在渴盼著吃包子、穿新衣,籌劃著除夕的晚上到誰家門前搶拾地上散落的爆竹。
石 匠
人類最初的生存手段是石器,打製石器的出現.改變了人類的生存質量和品質。自第一把手斧誕生之日起,就在人類與動物之間劃了一道分界線。製作石器解放了人的上肢,將爬行的功能永遠甩給了動物們,最終導致直立行走的出現。打製石器的過程.大腦在陽光和風的催動下展開思索與琢肺,這是孕育思想的震蕩。漸漸地,人腦由簡單走向豐富
後來,開山劈石、製造石器、利用石料提升人類生活質量的人便被稱為石匠。當我們跨過平坦的石橋,當我們走在大理石鋪就的地麵上,當我們享用著石器做成的生話用具乃至工藝品,當我們不再因洪水的泛濫而無家可歸(是的,是石壩固定住了洪水),誰能否定石匠的汗水和智慧?石匠,以一種倔強與決裂的信念和勇氣改變著人類的生活,而留給自己的卻是傷痕累累的手掌和在歲月裏日漸彎曲的肢體。
最初,石匠的工具僅是斧和刀後來有了錘和要,再後來有了鋼軒和楔子。開山劈石,取用石料.尋找石縫開挖楔槽,用大錘夯砸,使石料按所需尺寸斷裂取用。可想而知,石匠恐怕是所有鄉村匠人中最苦最累的。風吹日曬.攀爬走壁.這就是他們全部的人生背景。你不可能把石匠關在溫暖舒適的鬥室裏,他們生命的意義在室外,在高山L-,在河流旁。當他們的喘息聲融人石頭的內心,當他們的汗水灑落在一件件石器上,他們便創造了風景.他們便締造了人類的幸福。
石匠由最初的打磨石器到後來的建造住宅屋宇、橋梁涵洞、石佛廟寧、刻字刊碑以及廣場雕塑一座座大山,一塊塊石頭.在風中發出幸福的呻吟.奏出快樂的音符.為石匠歌唱。
皮 匠
最初聽到皮匠這個詞,源於一句俗語:“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那時以為“臭皮匠”是一個貶義詞,便對皮匠印象不佳。後來知道了這是出自《三國演義》的故事.諸葛亮答應周瑜造十萬支箭用於破曹,出了“草船借箭’之計.令三個副將在二十艘小船兩邊插上草靶子,以布段掩蓋。三人遵令完成後.又心生一計,在船頭立起稻草人,套上皮衣皮帽,形若真人,曹軍果然中計。真可謂,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一人難敵三人之智。如此看來,“皮匠”實際是“裨將“(古代為“副將”)的清音。
在原始社會的狩獵時期.先民用獸皮做衣,這是皮匠的萌芽期。我們今天所認識的皮匠.就是做皮毛生意的那類人.做皮衣、皮棉、皮貨、皮革。皮匠使用的工具有:裁刀、剪刀、刮刀、錐子、縫針、大缸。第一道下藝是熟皮。殺了羊,剝了皮,經風吹日曬,成為硬邦邦、幹透了的白皮餅一敲當當響,這是生皮子。生皮子硬脆,要加工成柔軟的熟皮子。從涼房拎出羊皮,當當當地敲.皮板朝上.用刷子蘸了硝水刷在上麵。刷了硝水的羊皮,像被敲了七寸的蛇,沒脾氣了,軟軟地癱在地上。一張一張毛朝外包好後,像一隻隻羊羔臥在火炕腳下,一排排乖乖兒地在風吼雪飛的冬月天,做巷熱乎乎的夢——羊皮夢見f水綠草青的夏天。再過幾個小時,再刷一次硝水,便妥了,生皮子的性子就被拿下了,像打掉了人的岡氣。臭羊皮經過皮匠的巧手.才能完成華麗的轉身變成香衣。這個過程,叫“熟(在這兒用作動詞)皮子”。
龐光鎮就有一個皮匠,姓寧,人稱寧皮匠,其心思和手藝全在馬的身上,馬鞭子、馬擁子、夾板子、馬鞍子、馬肚帶……他最拿手的是做馬擁子。先用麻木卷上麥草.縫製成馬擁子形狀,再用剪裁好的皮子包起來。做馬擁子要選上好的皮子,內側要選腦皮——腦皮軟柔.不傷牲口。
按照我的解讀,皮匠之所以賽過諸葛亮,是指他們富有智慈。那個“矣“字在我看來,是說皮匠終日與牲畜和動物的皮打交道.那些皮總是攜帶著一種臭烘烘的味。這樣解釋,“臭皮匠”也就行得通了。
席 匠
小時候的夏夭,睡在院子裏鋪的草席上,數著天上的星星.聽著祖毋講故事。有時也鋪張草席躺在伴河岸上,看著河灘的草叢裏螢火蟲的光,這是非常愜意的情景。那時的夏天,河灘裏的草瘋長,有的幾乎高過了我的頭頂。那會兒,我家租住著秦爺的房子。天剛麻麻亮.隨著門吱呀一聲響。秦爺拉著架子車、拿把滾刀去河裏割草.不多久就拉一車草回來,堆在院子編席。草像小學生列隊般排成一排,他用細麻繩串著草,工具很簡單,一疙瘩麻繩,一把剪子,一把穿線的絡錐。到晚飯時一張草席就編成了。之後,掛在牆上晾曬。
秦爺後來不編草席了,改編蘆席。草席不經用,一個夏天還沒過去.就會散架。蘆葦的莖稈相對結實,編成的席子耐用。蘆席編起來就麻煩多了,使用的工具也多.壓葦稈的碌磷、破料刀、刮催刀、拔刀、勾錘、尺子。先將蘆葦稈的外皮剝掉,破成兩半,鋪在場院用石碌隆壓成片狀,經過破蔑、援滾、碾度三道工序才能製成原材料,然後進人編織過程。先做“席底”,以縱橫各五紋,向四角編織,再按預定的形製、長寬尺寸收邊。收邊也作“裁邊”,將四周剩下的邊蔑裁掉,按劃好的線用手嵌人.以絡錐擋起蔑縫,最後將茬壓好.即為成品。蘆席光滑,光著身子貼在上麵冰涼舒坦。逝去的時光裏,秦爺編席的悄景就像過電影一般在腦海吧閃現
秦爺手巧.不但會編席,還編裝存糧食的席囤.編裝東西的席桶。一般的席匠都會修席,陽光很好的日子,秦爺有時會挑一束席蔑,攜一把紹錐走村串戶.為鄉下人補席。
再後來,就用竹茂編席了。它的好處更多,乘涼、鋪坑、曬糧食、曬棉花、蓋頂棚……不過,秦爺沒有經曆過。我們家離開秦渡鎮那個夏日的清展,他在河裏割蘆葦,不小心讓一條眼鏡蛇咬了。他馬虎大意,隻是用酒精抹了抹,沒有及時去醫院,結果,他竟沒有熬過那個深夜。
木 匠
木匠分大小.大木匠蓋房,小木匠做家具。鄉下人蓋房.先要“立木”,大木匠製作好梁、鑲、柱、椽以及門窗等構件,然後套卯安裝。給兒子娶媳婦要做家具.小木匠來了,割製箱箱櫃櫃、桌子板凳。
大木匠耍的是墨鬥曲尺鑿子,還有刨子.支撐房子的木料要直.樹皮要刨光.卯眼要能對得上,這全是技術活。費力氣的是小木匠.小木匠耍的是鋸子斧子木銼,還有手搖鑽。做家具先要把木料鋸成木板。我見過鋸木的情景,兩個漢子麵對麵站在高凳子上來回拉一把大鋸,哼味哼味,一身的臭汗和鋸末。踞好了板,再分割成不同的形狀組合。民諺如此描繪小木匠:“長了截,短了接,鬆了加個破頭楔。”一套家具做下來.小木匠就像蛇蛻了一層皮。
對了,舊時還有車木匠,專門打製鐵輪大車,龐光鎮的順德爺便是。犯依稀記得他向我描述過的情景:車頭、輻條、輛子、車轅、將軍柱等都得用鐵箍打,不但要“卯硬三分”,而且非愉木槐木為原材料不可。“家有愉、愧,不可燒柴。”大車、土車、鴨娃車、地枯輪車順德爺都做過,他自己就開著一個木匠鋪。“老了.木匠鋪被風吹走了。”他歎息著。
還有一種旋木匠,做出的器物有棒褪、抖杖、鼓褪、木碗、桌椅腿、響梆錘、鋼鞭、鍋蓋把、甩子把——其手藝更精細,it功夫全在於左手持刀的力度與技巧。所旋之小活,皆係具有圓柱而對稱之圖案。對於旋木匠,我隻是聽順德爺提起過。在描述的過程中,之前還陰暗著的窗戶閃進一縷陽光,他來回屈伸著左手的指頭,臉上浮出幾分敬仰的神情。
鞋 匠
人一生要穿多少雙鞋子.大概誰也不會認真計算。一雙好鞋全憑它的底子,經得起坎坷之途的鞋底才是好鞋底。鞋匠的功夫.其實全在鞋底上。至於鞋麵,那是給旁人看的。
起初見到的鞋匠是擔一擔子,挑著工具箱走街串巷。他們從不吃喝,拿一個撥浪鼓.“蹦蹬蹦蹬‘一搖.人們就知道補鞋的來了。過去穿的是布鞋.補鞋麵時把一塊棉布或皮渣剪成橢圓或圓形,縫製在破損處。若是靠鞋底部位的鞋幫破擬了,把補鞋的皮子一半兒躺在鞋底上,一半兒縫在鞋幫卜。若鞋底破損了.就需要釘鞋.用廢舊白行車外胎(架子車外胎需要從中間雙層啟開),剪成鞋底狀(鞋底尖或者跟).用專用的鞋釘釘好。
後來.城裏人穿上了皮鞋.鞋匠就再也不川挑擔串巷了,而是在街頭馬路邊或者哪個不起眼的角落擺一個攤位.醃上搭一塊粗毛布、我常常看見鞋匠做活.低著頭.目光從來不會注意街上路人的臉蛋和腰肢。他一邊做活,一邊用眼睛的餘光掃著落在地麵的鞋——這是他的職業習慣。早些年,我的鞋跟破了,會坐到鞋匠腳前的小凳上,脫下一隻鞋平放在修鞋的鞋植子(俗稱鴨子嘴)上,那隻光著的腳踩在另一隻鞋麵上。這時我的身子不能旁移.隻能將“光擱在鞋匠的手上,或者看著他的那些修鞋工具和材料。有剪子、鉗子、起子、錐子、搶刀、榔頭、麻繩、皮繩、絲線、彎針、石蠟、皮跟、皮掌、膠水.以及大大小小的皮子塊、舊輪胎,最重要的一把修鞋必備工具叫鐵拐子,形狀像鴨子嘴,用的時候夾在腿間,將鞋底兒朝天套在上邊。有時,鞋匠也兼做一些換拉鏈、補皮帶、縫布包皮包的活兒。
鞋匠大多是外地人,南方的居多,我也從不打聽到底是哪兒人。他們說著生硬的普通話,回答著我的問價,偶爾也和我聊聊天氣之類的話題,更多的是一語不發,隻是安靜地低頭做活。天一落雨.他們便慌忙地收拾攤子。他們就在近處租著房.男人修鞋.女人撿破爛或在哪條窄巷擺個小攤.賣水果,賣煙酒。這幾年,我發現街頭的鞋匠很少了。現在日子好了,鞋爛了.順手就扔進了垃圾箱。鞋匠這個稱謂,怕是要消失了。
爐 匠
龐光鎮的主街極窄,按照我那時的腳步,也就十步的樣子。街上開著店鋪,格頭掛著黃色的播旗做招牌.沿屋簷斜坡搭起廊棚,站在街上看天,天就成了一條縫。主街的房門是板式的,晚上擔負著門的職能.白天被主人卸下來作為台麵擺商品。門板的顏色一律黑色,唯有爐匠鋪子的門是紅色的。是那種暗紅,好多年沒有刷過漆了。
爐匠是以其作業的增垠滬命名的.爐具比起鐵匠鋪要小得多,但可以熔化銅、鋁、錫等金屬,鑄製生活用品,修理日用小器物,如修補翻鍋、換鍋底盆底、焊銅壺、修鎖子、配鑰匙、釘眼鏡、釘碟子碗、焊接斷裂或有漏孔的金屬器皿。這家鋪子匠工的手藝好.可以鍛鑄嬰兒係戴的長命鎖、麒麟鎖、項圈牌鈴和婦女的手鉀、戒指、耳環、耳墜,敢在眼鏡上打孔,然後釘上用銅絲製的“扒子”。老年人也喜歡這兒,這兒能為他們焊出閃光發亮的銅煙鍋。
“沒有金剛鑽,就不敢攬瓷器活。”這樣的諺語是說給爐匠聽的。鋪子裏的工具多.小火爐、風箱、砧子、錘子、鉗子、鑷子、衝子、焊槍、柑渦,還有各種模具。但唯有鑽子能成為這個行業的形象。龐光鎮這家鋪子的門麵上,就畫著一個鑽子,一根木棍和兩條皮筋組成一個三角,爐匠戴著黑框眼鏡,抿緊嘴唇。雙手在那兒操作。鑽子的上部,是圓形、黃色、薄薄的木頭頂子,下部是鑽頭。這樣的鑽子.現在恐怕隻有在博物館裏才能見到。
我常常看見鋪子裏的匠人外出找活」他挑著擔子,一頭是爐子和風箱,一頭是工具。這家要修鎖子.那家要換鍋底盆底,還有的要焊燒酒壺。這焊壺就麻煩多了.先把錫加熱熔化,倒在特製的“錫範“上,冷卻後便成錫片,再預製成件,然後對接。加焊而成。這一工藝與現在的用鋁做原料鑄製飯勺、飯鍋類似。過去.鄉下人把錫稱作白鐵,把製作錫器皿的人稱為“白鐵匠”。爐匠進了村子.吃喝一聲“打錫壺!”或者“焊洋鐵壺咧——”人們就知道白鐵匠來了.便三三兩兩圍攏上來,形成鄉村獨特的風景。
竹 匠
戶縣城西有澇河,有洋破湖,豐富的水源孕育了片片竹園.青辭翠綠,幽艘無染,媲美桃源仙境,連詩聖杜甫都趕來賞竹泛舟。賞竹,這是詩人的雅興,當地人用竹做器具:竹床、竹籃、竹凳、篩子、擔籠、涼席、背簍……竹子承載著鄉下人的生活,融人了竹匠的汗水和智慧。
竹匠大致分兩類:一是窩匠,“窩“在這兒是動詞,弄彎、使曲折的意思,將渾竹(整個竹子)經過泡、熏、窩、釘等工序。做成竹床、書架、架閣等;二是蔑匠,工具是一把竹刀和小鋸,工藝重在劃蔑,功夫全在刀上。牌可以劃得細如絲.起得薄如紙.編成的物件,席可以折疊,籃可以盛物.篩可以過濾。竹製的器具,不必如木製的器具非得上油漆,原質原味,摸著柔滑.用著舒適,還可以養眼養心。
戶縣的老西街延伸到西橋.是舊時的竹製品市場。20世紀c年代末,擴建了西街,市場遷至西橋外。那時我剛參加工作,在縣一中教語文。走過東關十字,過中樓,走完西街,就到了西橋。常來這兒,是因為喜歡竹製品其商品有沿街擺放的,也有開店經營的,還有幾家既生產又銷售的,現在叫廠商一體。進去.在後院看見了竹匠的身影。沒有人說話,都在低頭幹活。泡竹、劃嫋、鋸條、上釘、編織……憊外的是其中竟有一位我初中的同學。他叫著我的名字,我才認出了他。他把我拉到他的宿舍,給我泡茶。我說不耽誤你做活?他說這是計件活,不礙事。我們聊了聊各自這些年的情況,我才知道他做竹匠已經十多年了,開始是箍盆箍甕,後來做涼席編竹籠,一個人四處尋活,常常幾夭兩手空空,自從四年前進了這個竹器廠,天天有活幹。我問一月能收人多少,他嘿嘿一笑說,哪裏比得上你們公務員,幹滿一月也就四五千吧。續茶水時,我忽然發現了他手上的幾處舊傷痕.問是怎麼回事。他說是不小心讓艘刀劃的,沒事,做竹活哪能不帶點傷。他輕描淡寫地說著,外麵有人呼喊他的名字,我覺得自己也該走了,遂向他告別。他說.需要啥東西盡管來.我讓老板給你打折。我看中了一套散發著竹香的書架,可那時自己沒房子.過了四年才買了回去,盡管打了折.價格還是翻了一番。
羅 匠
二姑住的村子成了開發區,開發商為他們另外擇地蓋了小別墅。前些日子.我幫二姑搬家,看到了一隻篩麵羅子,二姑舍不得扔,堅持要搬到新屋去。表弟拗不過她,就嘟嚷著說:一分錢都不值的東西,要那!二啥?我看見二姑的臉色陰沉下去,像是雷陣雨前的預兆。我忙勸住了表弟.把羅放在了乍上。
表弟小我十歲。當然不理解二姑對於篩麵羅子的情感。它眼孔細密,用它過濾碾磨出的麵粉,有蟲子也能篩得出來。還有大點的篩子,沒有它,剛從麥場上碾出來的麥子就無法去掉雜質。不但羅篩.連大大小小的筐,二姑也要搬上車.都是些老舊的物件,還有夏天不用的被褥、冬天不用的躺椅。鄉下人的東西雖不值錢,但生活離不了它們,它們就是農家生活的儲藏室,把這些東西扔了.就等於把二姑生命的記憶拋棄了。這樣的情感,我梢。
陰沉沉的時光裏,我看見過羅匠。冬天,萬物都萎縮著麵孔.羅匠來到了龐光鎮.在鎮東頭的高山廟門前紮下了營。他坐在小凳上,擺出一大堆做羅子的工具:圈板、竹匹子、尼龍紗、鋸子、刨子、鑽子、納刀、鉗子、剪子、錐子、線繩圈……他的年齡五i一開外.布衣布鞋,戴著一副石頭鏡。那時,鄉下戴這種鏡子的人很少見.我就細細觀察了他。腦後.帽子遮不住的地方顯露出白發;前麵,眉毛也是白的,臉色鐵青,這是風霜刻「的印記。
他在陽光下專心做羅,沒有注意到我。他把圓木鋸成長板條.刨光板麵,圈壓定形.然後給圈板上做孔,給羅底上網……一切都在有條不紊中進行,仿佛他就是整個世界。不一會,他的身旁就圍了一圈人.看他做成一個.爭相掏錢來買。價格很便宜,記得一個好像是一元五角。
羅匠的整個工序是結,所以也叫增羅匠。我喜歡細這個詞,帶著古典的氣息,就好像藏在哪本線裝書裏。那個冬天的上午.我看了一會就離開了.那時我的心思在玩上.根本不會深入地了解他、傍晚.找再路過高山廟時,那個羅匠已經離開了.唯留下空蕩蕩的風,卷起地上的殘葉。
騙 匠
騙匠,關中人也稱“繃豬匠,。他的工作就是按家畜的生理解製原理.把雄性的覃丸閹荊掉.把雌性的輸卵管蒯割繞紮,使其不能發情交配與生殖。
豬長著一副醜相。鄉下人稱誰醜,就說瞧你那豬八戒的樣子。它身體肥壯.四肢短小,長著兩個大鼻孔,一對眯縫的眼睛,大嘴闊耳,臥在髒兮兮的地上哼哼。但鄉下沒有人嫌它醜,家家後院用泥土為它做圈。一頭豬.甚至就是一家的生活指望。養肥了,拉去屠宰場,能換回一杳鈔票。
鄉下人養豬.白然不是為了縈殖(專門的養豬場除外).如此,騙匠就走紅了。這門手藝不稚.就少有人學,十裏八喂的有一個就不錯了。找家在南正村的時候,也養過幾年豬,因此就認識了那個叫江青海的騙匠。隔段日子,他就騎著擦得怪亮的自行車來到我們村裏,自行車的鈴聲丁零零地響,伴之而起的是“蒯豬咧——”的吃喝聲。他的自行車頭上綁著一條紅布.這叫“望子”,是這個行業的標誌。車頭上掛著一個帆布包.裏邊裝著手術刀、縫合針線和咧嘴彎棒等工具。豬娃幾個月的時候.就要做絕育手術,他拿出手術刀,拉起豬的後醃,不知怎麼一下,反正是我還沒有看清,一個動作就完成了。豬娃拚命吼叫幾聲,表示了疼痛之後就跑回豬圈了。
江青海後來成了父親的朋友,我叫他江叔。每到南正村來,他都要來我家喝喝水.歇歇腳。父親要是在家,兩人就海闊天空地瞎扯。父親問他你這手藝是不是祖傳?他咧嘴一笑,說哪個做父親的希望兒子幹這絕後的事悄。髒不說.名聲難聽.尿泡打臉呢。有次父親不在家,他就和我說話.問我的學習成績.問我將來想娶個什麼樣兒的媳婦。問的沒話了,他就喝水抽煙,露出一嘴的大黑牙。忽然,他壓低嗓子問我;“你想不想學創豬?’見我紅著臉搖頭.他的臉上便閃過一絲憂鬱。
門外是白花花的一大片陽光.正對著我的日光。江叔對我詭秘地一笑.一個箭步跨上自行車走了。我沒有出門送他,幼稚的心靈裏滋滿一種受辱的感覺。
多少年過去.那種感覺消逝了,代之的是一種深深的懷念。聽說.江叔二十多年前死於心髒病。
泥 瓦 匠
一把瓦刀一張泥壁,就是泥瓦匠人生的道其。瓦刀可以想象出它的樣子.和切麵的刀差不多,隻是把兒是鐵的,刀片更厚實。泥壁這個詞詞典裏沒有,薄薄的一塊長方形鐵板,背麵安著圓長的木把兒。關中人蓋房子,先要用黃土打“胡基“。用胡基做牆的主體。壘牆的胡從大多是完整的一塊,也需要半截的.這時瓦刀就派上了用場。一刀下去,劃過一道美麗的弧線,就是齊茬茬半截。現在,胡基換成了磚.劈磚照樣用的是瓦刀。牆的主體起來了,就要用小工和好的黃泥把胡基遮住,這就需要泥壁把牆麵抹平,把黃泥抹光。該收工了,在沙土裏把泥壁上的黃泥蹭幹淨,它的平麵一片光亮,連陽光都賴在了上麵。前些年,鄉村蓋房子,胡基換成了磚.黃泥變成了水泥。內容變了.性質依舊,抹水泥用的還是泥壁。如此,泥瓦匠照II憑F藝吃飯。
泥瓦匠靠的不僅是力氣,也有技術.還要有好眼力。我在鄉下的時候經常看泥瓦匠蓋房,他們壘牆根本不用放線,照樣把牆皇得齊整。過去,泥瓦匠掙的是大工分,現在拿的是高工資。泥瓦匠家舉的生活,就比別人的強。沒人眼紅.沒人攀比.有本事你也拿把瓦刀試試。
土屋也罷,樓房也好,都是泥瓦匠人的傑作。陽光和風,在瓦刀的切割下變成了一縷縷流線,穿越著漫長的歲月。胡從或者磚塊,在泥壁的滑抹中被漸漸援蓋,成為黑暗裏的幽靈。不過,油燈的光影,燈盞的亮光,驅散了漆黑.照亮了主人.也照亮了生活。隻是,再也不見了泥瓦匠的身影。他們不會閑著.鄉下人不在乎吃穿,就喜歡折騰宅子,泥瓦匠的一雙手怎麼可能消停下來。
剃 頭 匠
要過年了.鄉下的男人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剃頭.平時頭發長了才剃.可是年跟前,無論長短都要找剃頭匠,打扮得精精神神地過年。按鄉下人的想法,頭發在春天裏長出來,就像樹出芽,草長葉,這不光是新生,還是吉利。大大小小的村子裏,都會有剃頭匠。平時也下地於活.午飯或晚飯後.才有人找上門來,院子裏擺上高腳凳,剃頭匠給你胸前圍上布.打來一盆熱水浸濕頭發,他就站在你身後一刀一刀地剃起來。
還有一種比較職業的.挑著擔子走街吃喝。擔子一頭是洗頭的銅盆,下麵有個圓捅,內裝炭火小爐;另一頭是坐凳,凳側有抽屜.放著推子、剪子、刀子等剃頭用具。銅盆那端還豎著一個小旗杆,杆上有鉤.懸掛毛巾、鋼刀布。民間有“剃頭挑子一頭熱’的歇後語,就是這麼來的。敢挑擔子串鄉的剃頭匠,一般會有按摩、推拿、揉捏的手藝。頭發剃光了.十指在你頭上拿捏一番,叫點通穴位。
大一點的鎮子,就有剃頭鋪子.也沒有招牌,大門敞開,路人一眼就能看進去。龐光鎮的剃頭鋪子是楊師開的.他讓人在一塊四四方方的藍布上畫了一把剃頭刀,掛在門口讓風吹雨淋,招搖得很。他邊剃頭邊哼著秦腔,翻來班去就這麼兩句;“我把你的頭弄得滋潤了,叫你老婆給我撰一碗幹麵咋個響?”秦腔戲裏並沒有這樣的唱詞.是他自編的。他的左手指輕按住你的太陽穴,刀刃刷刷刷輕輕從頭皮上劃過,像鐮刀收割成熟的麥子,一片片倒下。被剃者頭上一陣麻酥酥的感覺.心頭像清風吹拂的水麵泛起的一波波漣漪。頭發剃光了,楊師便拿起一根銀針,給你點穴、針灸,弄得你渾身滋潤。這是他的一絕,別的剃頭匠沒有這本事。鎮上的男人,沒有不上楊師鋪子的。他們說:沒有這般手藝,敢在龐光鎮開剃頭鋪子?
明清時,剃頭匠被稱作“待召”,從字麵意思理解.應為隨時待命而被召喚之盒。那時的剃頭匠,連皇帝的腦袋都可以去摸。
如今雖有r美容美發店.但在鄉下,剃頭的漢子仍然不少。光葫蘆,不上火,洗頭省水。
紙 花 匠
紙,輕飄飄的,一股風就能吹走。可它也是物品,除去書寫的功能,還能糊牆、包裝、做靈堂、紮花圈。這後兩種,是紙花匠的事情。花圈鋪子.方圓四五裏總會有一家,雅號紙花店。
做花圈時.先用竹片或樹枝做數個大小不等的環狀骨架.再用細繩或細鐵絲綁紮,就連成一個球麵。下來是紮花.用剪刀把紙剪成大小不同的花朵,用細繩擁紮成花束,環繞綁在骨架上。花圈頂部正上方用綠紙寫一個大大的“奠”字。如此,一個花圈就做成了。門口立一個花圈,無疑就是紙花店了。
做花圈是紙花匠最基本的手藝,其次是做靈堂,現在更講究,糊喪轎,糊金童玉女,糊別墅、喪衣、皮鞋、電視機、電冰箱、洗衣機、小車、電腦,甚至還有手機、手表等隨身用品。亡者到地下也要享受在世時的生活方式.幸福的指數也需要提升。紙花匠,是逝者的上帝,需要什麼就做什麼。
我小時,大人把紙花匠叫作糊眨.把做花圈叫糊花圈。那時花束不是用細繩綁在骨架上,而是用格糊粘。幾根樹枝,幾張紙,一團格糊.就做成了花圈。我在龐光鎮見過做花圈的.我的處女作小說《小鎮軼事》,記述的就是一個紙花匠老人淒涼的一生。
過去的紙花匠.其手藝完全與喪事相關。現在,豐富多彩的鄉風節俗,為紙花匠提供了更廣闊的施展才能的沃土。元宵節耍社火,紙花匠就派上了用場,要糊社火架子.要糊山水動物.要裝扮表演者。若是耍龍,就要用紙期出龍張牙舞爪、伸展彎曲的樣子。裝社火、做舞龍其難度遠比做花圈複雜,剪、鏤、鑲、貼、裱糊.有的地方還要畫上畫,這樣做出來的紙質形象才能栩栩如生。所以.現在的紙花匠還要學學寫字作畫的本事。
口 袋 匠
那個清展,我看見了一幅.網麵:在我們隊的麥場上,兩個男人在扯線,一個女人在轉動木製大紡輪車。這應該是一家人:父親和他的兒子、兒媳。麥場剛用碌磷碾過,光滑平整,做發著清新的黃土氣息。紡車在父子倆的對麵,上麵掛著麻線,二人同時各撚出兩股毛(麻)線,麵向紡車倒退逐漸拉開距離。這樣的場景對我而言是新鮮的,正在揣摩時,隊長保才叔來了,說是隊眼裝糧食的口袋不夠川了.請口袋匠來織口袋。
是夏忙時候了,麥田裏的麥穆都垂下了腦袋,等待著收割,等待著進口袋。口袋,那是它們安全的歸宿。鄉下人一年收成的好壞,是以[1袋作為計量單位的。哪一年打下的糧食裝的口袋多,無疑就是個好年景。
剛碾的新場需要漫水,這樣新組合的黃土就能親密地粘連在一起。保才叔讓我著場子,防止人踩踏.捎帶著給口袋匠燒水送飯。這樣,那天我就一直待在麥場邊上椿樹下的蔭涼裏看完了織口袋的過程。我在樹葉理蓋的蔭涼處.他們在白花花的陽光下.這讓我心裏不安,想過去給他們搭把手,父親便說你歇著去.搗什麼亂?他們歇息的時候,也就來到樹底下喝我為他們準備的涼開水。那時鄉下流行喝糖精水.我在水裏加了許多。口袋匠的兒子笑著說都成苦味I.。這樣,我就和他閑扯起來。這才知道他們在縣北的渭河岸,農曆四月底就出門了一輛架子車上裝滿織口袋的工具:紡輪車、排鉤針、織刀、縫針,還有被子涼席。在哪兒做活歇到哪兒一般都是生產隊的場房.有時也歇在碾坊、磨坊。撚線、合擰、上鉤針、織胚料、縫針線.編織的過程從清晨到傍晚,伴隨著太陽的東升和西落。我問一天織幾條.他說也就蘭條一條六元錢.每天的收人就是十幾元。碰到雨天.就隻有蒙頭睡覺了。
口袋匠很稀少,我們鄉二十多個村子沒有一家。他們不光做口袋.也做捎璉、裕鏈。捎鏈我沒見過,搭鏈倒是在舊電影裏見過:一種布口袋.長方形,中間開口,舊時是商人或賬房先生外出時搭在肩上或掛在腰上.裏麵放著紙、筆、墨盒、信封信箋、印章印泥、地契文書、證件賬薄等處理文版的用具。以後.鄉下人趕集上會.走親訪友也用來做裝物袋。
煩瑣地記述這些.是因為口袋匠已經徹底退出了人們的視野。對於一種老手藝的消失,我總是懷著失戀的感覺。不可否認,新時代的物品,操作方法更先進,工藝水平更一流。譬如口袋、裕鏈這樣的物件,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便逐漸為塑料編織袋所取代,織口袋所需用的籽棉也再無人種了。可是,在鄉村流傳了數百年(甚至更長)的手工工藝畢竟是鄉村匠人的智蔥,收留它們,便是對大地、對泥土、對農耕生活的親切銘記。
麵 人 匠
麵人匠站在龐光鎮的戲樓前,我不知道他是從哪兒胃出來的。這是個舊戲樓.記憶裏隻演過一出戲:《火焰駒》,後來戲樓的一間塌了.露出瓦藍的天,就無法再演戲。戲樓裏結滿了蜘蛛網,還有燕子、麻雀做的窩。整個小鎮.就這地方還寬闊些,仿佛一根細腸,突然在這兒憋了氣,就鼓脹了,形成一個膀朧狀。膀朧,音同龐光。大約鎮名的秘密.就潛伏在這兒。
那個麵人匠戴著灰色的禮帽,穿著毛毛領的上衣,樣子很特別。他的麵前立著一個發紅的麵案,上麵插著各種麵捏的、上了彩的人物形象,有孫悟空掄棒、唐僧念經、豬八戒扛把子、關公騎馬、諸葛亮搖蒲扇.還有小鳥以及各種生肖動物。我們稱他為“捏麵人的”,他一到鎮子,就成了我們這些孩子的福音.撒著歡地圍著他轉,或者飛跑回家纏著大人要錢。
麵人匠有兩種行當。一種是吹糖人,把搪稀熬在木炭爐子的小鍋裏,用一個長竹管藺一點搪稀吹成一個小泡,再吹成掂人和活靈活現的小動物,既能玩,又能吃。一種是捏麵人,用豆麵做原料.用手捏。捏麵人與鄉下人做花模相似.在家和好上好的白麵,用濕布包裹.放置在挑擔的廚盒之中,擔架小案還放裏食油與各色顏料,現場捏取少許麵團和著不同色澤,用剪子、小刀、木梳等工具捏、搓、撚、揉、壓、剪、枯,塑出各種人物形象掛在竹竿上,晶瑩剔透、花色奇麗.可當玩具.但不能吃。
龐光鎮兩天一集,隻要不下雨,那個戴禮帽的麵人匠逢集必來。他的麵人便宜.五分錢就可以換得一個。大人不會經常給錢,站在他麵前看著那些麵人也很過癮。有一天,舊戲樓裏飛出一隻麻雀,在空中繞了繞,然後做了一個俯衝的動作.落在了麵人匠的劄帽上。這是很稀奇的事情。大概,那隻麻雀對那禮帽懷有強烈的好奇心。麵人匠正在拿捏的手忽然停下來,身子一動不動的.像是和那隻麻雀做著心靈的溝通。
如此稀奇的景象,在我的生命長河裏再也沒有碰到過。離開了龐光鎮,我就再也沒有見過麵人匠的影子。前些日子,在我家附近的長虹廣場,我看見了記憶裏的麵人匠。他的頭上也戴著禮帽,鮮豔的黃色.很招惹人的眼球。他的身邊.聚攏著一大群孩子。一種玩具,仍被五十年後的孩子們喜愛著.可見它的魅力。
童年裏的兒棵樹
核 桃 樹
大姨家的院子有一裸核桃樹。每年,總是結出疙疙瘩瘩的青果。大姨一出門,我就仰起脖子,望呀望的。小時候,肚子老是空虛,每到暑似,我就去大姨家吃核桃。核桃.掛在伸手不能摘到的空中。大姨搬來木梯,上樹給我摘。她用石頭砸開裹在核桃身上的綠皮,再砸開硬殼,白白淨淨的核桃仁就裸露出來了。大姨把核桃仁在鐵鍋裏炒了,淡淡的金黃散著一股核桃香,又酥又脆。
大姨夫說那棵核桃樹是他種的。他說隨手往地上扔了一顆核桃,就長出這裸樹了。大姨夫說著,用滿是老繭的手掌撫摸著樹的身子,好像那是他的孩子。七月底,核桃的果子還沒熟,我就上樹摘它的果子,大姨夫很痛心.念叨說:“還是嫩水兒,離開樹不是早夭折了。”放暑假的時候.核桃成熟了.我就在大姨家住。找喜歡看大姨夫打核桃的情景,他用竹竿在枝權間揮舞.瞬間,核挑稀裏嘩啦地掉在地上。
核挑的果子,不是那種容易吃的東西。我把它擺在河邊光滑的洗衣石上,用石頭砸掉那層青色的外皮。不能用力砸,核桃皮的綠色汁液.濺到衣服上,很難洗掉。
忘不了大姨家的那棵核桃樹,還和一隻抽抽有關。四年級那年暑假.我在河溝的草叢裏逮了一隻蛤蛤.長長的須.晶亮的翅.叫聲脆響。大姨夫是不喜歡我玩抽蛤的,說什麼玩物喪誌,可我就是喜歡蠟蛤。我把它裝在一個罐頭瓶裏,藏在核桃樹下的草叢裏。大姨夫不在家時,我就扒開草叢,給它喂食喂水。四周寂靜的時候.它為我啼叫。我仰躺著,望著一樹的果子,享受聆聽的歡樂。抽蜘的叫聲緩慢、短促,像是我後來聽到的羅伯特·舒曼歌曲集《桃金娘》中的第三首《核桃樹》。那首曲子的旋律大多是“短呼吸”式的小句子,美麗的音符瀕動出樹葉沙沙作響的禪意。隨著燦蛤的叫聲漸漸低沉,我便進人了夢鄉。
核桃又稱胡挑,在國際市場上,它與扁桃、腰果、僚子並稱為四大幹果。它在深厚、濕潤、疏鬆、肥沃的土魄裏生長。性格裏就多了些清冷的成分。核桃仁是很好的滋養品,據說一斤核桃相當於五斤雞蛋。或九斤牛奶的背養含陡。核桃仁還是一劑藥,對腎虧、腰疼、肺虛、久嗽、氣喘、大便秘結、病後慮弱和神經衰弱等症,有很好的療效。我上大學的時候,大姨給我送來一包核桃,“核桃仁長得像人腦,可以補腦子。“大姨這樣說。
上大學以後,在城裏很難見到核桃樹了。不過,它的果子卻擺在水果店或者果品市場的攤位上.讓我看到了核桃樹的影子。
銀 杏 樹
八歲時,我們全家從秦渡鎮搬到了龐光鎮.它比秦渡鎮更靠近終南山。
一座廟,掩藏在鎮子的中央。廟雖小,院子卻長著一裸銀杏樹。從村後的坡上往下看,它高過村子所有的樹木.俯視著村子的秘密。少兒時代,我們就合圍在它的身下做遊戲。遊戲的名堂太多了:鴿仗、踢瓦、跳繩、滾鐵環、打四角、彈杏核。要是晚上,就捉迷藏。月光將樹枝和樹葉的影子鋪蓋在地上,濃縮著禪意。
瑣碎的記憶.常常牽動著我的思緒。那裸樹,它的樹幹要七八個兒童才能合抱。樹根下.不知怎麼就形成一個大洞。天氣熱得人喘不上氣的時候,我們就躲在那個洞裏玩紙牌。好像是一種叫“做娘娘”的玩法,並不輸贏什麼。天落雨了,我們不喜歡待在家裏,唯一的去處,就是銀杏樹下。它的枝葉,覆蓋著大半個院子,遮擋著雨,足夠幾十個孩子築一陣。
青春的騷動,是從孩提時代開始的,美麗、溫暖、神秘、狂躁。渾身使不完的力氣.就發泄在了銀杏樹的身上。離地麵五六米的地方,銀杏的主幹分成兩支,一支向上,一支向東。向東的那支上,懸著一個老鴉窩。勇敢一點的孩子.就脫了鞋子爬上樹身,去掏老鴉的蛋。這是男孩子的行為,那些女孩兒站在樹下,仰著脖子看啊看,誰爬得最高,她們就把掌聲送給誰。女孩兒的掌聲.是男孩子的精神獎勵,足以鼓脹他們漸漸變粗的肢體。
無法想起銀杏完整的生長過程。它在我們匆忙的身影下,昨天冒出一顆綠芽,今天長一片葉子,明天可能結出一枚青果。開春了.它的嫩芽在斑駁陸離的枝幹上染一抹青綠。開始幾乎看不出什麼.隻是感覺銀杏的枝權變得柔軟了許多.舒展了許多,色澤潤朗了起來。第二天再看.枝條上沁出一層絨毛一樣的嫩綠,再後來那些細密的嫩芽一一頂出來,一天天舒展,直到稀疏的枝權被密密的葉片一層層包裹起來。夏天到了.銀杏樹突然就開花結果了。不過,我們從不留憊它的花是什麼形狀,隻貪婪著那橙黃色的串串果實。秋天,那片片扇形葉片,一眨眼就變成一片金黃色。當我們穿上毋親縫的棉衣時.銀杏樹又變成一座金色的山丘,聚集著千萬隻翩飛的“黃蝴蝶”。深秋的陽光,照射在它的倒體上,那淺灰色的枝幹和黃葉緊緊相擁,猶如金色的火箭,直插蒼彎。
樹下立著一塊碑,上麵有模糊的文字,記載著這棵樹的年齡。在數百年漫長的歲月裏,它經曆過多少天災人禍,沒有人知道。它的身上刻滿了楔形文字,沒有人能夠讀掩。老人們說.它比這座廟的曆史還長。究竟是先有廟呢,還是先有樹呢?那樣的問題,不是我們孩子所關心的。
好像是我上初中的那年夏天,一個晚上,一聲巨響驚醒了鎮上熟睡的人們,誰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天明以後,不知誰先發現廟裏的銀杏樹被雷擊了。它的主幹上端被擊斷,樹冠被掀掉了一大塊.斷枝散落滿地。這一次事件記錄在大樹中間那一截被撕裂的殘樁上。而這樣的事情發生過多少次,沒有人能夠知道。經曆了數百年風霜雷電.它依然活了下來.這是一個奇跡。
從歲月深處長出的大樹有很多,而被雷電擊中,依然生機勃勃活下來的卻極少。前幾年,我翻閱縣誌時.看到《古樹名木》一章記載縣境內有七棵銀杏樹,樹齡都過了二百年,而其他六裸在大煉鋼鐵的運動中被毀掉了。“柴集如山.延燒三月乃盡”.這是誌書裏的文字,可見執筆者對其行為的憤概。那六棵銀杏樹不是長在路邊,就是生在祠堂的門前,招人眼。而我們鎮上的這棵銀杏樹,能夠延續著它的生命,是因為它藏在鎮子中央的廟中,而村民又視之為神樹.親切地稱它為白果樹。一到廟會、過年這樣的日子,就給它搭紅放炮,虔敬禮拜,連枯枝也不許折去的。它披載著曆史的歲月,洞悉著人間的生離死別.憂苦歡樂。
少兒時代的記憶,沒長、單調,已經成為零散的碎片。離開了銀杏樹的嗬護,我的生活充滿焦灼、憂慮。很多次,我被夢帶到銀杏樹下。我知道,我該回故鄉了。每次回家.除了看看父母,我唯一留戀著的,就是那裸銀杏了。站在這樣一裸樹麵前,找保持一種仰望的姿勢。每當輕風吹來,嘻嘻哈哈的葉子快樂地搖晃著。那種樂觀、灑脫的態勢,令我感動。它的那些深人泥土深處的根,那些經曆過無數劫難的枝,撫摸著我的心靈.它啟示我:做人,就要不顯不礴.從從容容。即使再有磨難.也要執著地活下去。
拐 棗 樹
看到拐棗這兩個字.就會滋生醉香甘甜的感覺。那個“拐”字,無疑是因為它的果柄彎曲而得名。拐棗,學名積棋,徐錯《注說文》雲:權拱“稱作積構,皆屈曲不伸之愈。此樹多枝而曲,其子亦彎曲,故以此名之。”可是,就因為這個聽起來別別扭扭的“拐’字,我喜歡上了它。在鄉下,它還有一個名字:雞爪樹。它的樹冠,形似雞的爪子,向天空伸去.聚攬著天上的紫氣和陽光。
物以稀為貴,這種樹在鄉下並不多見。如果村子有那麼一裸,即使上了歲數的人也說不出它的年齡。蘇聯一位學者認為.拐棗樹在地球L已有五百萬年至一千萬年的曆史,是地球上最古老的果樹之一。
記憶的倉庫裏,拐棗樹儲藏在龐光鎮高山廟的院子。那時,它是寂寞的。從春天發芽、開花.到深秋果實成熟。整個過程都在隱忍的期盼裏。想要將那一串串香甜的果實吃到嘴裏,需要漫長而耐心的等待。第一場霜降之後,那些飽滿的果實才在風霜的洗禮中漸漸風幹.生澀的果實濃縮了精華,最終成為一串串醇香甘甜的美味。佛家講萬物在心,追求修世;道家講無牽無掛.追求避世。拐棗的成熟過程,全在塵世之外的寧樸和安詳。
廟牆,遮掩著拐棗樹的身子,卻無法抵禦果子的誘惑。拐棗的果子.像彎彎曲曲的棒狀物,有如禽類的腳爪.關節周折。我由此疑心拐棗原本謂之“拐爪”。沒吃過它的人,看見它的樣子,猶如麵對一個臉上布滿皺褶的老婦,大約要皺眉。可是,當你放在嘴裏細嚼,才覺得它醇香,甜蜜,有點像葡萄幹的味。秋天的夜晚,我們翻過廟牆.爬上樹裝滿一口袋。生摘下來的拐棗,要拿到火上烤一烤.使其變得綿軟且有粘手的糖分.吃著就香甜了。初冬時節,熟透了的拐棗自然落地。不過,在地上撿拾的過程,對孩子們來說.就少了愉悅。
拐棗有一個奇特的功能:解醉。古書中對其解酒毒,有很多趣聞記載。孟洗《食療本草》雲:“昔有南人修舍用此木.誤落一片人酒甕中.酒化為水也。”《本草衍義補遺》舉出一個例證,說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飲酒發熱,又兼房勞虛乏,服用拐棗煎藥解其毒,乃愈。
在我整理的資料中,拐棗樹的名字最多,可以列出一長串:積俱、蜜屈律、木蜜、木珊瑚、雞距子、雞爪子、萬壽果、金鉤子、梨棗、構、雞爪梨、奧祀子等。每個名字.都具備著一種品相,給人以審美的遐想。在家鄉,它的名字還有紅拐棗、綠拐棗、白拐棗、胖娃娃拐棗、柴拐棗。在有文獻記載的樹種裏,它同樣享受著優厚的禮遇。《詩經·小雅》中就有“南山有拘”的詩句。《本草綱目》中說:“曰蜜、日錫,因其味也;日珊瑚、日雞距、日雞爪,像其形也。”無論形與味,它都別具一格。
一位朋友患了糖尿病,一個中醫建議他找拐棗的果子吃。《本草綱目》說它“味甘、性平、無毒.有止渴除煩.去服上熱,潤五髒,利大小便,功同蜂蜜”。民間常用拐棗酒泡藥或用來醫治風濕麻木,其果梗、果實、種子、葉及根均可入藥.中藥稱其果實為積棋子。前幾天我去縣城的人人樂超市.憊外地發現貨架上擺著一種飲料:拐棗晶。它占據著貨架的醒目位置,鮮黃的顆位透過包裝袋,呈現出紳士的風度。
久違了,拐棗樹。幾十年沒有見過它了,前幾天去漢中出差,在鎮巴的街頭,無意中發現了拐棗的果子。因為幾十年的滄桑,它褪去了青存的紅顏.像人生的曆程,一路疙疙瘩瘩走來,直至枯幹。我不是喜歡吃零食的人,但還是買了一斤。對我來說.它已經不屬於商品.而是一種親情。
香 椿 樹
老姑家的院子有一棵香椿樹。它就長在窗外.貼著窗戶成長。
窗子是那種木格的窗,冬天裏糊著報紙,過年了.老姑換上白紙,貼上窗花。天氣漸暖,我趁老姑不注意,川手指捅破宙戶的紙,看那裸樹發芽了沒有。
香椿葉的誘惑,是彌漫著整個春天的。但總是春到深處的時候,老姑才上樹折下它的葉子。我知道,它剛剛綻開的葉子是最嫩最香的。這樣,我的目光就長久地慫掛在它的樹UI.上。看見我癡呆的樣子,老姑總是重複一句話:“你這個饞貓呀。”老姑的心思我是知道的,她不僅要讓我吃飽香裕的葉子,還要讓全家人都吃上一碗香椿撈飯。那時,很少能吃上香油,老姑把香椿葉用水煮熟,拌進蒸好的小米飯裏,撒些鹽,一陣攪拌.就是一頓稀罕的午餐了。那是一口大鐵鍋,滿滿的一鍋飯,老姑送給這家一碗,那家一碗,讓一條街的人都嚐嚐鮮。那條街上,隻有老姑家長著一棵香椿樹。
香椿樹葉子濃濃密密的,樹下密密麻麻的一層小黑點,是蛾子隨地大便的見證。老姑隻好天天打掃,天天惡罵。老姑掃的蟲糞,並不倒進茅坑.而是埋在院子裏花草的根下。對過夏的花草來說,那是難得的肥料。香椿樹葉子落得晚.深秋了.它還不肯落完。在風的搖擺下一片片葉子重重地摔落在地麵。風要是大一些,連樹枝都會刮斷,響起一小串“呱嗒板兒”的響聲。
署假裏,香椿樹的身上爬著一隻知了,不知疲倦地叫。老姑允許我在院子玩了,可是那隻知了爬得很高,我能看見它的身子,卻無法捕捉到它。
冬天,陽光是暗淡的,冰涼的.悠長的。要是老姑和姑父出門了.就把我鎖在屋子。這時,我唯一的快樂就是用手指捅破窗戶上的報紙,看那棵光禿禿的香椿樹,還有,偶爾飛翔在天上的鳥兒。它們有翅膀.會落在香椿樹的枝幹上.旁若無人地啼叫。
在老姑家的日子隻有不到一年的時間.父親就接我到新的學校上學了,可我的目光被香椿樹高處的枝千誘惑者,被無限拉長……回到父母的身邊.我的眼前仍然不時地晃動著老姑家那扇糊了報紙的窗戶,那個被我撕開的窗戶洞,以及那裸香椿樹的枝幹。
老姑沒有食言。後來,我不僅如願吃上了她送來的香椿葉,還被她接去吃了一碗香椿撈飯。香椿樹一見到我.宛若分散多年的朋友.愉悅地搖晃起殘留的葉子.仿佛歡迎的掌聲。我想和它說幾句話,卻一時想不出詞兒,就久久地撫摸著它。它似乎長粗了,長高了,身上長著一些青春痘。
老姑家的小院裏,彌漫著我所向往的那種香味,直到我走進中年的門檻.那香椿葉的香味.依然在我生命的肌體裏散發.徜徉。
榆 樹
後來,我們全家作為下放居民到了南正村,蓋了兩間土屋。祖父在後院種了裸愉樹,後來那棵樹就長高了.刀腸疙疙瘩瘩的樹皮.像祖父滄桑的臉。無數的螞蟻,在它的身上爬上爬下。
常常看見祖父蹲在愉樹下,用手掌量著它的腰圍。祖父栽下這裸樹時,就懷揣著一個希望:等它長大了,用作蓋房的木料。
在春天陽光的照耀下.愉樹的嫩葉為它的枝十蒙上一層綠慧。鳥兒,翅膀抖一個弧線就撲向那裏.歡快地啼叫。祖父的手掌綻開,搭在額頭上瞧呀瞧的.好像沒見過樹枝發芽。看到他這副樣子,我就故意在屋子摔東西。臉盆、小凳子、課本,拿到什麼摔什麼。我就是要弄出聲響,讓祖父靜不下心。“你這個娃啊,沒受過可憐。”祖父一個人在院子嘟嘟峨峨。
陽光漸暖,那些愉樹的葉子裏,結滿了一串串雪白的花。愉樹開花的時節.祖父搬了梯子,架在樹身上,采摘新鮮的愉花。祖母把那些愉花洗幹淨,包在玉米麵裏,抹一點黃油做餡餅吃。熱乎乎的玉米餡餅一出鍋,那香甜的味道便彌漫了土屋。祖父禁止我上樹采花,他說:如果不是真的餓著肚子,就讓那些花掛在樹上吧。
後院裏.夏天已漸行漸遠。陽光清涼.淩亂,穿過愉樹的技葉.執拗地落在祖父的身上。地上,落下一層層的愉樹葉.細碎,枯黃,每片葉子都分布著蟲噬的圓孔。祖父坐在小凳子上,一坐就是一晌。一會兒,祖父捧起一把枯葉.用力嗅著;一會兒,用兩隻手掌搓著.直到把完整的葉片搓成碎末。秋風吹著祖父的胡須,頗抖.無奈。
祖父老了,腳步聲不再那麼沉重,那麼隱穩當當。有時,他連走到愉樹下的力氣都沒有了,而是站在後門那兒,靜靜地凝望。在祖父的精神撫慰下.愉樹也仿佛具備著心靈感應.呻吟著,搖晃著。
由於連陰雨的緣故,我家老屋的牆垮塌了。父親就讓人拆了老屋,在原址蓋新屋。那裸愉樹的身子,足以做擦木用了。但是,木匠帶著鋸子來伐它時,祖父卻擺擺手讓木匠走了。
“讓它老死吧。”
父親在鎮上的照相館上斑,他把照相機用自行車帶回來.要給祖父照一張相。父親讓祖父坐在屋門口,祖父二話不說,卻走到院子,站在r那棵愉樹下。我趕忙把凳子椒到愉樹下.讓祖父坐下。祖父撫摸著我的頭,咳嗽了一聲,坐下,臉上布滿燦爛的笑容。
春天裏,疏朗、透明的陽光給我留下了永恒的影像。祖父歪坐在愉樹下,像打了個純兒。樹身上.成行列隊的螞蟻.爭先恐後地為愉樹的葉子傳遞著某個信息。忽然間.樹上的葉子一起裁舞起來,宛若在為祖父送行。
有一棵愉樹作為背景.祖父平庸的生命就有了別具一格的風景。
皂 角 樹
皂角樹像一個老人,孤獨地守候在南正村的某個角落。它知道了很多事,明白了許多理,曉得了寧靜的好處。曆經f滄桑,它自然不會計較孩子們在它身上的跌打滾爬。我下鄉的時候,南正村的舊戲樓後麵有一棵皂角樹。孩子們手拉著手把它圍起來,捉迷藏,跳毽子,踢瓦塊,過家家……當然,還有打皂角。皂角樹是有刺的,大人小孩站在樹下。瞄準樹上的皂角,拿著竹竿打.用石頭扔。手一揚,嘩啦啦,就落下來一兩串皂角。它的果實像扁豆.七八寸長,搗碎f泡水,可以洗衣服。洗前除去皂仁,用石頭或木棍搗碎,夾進衣服裏麵,在搓衣板上搓呀搓,用木棍捶呀捶。那時候的衣服多是麻布做的,又硬又粗,搓久了手痛,最好是用木棍捶。村子東邊的曲峪河水.清澈見底。夏秋的夜.如果有月光.女人們就端著一盆髒衣,下了河岸去洗。一盆衣服,一兩串皂角就洗淨了。洗完衣服.女人就貓著腰.把頭發漂進水裏,用搗碎後在沸騰的水裏煮過的皂角水來洗。那時,雜貨店有一種叫“茶子“的藥磚.硬硬的、厚厚的.是皂角經過簡單加工製成的。鄉下人有時嫌皂角麻煩.就買這種“茶子”洗頭發。
皂角樹的樹冠,像一把巨傘,悄無聲息地在I日戲樓的上空撐開。它的葉子為卵狀披針形或長圓形。每年五月開出淡黃白色、卵形或長圓形的花瓣.綻放得熱烈,斑翻了每個日子,而後飄零、凋落。三伏天.躺在濃蔭的樹影下,皂角樹的葉和果在風裏碰撞,發出啾啾哪哪的響聲,像是來自天籟的簫音,牽動著人的梅一根神經。唯美的旋律,優傷的調子,引領人們進人一首純美的樂曲。隨著風力的變化.曲聲時而若遊魚戲水,時而若微風拂麵.時而若鳥語呢喃……像是在聆聽古典名曲《寒鴉戲水》。心靜,佛土靜。可惜.我們還很難悟出那樣的境界。它的樹冠上,架著許多老鴉窩。躺不了一會兒,我們就爬上樹掏鳥蛋。這當兒,住在戲樓邊的森虎爺就會出來吹喝:“下來下來.滾一邊玩去!”森虎爺長著一把長胡子.吃過晚飯.肩膀上搭一條黑乎乎的毛巾.搖著一個蒲扇,坐在樹下.歪著頭.支起耳朵,仿佛在聆聽樹的心跳。有時.他眯起眼.想象著樹做過的一個夢。現在,他的模樣已經模枷了,但是,那個情景卻依然清晰。一想到皂角樹,耳邊就響起音樂,還有樹下的一個老人一把胡須,一個蒲扇。
常常,在中藥鋪子裏看見皂角的名字。皂角樹的可貴之處.在於渾身上下都是藥。皂角果能殺蟲,治風祛痰,除濕毒。中風、咳嗽痰喘、腸風便血、下痢嗓口、癰腫便毒、瘡癬疥翻這些疾病,中醫也用它來對付。皂角刺可以拔毒、消腫、排膿,治療癰腫、瘡毒、房風、癬瘡、胎衣不下。皂角的葉、根、皮用來治療高血壓、支氣管哮喘、消化性潰瘍及慢性膽囊炎。皂角的籽.潤燥、通便、祛風消腫。好像它天生就是為了人類的健康而生存的,充滿著對人類的關愛。對於它,我隻有懷著敬佩之情。
鄉下的人,很少有美食家,從沒想過皂角仁是可以吃的。後來.我讀汪曾棋的《南瓜子豆腐和皂角仁甜菜》,才知道在昆明.“皂角仁賣得很貴.比蓮子、桂圓、西米都貴,隻有賣幹果、山珍的大食品店才有的賣,普通的副食店裏是買不到的”。昆明人的筵席上有一道甜菜.叫冰搪皂角米.“蒸熟後品瑩透明,嚼起來有韌勁.好吃’。吃皂角仁.是我未竹有過的口福。有時我想,皂角仁真的就是佳肴美味麼?往往.人覺得某個東西好吃,感覺的成分比味覺占更大的比重。
現在。鄉下的皂角樹極其罕見了。南正村的舊戲樓,三十年前就拆毀了。森虎爺那年也死了。沒有了他的嗬護,那裸皂角樹也許被村子的人們當柴燒了。隨著歲月的流逝.不知道還有多少美好的東西從人們的記憶中死亡。
散淡的村莊
炊 煙
鄉野絕不可沒有炊煙。少了炊煙的鄉野就缺乏生氣。清晨或者傍晚.露珠在莊稼的葉子或草尖上頗動.勞作的農人趕著牛走向田野或者從田野歸來,鳥兒從窩裏飛出享受鄉野的自由,或者硬憊地飛回窩巢……這時,一縷縷炊煙從農戶的屋頂嫋嫋地飄向鄉野的領空。東方顯出魚肚自,西山掛著紫紅妞.這種融人情世態和自然景觀於一體的鄉野該是何等愜憊!我不知詩人、畫家、音樂家這些藝術家的靈感從何而來,我一直都在疑心陶淵明先生沒有享受過真正的鄉野生活,不然他的傑作《桃花源記》為何沒有描寫炊煙的句子。缺失了炊煙的“芳草鮮美,落英繽紛”“土地平曠,屋舍儼然”以及“殲陌交通,雞犬相聞’,這是何等的落寞,如果添上兩句“炊煙嫋嫋,絹紗蟬翼”,桃花源該是何等飄逸。
這是碾兒莊的風景。在這種風景的映襯下.村子人扛著鋤、吹著牛走出村莊.伴著雞鳴、狗吠、蟲啼開始了一天的勞作。正午,一家家的煙囪冒出一縷縷淡淡的輕煙,在陽光下似有似無。人們頂著陽光走回村莊,那縷縷炊煙牽動著他們的饑腸。“老婆.今晌午給咱做啥好吃的?”幹麵?米飯?有沒有肉?這時,炊煙就成為他們的渴望。黃昏,在玫瑰色晚霞的映襯下,炊煙有了色彩,牧歌晚唱,牛羊歡叫,鳥兒歸巢,荷鋤而歸的農人抹幹頭上的汗珠,在醞酸著一個個散淡的夢境。
炊煙是碾兒莊的魂。它盤繞在一座座老屋頂上.有風吹來,它就散開.東搖西擺,漫無目標地飄散,散淡自如,瞬間變化。我喜歡這樣的情景。十二歲時.我坐在田野裏,並不看天上的雲彩,它距離我太遙遠,我對它沒感情。往往這時,秀花姐就來到我身邊。她大我兩歲,住在我家隔壁。她的頭上總是有根紅頭繩,把長長的頭發紮起來。她問我想啥呢,是不是想媳婦了?說著就詭秘地笑。我不摘秀花姐.因為她總是在我饑餓的時候給我一塊摸.或者半截紅薯。我問她你肚子餓不餓?她說不餓.女娃娃耐饑。說著說著.村子上空就升起了炊煙。她說我看著那煙就不餓了。那時村子的人還不懂得炊煙這個詞,就一個字:煙。
我和秀花姐就一起看煙的升起和雙散。秀花姐忽然問我:你說咱村子啥好著?我撓著頭想了半天,目光最後落在她的臉上。在我的憊識裏.秀花姐是村子最好看的女娃了。我看了好一會才說你最好看。秀花姐這時生氣了,羞紅了臉說跟你說正經的呢,你老是看我幹啥?誰家男娃眼窩瓷瞪瞪地看女娃的臉呢?我這才把目光轉開,看那屋頂上的炊煙。秀花姐說:整天念書、做飯、洗衣裳、拔豬草,煩不煩?煩了我就坐在地裏看煙,那東西神仙一樣飄來飄去,沒一點煩惱呢。
就為這句話,我崇拜秀花姐。我雖是喜歡看炊煙.卻沒有和神仙聯係起來。此後的歲月裏。我常常和秀花妞一起坐在田野看炊煙,一直到她嫁了人。
讀完高中.秀花姐嫁給了蔡家坡的一戶人家。關中有句口語:姑娘不對外。這話在碾兒莊可就是實實在在的了。稚兒莊的人家嫁姑娘.首先想到的是本村的小夥。但秀花姐的爹聽信了曹半仙的話,曹半仙說秀花姐的姻緣在西北方向,秀花姐的爹就托媒人在蔡家坡給女兒介紹了個主兒。這樁婚姻.秀花姐死活不同意。但她爹收了人家的彩禮,由不得女兒。出嫁前的那天傍晚,我看見秀花姐在村東的河邊失魂落魄地坐著。我明白了.她在留戀碾兒莊的炊煙。一個人,總要關心一些生活之外的事物。明白了這點.我隻能發出一聲歎息。秀花姐出嫁後的一個夜晚,我夢見了她。我好像是在山頭上,她在河邊坐著,身邊全是繚繞的炊煙……一會兒,碾兒莊成了一本書的模樣,風忽然掀開書頁,秀花姐走進了一行文字裏……
炊煙是我永恒的風景。它帶給我的是淡泊的心境,還有對某件事、某個人的向往。我不再年輕,但這種對炊煙的感情還會曠日持久。
老 城 牆
誰要說碾兒莊沒曆史,村子的人會跟你急:沒曆史會有城牆?那城牆不是曆史?
村子人所說的城牆在村南頭。在爺爺那一輩時,城牆還算完整,雖然這兒那兒都塌陷了,但還能看出城端的輪腳。到了父親那一輩,就剩下村南、村東的殘骸了。在我記事時.就隻有東門兩邊十餘米的老牆了。城門古樸老舊.牆下是伴河。當晚霞抹紅城姍蒼老的皺褶時,三三兩兩的麻雀就撲棱著翅膀落在牆頭,一副散淡的樣子。它們的翅膀,不經愈間就抖動了牆上的一片黃土下來,然後一展翅,飛向河岸的一裸樹。麻雀是城墒的常客,風吼著.雨淋著,它也毫不在乎。我常常疑惑,麻雀為什麼如此鍾情這殘垣斷壁?
常常看到這樣的景象。城城上紮個楔子,一頭老牛背牆臥在牆根,懶洋洋地用尾巴掃著牆上的黃土。一群雞娃被一隻母雞引領著,卿卿叫著,尋找著牆根的蟲子或稻米。冬日的暖陽下,女人們圍在一起納鞋底,縫衣服.掄起棒褪捶布。幾個漢子靠著牆聊天,聊困了,手插進袖筒裏,眯著眼瞧牆頭的枯草,或是那沒有雲彩的天空。小娃們手握一副彈弓,瞄著牆頭的麻雀。收獲的季節過後,附近的人家就將麥秸、稻草、玉米稈堆滿墉根.逢到久雨初晴,滋出濃濃的黴味。
驀秋時節,城牆上的草半枯了。初起的北風中,一片片雪花職在那有坡度的牆體上,發出細微的沙沙聲。暮色,一點點濃起來。城墉裏的一座土屋裏,傳出一些音樂聲,一把二胡,或是一支竹笛。那是秦爺的家。聽大人說,早些年他的媳婦領著兩個娃兒走了,再也沒有回來。大人的事我說不清,我隻是喜歡聽秦爺的二胡聲和笛音。有一天,落著雪,秦爺夾著二胡來到老牆下,坐下,低著頭,眯著眼.邊拉邊唱。那酸涼味兒.宛若晚秋蕎色中老牆的顏色。他唱的是秦腔《鍘美案》中秦香蓮的唱段,我記不完整,沒法敘述.隻是覺得悲槍。秦爺唱完,手一抖.二胡的弦“吱”的一聲啞叫。他收了二胡,一步一扭地回家,隻留下容雪擦著城牆,吟著散淡的歌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