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一件我童年裏的事情。有天正午,我靠著城坡托著腮幫望著玉米地出神。那時正是三年自然災害,常常感到肚子餓。放工了,衣衫上沾滿黃土的大人拉著紅薯走進南門洞。三伯從我麵前經過.順手從車上扔下一塊紅薯,喝道:“碎鬼.城牆濕小心涼著了。”那個秋天漫長.雨下得沒完沒了,城墉七爬滿青苔。我狼吞虎咽地吃完紅薯離開老牆時,小布衫兒背後印上了綠色的圖案。找脫下布衫兒用指甲摳著那綠苔的痕跡,忍不住哭了。我轉過身.朝弄髒我衣衫兒的城牆使勁蹬了一腳。城牆無聲,卻疼了我的腳。
三伯的家,距離城牆不過十幾步。他是隊裏的飼養員.飼養室靠著城牆。農閑的日子,他牽了那些牛馬出來.把組繩拴在牆上的澳子上。之後,他袖著手坐下.陪著牛馬硒太陽。這時.牆下往往擺著棋攤.或者有人在搭方。他從不觀看,隻是徽懶地端詳著那些牛馬。
天熱了,蒼蠅圍繞著牛馬嗡嗡地飛。在牛馬揚起尾巴驅趕蒼蠅的當兒,三伯站起身來,用一根樹枝幫著牛馬趕蒼蠅。他一邊趕一邊惡毒地罵著。
記憶像散淡的風一樣.說走就走了。
碾 盤
村子的西頭有個廢棄的碾盤,直徑足足有兩米,表麵光滑明亮,側麵已見暗色的裂紋,呈現出年代的久遠。鄉下人叫它碾盤子,多了這個“子”字,就是不一樣的情感。鄉下人常常給家什的名字後麵加一個“子”,鈴如臉盆子、茶缸子、抹布子、燈撚子、門鎖子、門簾子、桌櫃子、鍋鏟子、勺把子……喊叫娃娃.也給小名的後麵帶個“子”。加了這個“子”,碾盤就被賦予了家的溫價,親人的感覺。
碾盤是石碾的一部分,用自石做成.圓形.厚實.中間有個圓孔,是整個石碾的中心軸.碾破用木框框著一頭固定在中心軸上,碾破前麵的木框上插一根長長的木棍,用來推碾。一頭驢或者牛拉著碾破繞著碾盤轉圈,人拿著若帚.跟在牛或驢的後邊,掃那些軋助到碾盤邊上的糧食。牲口一圈又一圈地走著,碾破一圈一圈地軋壓,麥子和苞穀就漸漸地碎了.人一遍一遍地過羅,直到不剩下漣子為止。石碾也碾穀.褪去穀子的殼。穀子去殼之後就改了名,叫小米,一個多麼文靜的名字。我少年時在龐光鎮見過一頭驢被篆上眼繞著石碾轉圈的情景,總是替那頭驢鳴不平。我試著用手掌蒙住自己的雙眼走路,內心就有了恐怖的感覺。黑暗將光明遮掩,在孩子的身體內會產生毛骨驚然的感覺。
農忙時節,牲口忙著地裏的活,人就代替了它們。碾破很重,需要兩個男人來推。吱——吟.吱——葉,碾出的是糧食,轉出的是日子。一年到頭.石碾幾乎沒有喘息的機會,這家正在碾著,後邊就排起了隊。不過,它最忙碌的季節是夏秋收獲之後和臘月天。尤其進人臘月,它更難有片刻的消停了。公雞剛叫過頭遍.就有誰家的女人從坑上爬起來,拿把答帚放到石碳上,這憊思是占了碾子。稍晚一步的女人一看見碾上的答帚,隻能搖頭一笑,用管帚在後邊排隊。若帚占碾,這是一條不成文的規矩,再不講理的人也得隨方就圓,遵規守矩。
像日子一樣沒有盡頭.石碾一聲一聲地“吱濘“著.承載著鄉下人的生活。我也曾幫著大人推碾子,不用蒙眼,轉圈的感覺真好。不過幾十圈轉過.就沒了力氣,感覺頭暈目眩,天地都在旋轉。我很慶幸自己不但見識過那些已經或者正在消失的鄉村事物,而且還使用過它們,更欣喜自己用文字來表述、追憶它們。我喜歡懷舊,這沒辦法。現在的年輕人看不到鄉下那些舊物了,但一點也不遺姑.這讓我惋惜。為了讓後人見識那些舊物,有人花費心思和錢財辦起了民俗博物館。我在西安市長安區境內的那個民俗館看過幾次,發現年輕人很少,去參觀的都是些上了歲數的人,這樣的地方滿足了他們的懷舊意識。但我總是疑惑著.年輕人很少.這是否背離了辦館者的初衷。漸漸地,一茬茬從古舊年代走來的人死完之後,這樣的地方豈不門前冷落鞍馬稀了?
後來有了磨麵機,石碾就結束了它的使命。我常常轉悠到村子的電磨坊那兒,看著磨麵機齒輪和皮帶的轉圈,那速度極快,暈乎乎一片,遠遠沒有碾破轉圈那樣真實。
村子人吃飯不喜歡坐,喜歡躊著。每到吃飯時,碳盤旁就蹲了一圈漢子。你家的酸菜.我家的燕摸就排放在碾盤上。菜隨便操(操.關中方言,“夾菜”之意),摸隨便吃.有點氏族公社的昧道。閑暇時,在碾盤上用粉筆畫幾條橫豎交織的直線一圈人圍若搭方。畫線的粉筆,是從村子小學的教室裏揀來的。小學在鎮子北頭,沒有圍牆,教室晚上也不上鎖,地上有教師用過的粉筆頭。
黎明.掛在飼養室屋簷下的那半截圓鋼片被鐵棍擊響.隊長四爺挺著腰板站在石碾上,向社員分工派活。晚飯吃過,記工員揣著一支筆,坐在碾盤上給每個記工本上填寫工分。碾盤旁有個電杆,上邊掛著燈泡,泛著昏黃的光。填完工分,石碾上就爬滿了小孩子。男孩兒打四角,蹦彈球;女孩兒翻絞,抓蛋兒。要是熱天.孩子們玩夠了,就有人夾著一片席子出來鋪在石碾上乘涼,躺著躺著,還朝天吼出幾句秦腔。在石碾上乘涼不用搖蒲扇,村口的風多,徹夜地刮。
一開始人們還不習慣磨麵機.說那鐵疙瘩磨出的麵粉哪能跟碾子碾出來的比,粗拉拉澀咧咧的,還有一股油腥味。他們還是喜歡用石碾碾出的糧食.這才是麥子和苞穀的味道啊。再說了.到電磨坊磨麵要花錢,盡管不多,但畢竟是鄉下人的血汗錢。也許更重要的是,他們舍不得和石碾幾十年的感情。但後來,磨麵機更先進了,電磨坊被糧食加工廠取代了,用石碾碾一袋麵需要多半天.現在隻要幾分鍾,一袋煙的功夫。人們就不能不算賬,不能不忍痛割愛了。石碾漸漸被冷落了,時間一長就分了屍.碾破、碾軸不知了去向,隻剩下一個光禿禿的碾盤子。
村上的人說不清那碾盤是何時閑置於那兒的。老人說也就幾年的天氣.它被人卸了腿(原來碾盤的下邊支著磚),從碾坊滾到了這路邊。
距離碾盤不遠是隊長四爺的家。四爺的兒子叫順合,有一天他把老婆按倒在碾盤上打.拳腳並用,打得老婆滿臉是血,在碳盤上翻滾。打架的原因不明.有人說順合的老婆結婚幾年了還不生娃,怕是得了不育症。順合急著要當爹,就整天挑老婆的毛病。那婆娘也不是個省油的燈,聽說當姑娘時遇到不遂心的事情就在娘家喝過農藥.跳過井。不過,都被人救了。她打不過丈夫,就心一橫想出了一個極端的辦法。一夭夜裏.她彎下腰,用自己的頭去撞碾盤。這一掩,就出了人命。
碾盤上血跡斑斑,散發著血腥味,退真地寫下一個人的命運。鎮子的人縮著身子繞開視線躲著它,生怕一不小心就會靈魂附體。苞穀出纓的時節,下了一場雨,七天七夜,讓人心潮濕得要捏出水來。夜裏.有貓頭鷹的慘叫盧。有人說是順合他老婆顯靈了。雨住了.石碾就幹淨了。
人的承受力是有限的.順合終於瘋了。傍晚,他拿著竹帚把碾盤掃了一遍又一遍,然後夾床被子鋪在上邊。他坐上去就唱開了,翻來搜去隻唱一句:“我的奴呀……”唱過了秋天,雪花就我下來了。一個雪夜,他通死在了碾盤上。沽白的雪片紛紛揚揚.掩蓋了順合的屍體。仿佛一個巨大的、白色的感歎號。
碾盤上出了兩條人命.它就寂寞了好長一段時間。清晨或者傍晚,碾盤上坐著一個人——隊長四爺。兒子死後.四爺死活不當隊長了,整天盤腿坐在碾盤上,叼著早煙鍋,也不知道他是在思索什麼問題,或者是在體驗什麼感覺。我知道,四爺心裏結著一個解不開的疙瘩。一隻麻雀飛過來,想在碾盤上歇歇腳,被四爺凶狠狠地一押煙鍋趕走了。有時四爺不在那兒.我就學著四爺的樣子,俊乎乎地坐在碾盤上.可總是坐不出什麼感覺來。
碾盤,它本身不會敘述什麼故事,但卻是一些人和事的見證者,負載著一些情感之類的東西。後來我離開了村子。村上的事情,我就不大關心了。三十年後,我突然萌發了回村子看看的念想。畢竟,我生命的根,有一半是紮在那兒的。走進村子,熟悉的麵孔已經不多了,房屋也換了模樣.街道打上了水泥.我所惦念的碾盤也沒了蹤影。接替四爺當隊長的保才叔還活著,不過牙齒已經掉完了,說話吸溜吸溜的。他告訴我.碾盤子被人用錢買走了,被買走的還有柱頂石、拴馬樁、織布機、紡線車、八仙桌、煤油燈、煙袋、風箱、鎖子、碌降、碾破、牛槽.甚至還有牆頭殘留著模糊文字和花紋的爛磚爛瓦。這些古舊的物件,閑著也是閑著.還占地方,換幾個錢何樂而不為。他們隻是不明白.城裏人要這些垃圾有什麼用處,真是神經有了毛病了。說這話時,保才叔的臉上盡是迷渭。
碾盤,是蒼天蓋在碾兒莊這片古老土地上的一枚印章。現在.這枚印章消失了.村子的許多人和物.也都沒有了蹤影。
兒時的遊戲
滾 鐵 環
常常念起滾鐵環的遊戲.好像生命的源頭是從那個遊戲開始的。從出生到死亡,不過是繞地球轉了一圈,那樣的夭衣無縫。
一開始做鐵環,用的是粗鐵絲.拚成圓圈,兩頭相扣。後來,我們發現生產隊榨油用的鐵箍適合做鐵環。於是.在夜深人舒的時候,卸下榨油坊的門檻,卸下鐵箍。那是一個偷竊的過程,掩藏著激動和緊張。寬寬的鐵箍,散發著淡淡的桐油香。
然後是做鐵鉤,用鐵絲彎一個“U”形的鉤,用細鐵絲綁在一截竹竿上。用鐵鉤套住鐵環,右手握竹竿,左手扶鐵環,在跑動的一刹那左手丟開鐵環,鐵環就隨著人的跑動前行。細細的骨節,在鐵環的旋轉中脆響。鄉村的遊戲,就是打開稚嫩的軀體,讓它自由自在地生長。
我是在麥場上學會滾鐵環的。我和夥伴們滾著鐵環.不知疲倦地奔馳。鐵環滾動時發出悅耳、清脆的聲音,響徹童年的每一個晨昏。今天,透過都市的喧囂.我依然能夠分辨出生活裏類似鐵環那種獨特的聲音。
在我的少年時代,除了書本,我唯一舍不得的是那個曾經用來榨油的鐵箍做成的鐵環。拔豬草累了時,我把它套在脖子上。記得一個冬天,鵝毛大雪漫天飛舞,我滾著鐵環,一次次摔倒在白色的雪氈上,半天爬不起來。無人攙扶我起來——這是孤獨的代價。隻好,自己擦十眼淚,彈掉身上的雪花,繼續著我的遊戲。
有時,孩子們也進行滾鐵環的比賽。我們在麥場上一字兒排開,一聲令下一個個圓圈開始滾動.看誰在最短的時間內最先到達麥場那頭。這中間,鐵環是不能倒下的。到終點了.孩子們振臂歡呼。最後一個自然是我——我個子矮.又瘦弱,跑得不快。他們丟下鐵環,抱在一起開懷大笑。
一個圓,宛若生命的軌跡。生活就像個鐵環,沒有任何選擇,隻能依附著它的軌跡.向著可能的幸福狂奔而去。那時的我無法具備這樣詩意的思考.但是.畢竟還要想著什麼。有時坐在曲峪河邊,將鐵環套在脖子上,若有所思地坐著。鐵環垂掛在胸前,想著兒童不該想的一些問題。臂如大地的邊緣在哪兒?我是被母親從伴河裏打撈出來的麼?太陽和月亮上有沒有人,他們也孤獨嗎?諸如此類的問題,常常折磨得我頭皮發麻。
歲月流逝,才恍然大悟:滾鐵環的遊戲,不隻是一種牽掛.它給了我一些生命的印記和啟迪。有時.我在地上畫一個圈.站在其中,我的影子烙印在圓圈裏,就有一種安全的感覺。
打 陀 螺
水曲柳,一個渾身充滿女人味的樹木,就站在童年時的曲峪河邊。那三個字,拆開來.無一不是女人的品質。可是。那時我們根本沒有聯想的閑暇,一放學.我們就折下它的枝於,做一種叫陀螺的玩具。
做陀螺的木頭必須結實而沉重,水曲柳的質地就適合。它是那種外柔內剛的樹木,別看它外形柔弱,內心卻堅硬。不像楊樹,看起來高高大大,木質卻輕飄飄的。如果用楊樹的木頭做陀螺,那就沒有定力,站不穩腳跟,像被大風狂吹著.飄忽不定。想想.如果一鞭子就能把它送上天.那會有什麼憊思?
削製陀4的工具很簡單:柴刀、斧頭。把一根長不足I0厘米.直徑5一8厘米的水曲柳握在手心一端削尖,而且要圓潤光滑。底部做成錐形.錐尖部挖一小孔,塞人一拉車軸用的鐵珠子,形狀酷似海螺的陀螺就做成了。然後做趕陀螺的鞭,通常,我們是用棉花杆的皮做鞭。撕下一緒塔的皮條,擰成二尺長的鞭子,拴在一根木棍上。
陀螺和鞭做好後,我們跑到曬穀場,迫不及待地旋轉自己的陀螺。一種玩法是先把鞭子放在地上,用兩手把陀螺轉起來,然後用鞭子抽動陀螺轉圈。另一種複雜些。右手持鞭,將鞭繩按順時針方向繃在陀螺上,左手拇指按在頂部.食、中指分別放在錐尖兩旁,三指夾住陀螺放在地上,鞭子拉向右邊的同時左手鬆開.陀螺就會在地麵上旋轉了。我們喜歡陀螺的旋轉,以至頭弄腦暈、天旋地轉、跌跌撞撞,也樂此不疲。一個東西不斷地旋轉,這是多麼有趣、多麼有吸引力的事啊。
打陀螺,需要的是耐心和毅力。你要不停地用鞭子抽陀螺,它才會不停地旋轉。不像現在的玩具,把開關或者按鈕一撥、一按,就不停運動。鞭子的繩頭要落在陀螺的中間部位,太靠上或太靠下都容易將陀螺打倒。開始時抽力不要過猛,站穩後再逐漸加力。陀螺旋轉著,真實與虛無結合著。它實實在在地旋轉著,產生著並不真實存在的一圈圈圓弧,霧一樣的走幻。記憶裏有一個細節,是個有風的傍晚,秋場上飄揚起草絮,陀螺旋轉在地麵上,像一朵朵盛開的花朵。我揮鞭趕著陀螺.它在快速旋轉.在旋轉中喃喃自語。我疑心,它在向我訴說什麼。我想起來了。老師白天在課堂上講述給我們的不曾見過的旋轉:太陽、地球、月亮的旋轉。莫非.這個寧宙是由旋轉構成的?我不知道,是不是一切生命因為在一個旋轉的世界裏生存、繁衍、死亡,就把旋轉刻進了生命之中。
打陀螺的遊戲一年四季都在進行,秋天是高潮。因為那個季節做趕鞭的棉花稈堆得滿地都是。打陀螺的地方要非常平整.不然陀螺就旋轉得不歡暢,碾過穀後的秋場自然是理想之地。幾十個娃兒,幾十條鞭,幾十個陀螺,布滿秋場。一個娃兒——他必須是孩子們的領袖,站在穀草垛上,一聲令下,陀螺在秋場上旋轉著,碰撞著,舞蹈著。這陣勢.儼然辛棄疾筆下沙場秋點兵的氣勢。
比賽.這才是打陀螺最大的樂趣。比賽的花樣有許多種:套圈、定點、撞擊、過橋、柱羅漢、翻山越嶺。孩子們常玩的是陀螺打架,兩個人放活陀螺後,用鞭子將陀螺狠狠一抽,陀螺迅速劇烈相撞.叭叭直響。由於相撞點的旋轉方向相反,陀螺像一隻被刀猛刺心髒的小雞抽搐幾下就任死。要麼旗鼓相當.要麼同時奄奄一息地在呻吟中死去。比賽的時候,秋場上開了鍋,鞭子抽陀螺的僻啪聲、陀螺打架的叭叭聲、圍觀者的喝彩聲交織在一叔,驚天動地 要是娃娃多,就舉行陀螺接力賽。五個不同顏色、大小相同的陀螺,逐個放活在圓盤裏,全部旋轉起來後,開始計算成績。參賽者需全神貫注,嘟個陀螺快要停止旋轉,趕快抓起來放回盤內繼續旋轉.直到最後一個倒下為止。誰的陀螺旋轉的時間長,準就是勝利者。
這種遊戲也叫一打牛兒”.是男孩子的專利。“牛兒“這個兒化詞在我們家鄉專指男孩子的胯下之物.女孩兒聽著就臉紅。因此,這種遊戲女孩兒不僅不參與,連圍觀都被禁止。說是禁止.其實是女孩兒的自覺行為。半下午,男孩子拔夠豬草回來,一聲“打牛兒咧——..滿街巷的男孩子都相奔到秋場。陽光燦爛的日子,“牛兒,.在秋場上旋轉著朵朵金浪,那是我們開心燦爛的時刻。
那時,我們可以被稱作少年了。理想剛剛萌芽.又並不確定。在旋轉中,我們忘乎所以。
比賽陀螺,我不行。胳膊細.勁兒小,陀螺轉那麼幾下就倒下了。這時,我就悄悄地退出.躺在麥場邊的草堆上肴小說。我的姑父在鎮上的小學教書,他的房子有很多書。姑父的鼻梁上架著一副眼鏡,他說:玩什麼玩?你也不小了,好好看書,將來才有出息。
姑父讓我擁有了新的樂趣。秋場上.孩子們一陣陣地歡呼,我卻蜷縮在秋場上的穀草堆裏,沉浸在江姐、楊曉東、王柬芝、梁生寶、楊子榮這些人物的命運巾不能自拔。火辣辣的陽光損害了我的眼睛,我的視力一夭天減退。看累了時,我回過頭望著秋場上旋轉的陀螺.眼前晃動著模糊不清的曲線。漸漸地,夥伴們的麵影也遙遠了。
夥伴們疏遠著我.以示對我的懲罰。我忽然有了寂寞的滋味。風吹散了書頁,催促我恢複童心。天色漸漸助淡,等其他孩子都散去了,我扔了書.獨自揚起鞭,抽動屬於我的陀螺——看書時,我的衣兜裏依然裝著陀螺。昏暗中,旋轉著的陀娜,不堪皮鞭的懲罰一圈圈抽搐著,像是對我的詛咒。
遠離了童年的夭真和簡單,沉浸在孔子、老子、尼采、蒙田一般的思維中,這讓我的心靈很累。有時.彌漫著悵然若失的感覺。與童年的緣分已盡.我隻有帶著滄桑的眼光來感知人生了。真想回歸童年,再揮動鞭子打一次陀螺。那種旋轉的記憶,帶著不曾迷惘的失落.依然滯留在枝葉茂盛的田地間。我常常想,把一生濃縮,剔除無礙生命的枝葉,人生不過就是一場簡簡單單的遊戲。
鬥 燦 婚
有泥土,就會有蛤抽兒。泥土是蛤拍的窩。
對始蛤的印象是童年時從秦渡鎮的廢磚瓦礫中產生的。寫完作業.夥伴們紮堆兒到胡同牆角奮兄的草叢裏、瓦礫堆裏去翻弄。捉抽抽要捉聲急有力、頭寬足長、鉗大且尖銳的那種,這樣的拍蛹勇猛善鬥。捉上兩隻放在瓶子或盆子裏,用一根草挑逗它們相鬥。兩蟲柑鬥.鉗牙相對,或虛晃一槍.或反牙相擊……小小的鬥盆成為兩隻小蟲子的戰場。抽納的撕咬、對崎全憑我們手中那根草的指引。蟲子畢競是蟲子.虛實相間的戰術完全出自我們的引逗。
聆聽勝利者愉悅的叫聲.是一種精神享受。那樣的年代,想不出還有什麼是比鬥蛐蛐更有吸引力的遊戲。因此,我總是盼望玉米的出莖,秋風的襲擊。一放學回家,就提上一個瓶子跑到瓦礫堆中翻找。田野裏也有抽抽,可是很少有體大善鬥、叫聲悠場的。那種抽抽.大約喜歡瓦礫堆堅硬空曠的環境。伏下身子.屏住呼吸.小心翼冀地翻開一塊塊磚塊和碎瓦,發現一隻看中的.雙掌合攏.掬於掌心,放進瓶中。那樣的過程和喜悅,現在依然記憶猶新。接下來.就是為它尋找一個對手。
一隻心愛的蛐蛐,如同一個戀人.需要想方設法嗬護。下雨了.我怕它冷,把盛裝它的瓶子放在熱炕的一角。為此,我受到了母親的斥責。避開母親的目光,我又把瓶子塞進炕洞。怕它渴,用一個瓶蓋.盛上水倒進瓶子裏。那時我隻知道它喜歡吃西瓜的籽仁。我們家很少吃西瓜,我就到街上的瓜攤邊等待。人家啃著瓜粼.我的目光隨著瓜子的下落而漂移,現在想來,真有些下賤的感覺。可那時為了我的怕怕,一點都不臉紅。後來看到一份資料,才知道抽婚的食物很多。大豆、米粥粒、雞蛋白、綠葉菜、胡蘿卜、生蘋果、生芝麻、血羊肝、牛骨粉、菱肉、螞蟻、蒼蠅、熟蟹肉、熟蝦肉、熟卿魚肉……可惜那時我無法獲得這些信息。
人類漫長的童年,總是重複著相同的遊戲。女兒八歲時,手中捧著瓷缸兒.央求我捉兩隻幼址來鬥。於是在收獲過的田野裏,在瓦礫堆裏,我再次去尋找燦拍。彎下腰.翻瓦礫,撥草叢,一種溫釋的感覺撲麵而來。尋找蜘燦.那種久遠的記憶.讓我激動不已。那個下午,我為女兒逮r兩隻蜘抽。女兒用草須撥動它們相鬥,聽著失敗一方的慘叫,臉上洋滋著燦爛的笑容。
深夜.女兒熟睡了。我走出家門,價坐在田野邊,聆聽著抽站在曠野裏鳴叫。我想到一個比喻:一群歌唱家的聚會。我喜歡在漆黑的夜裏想著一些與生活無關的問題,那夜的思緒一直離不開抽抽。人類寵愛拍抽,對軸姑來說又是一種不幸.不幸的原因在於失去了大地和自由。在泥土裏、瓦礫間的某個角落鳴叫,這是它的自由.因此它的叫聲真誠而坦蕩。它們在大地的懷抱中各守一方.井水不犯河水,自然不會為敵。而人類一旦把它們聚在一起,挑撥它們相鬥.它們就怒不可遏、忍無可忍了,而結果隻能將怨恨發泄在“同胞”身上。它對人類無可奈何呀!
蛐蛐是鳴蟲,一生與土地廝守,為土地歌唱。
抓 蛋 兒
鎮子西口碾盤的上方,和核桃樹對應著的是一棵古槐。有它遮著陰涼,女孩子就盤了腿,坐在碾盤上抓蛋兒。“蛋兒,.是用瓦渣、爛瓷缸片等磨製而成.或川一塊布裹起來裁製成蛋兒。蛋兒擺在碾盤上,念一抓一,念二抓二,依次類推。抓時不能掩動其他蛋兒,也不能多抓或少抓。年齡小的五個蛋兒為一副,年齡大的七個為一副,俗稱“抓五”“抓七”。女孩兒抓蛋兒,有一種天然的優勢。
那時.我喜歡紮在姑娘堆裏。鎮上的女孩,腦後都紮著一雙辮子,用紅頭繩紮著。蛋兒上拋和下落時,辮子搖來晃去。這對我具備著誘惑力,我不自覺地加人了她們的陣營。女孩兒玩輸了,不像男孩兒用中指彈額頭.而是用食指在臉上羞一下。我於二歲了.剛剛告別了兩小無猜的年齡,已經萌發了a朧的性意識。羞女娃或被女娃羞,會讓心靈凝1.3在一個沮界的遐想中。
抓蛋兒是要念日訣的,那口訣是這樣念的:
響叫摩,引娃婆,引娃姐.倒銀河。
咱叫兩,雞叫廣,廣圍城。雞叫鳴。
咱叫三,來椒磚。擻不過.把手刹
響叫四,拉咯咬,咯咬響,咱出場.
咱叫五.敲金鼓.金鼓金.叫銀銀
咱叫六,一把樞,樞梁梁,種婉豆
咱叫大,賣倆桂.沒賣過,要個鎂。
口訣中的“咱’即我,“摩’是一,“大’是七。從一抓到七,按規則抓完,算是點家。這種遊戲要心靈手巧.可我總是笨腳笨手.不是速度慢,就是抓時撞動了其他蛋兒。可我盼著讓女娃娃用手指羞,莫名其妙地,她們就擠在一塊傻笑。
可是,我搜長念口訣.節奏和韻律也許都有味兒.招女孩子喜歡。姑娘們抓蛋兒時,讓我念口訣。那天我念完口訣,一個叫芳芳的女孩悄悄塞給我一串拐棗.還在我臉上親了一口。她也是客戶的孩子,父親是鐵匠鋪的楊伯。芳芳在我臉上留下的唾沫像一團火焰,讓我的臉頰火燒火燎。芳芳尖細的鼻梁上方鑲著兩顆明珠,映出我馗尬的樣子。
姑娘們來勁了.把我和芳芳往一塊推,拍手唱道:“兩口兒,親嘴嘴。親嘴嘴.倒沫沫……”“倒沫沫”是不停地咽唾沫之意.它是性盒灼或性饑渴的表征。這意思我成人後才明自,可那時的女孩兒怎麼知道呢?
芳芳忽然捂著臉哭著跑了.她的一雙辮子在風中搖曳。她為什麼要哭?我實在迷惘。以後,隻要我在場,芳芳就不來玩抓蛋兒了。自然,我也自覺地退出了姑娘堆。那個初吻.像一顏幸福的種子.播種在我的心田。但是,它缺少水肥和陽光(總是陰鬱的口子).終於枯萎。1969年秋天,鎮上的客戶都要做下放居民。我家去南正村,芳芳家要去工寨。下放前一天的傍晚,我正鬱鬱地站在鎮西口的碟盤旁.芳芳從鐵匠鋪出來f。她在我身邊站了一會兒,急促地呼吸著。忽然.她帶著傷感的口吻讓我再給她念一遍抓蛋兒的口訣。然而,時光不會網頭,我再也沒有心境念誦那首口訣了,就隻有低垂著頭。
鴿 仗
成長著.就到了少年。時間充裕.精力過剩.又學不會孤獨和思考,就盤起腿玩鴿仗。鶴,本意是尖嘴的鳥啄食。所謂鴿仗是娃娃們用雙手扳起一隻腳(一般是右腳)盤在左膝L,左腿站地.右膝蓋形成鳥嘴攻擊對方,被擊倒者為拾。這種遊戲是男孩子的專利。一群娃娃分成人數對等的兩組,相互對鵡,一方全部倒下.另一方就獲勝。課間在教室外的空地上鵑,放學後在街上鴿.從鎮子的西口鴿到東口。如一根細腸般的小街,在我們腳步的頤動下呻吟。娃娃鴿仗。家長並不幹涉.他們眯著眼,屹毗著行.就是自己的孩子被鴿倒,他們也不去攙扶。“娃娃要長大.絆個七八下。”龐光鎮的人們自然有他們生活的邏輯。
虎順是全家的孩子.跟我住一個院子,他個子不高,精嫂麻利.是鶴仗的高手。他起跑的速度,攻擊的力址,跳躍的高度,夥伴們無人能及。蓄勢時他貓著腰,眯著眼,嘴科緊繃,開始後一個箭步躍起,膝蓋壓在對方的盤腿上,立馬就把對手壓趴下了。他的絕招是“挑”,衝過去膝蓋頂在對方的盤腿下向上一挑,對方仰麵朝夭倒下。他的膝蓋尖尖的.如鋼鐵般堅硬。大多時候對手見他腰一貓.眼一眯,便被摘了膽子。虎順一個人往往能對付幾個人.他所在的一方絕對是底家。
虎順鵲仗的技術絕對精湛,有資格勝任領袖的角色。可是他,卻總是回避。因為他不善於說話,更不會發號施令。麥收後.鄰村爐丹村的孩子們率先亮劍,要和我們鎮上的孩子們在兩村的地畔進行一場鴿仗決賽。雙方的地盤相隔著一條河,叫曲峪河。不發洪水時,爐丹村的孩子們用石頭、篙草堵住上遊的水.我們堵住下遊的水,在其中摸魚兒、拚料、青蛙、螃蟹……完了雙方平分.這友誼親如兄弟。可是那天.我們必須為榮譽而戰鬥。正午.陽光燙熱,雙方相約推舉一名“領袖”商談比賽的規則。我們村自然推舉虎順,可他羞紅了臉死活不幹。天良瞪一眼虎順,胸脯一拍,大吼一聲,前去和對方談到。
雙方約定各出十人,虎順自然是我們的骨於。一聲.肖響,雙方展開激戰。交戰中,雙方不斷有人痛苦倒地。最後,我們隻剩下天良一個.抵擋不了爐丹村四五個孩子的圍攻。我們輸了。環顧左右.不見了虎順的影子。原來虎順在擊倒對方一人後,見那個孩子倒在麥茬上鼻子流血.便倉皇逃跑了。“叛徒!”我們咬牙切齒。如果虎順堅持到底.那勝利無疑是我們的。
從此,虎順的身影再也沒有在鴿仗的遊戲中出現過。這是一個不同尋常的事件,是要用代價償還的。天良以領袖自居.命令我們朝他吐唾沫。在唾沫星子的氣息裏,他總是一個人孤苦伶仃.鎖著眉、低著頭,穿梭在往返學校和拔豬草的路上。夥伴們想,他心裏一定很苦。但是,可憐隻是一種心態,相比較,集體的榮譽更為重要。拒絕他,就是捍衛這種榮譽。十年後.恢複了高考,他被西北大學錄取了。他是高考製度恢複後鎮上第一個考上大學的。昔日的夥伴這才憊識到他們犯過一個幼稚的錯誤,哪有臉麵去送別他。虎順離開鎮子那天,天落著雨。虎順披著一個蓑衣,光著腳踩著泥巴.從紙花店旁邊的那條小路走出了細腸一般的鎮子。
龐光鎮紀事
細腸一樣的街道
秦嶺是座山脈,牛頭山是它的一座嶺。既名日牛頭.形狀似也。龐光鎮離它二裏遠,隔著牛的脖子和胸脯,它應該是牛的腸子:扭曲、狹窄、悠長。黃昏,站在牛頭山上俯視,一縷縷炊煙從一戶戶人家的煙洞裏胃出來,宛若小鎮纖細的脈搏.又仿佛是黃昏的抒情曲。小鎮的寧艘和淡泊,都寫在炊煙的臉上。
牛頭山下.曾經是漢武帝時期的上林苑.開始是狩獵,後來就成了太子、大臣、妃子們遊樂的場所。《漢書·舊儀》載:“苑中養百獸,天子春秋射獵苑中,取獸無數。其中離宮七十所,容千騎萬乘。”後來,打開了秦嶺到陝南的通道,這兒漸漸形成以龐光鎮為中心的山貨集散地。從這兒穿越秦嶺,一條路過柞水通安康,一條路過商洛達湖北十堰,一條路經寧陝到漢中。清末、民國時期,鎮子的街巷裏積滿了藥材、獸皮、木材、山果,行人很難通行。供銷社和戲樓間的空地以及鎮子東口的高山廟前是做大買賣的.熱鬧和繁華無須讚述。
在我童年的視野裏,鎮子的主街極窄。主街上的人家都開著店鋪,橄頭掛著黃色的恰旗做招牌.沿屋簷斜坡搭起廊溯,站在街上看天,天就成了一條縫。主街的房門是板式的.晚上擔負著門的職能,白天被主人卸下來作為台麵擺商品。供銷社在街的中央,對麵是個舊戲樓。記憶裏.它隻演過一出戲:《火焰駒》。後來戲樓的一間塌了,露出瓦藍的天,就無法再演戲。戲樓上結滿了蜘蛛網,還有燕子、麻雀做的窩。整個小鎮.就這地方還寬闊些.仿佛一根細腸,突然在這兒憋了氣,就鼓脹了,形成一個膀膚狀。膀朧,音同龐光。大約,鎮名的秘密,就潛伏在這兒。
龐光鎮的西口極窄,是這根腸子的脖頸。兩家的房斜蓋著,兩堵牆的據頭幾乎挨著了。這兩家,一家是鐵匠鋪,一家是做棺木的。這家的鐵錘在敲擊,叮當叮當,那家的鋸子在刺啦刺啦地叫,前者的聲音悅耳,後者卻是那樣刺耳。冬天.我常常走進鐵匠鋪.那裏暖和。兩個漢子對麵擊打燒紅了的鐵件,你一錘.我一錘。有時,我也幫著拉風箱,讓火苗跳得更高。鐵匠鋪的東邊,是一個碾坊。總是看到這樣的情景:一頭驢被蒙著眼睛繞著碾盤轉圈。那蒙驢眼的東西.鎮上人叫“暗眼”。服坊的牆後,臥著一個廢棄的碾盤。年代久了,也就光滑柔順。
鎮子的東口,路北是小學,路南是高山廟。它們的位置都斜著後撤,仿佛一個通向肛門的腸子頭。鎮子裏發生的故事,經由這兒排泄出來,成為曆史的痕跡。
在我的履曆表上.龐光鎮就是籍貫。狹窄的黃泥路,磨礪著我的腳板。多雨的季節,街進的泥有半尺厚,穿雨鞋、泥展都不管用,索性脫了鞋,褲腿挽在膝蓋上跳泥。天晴了,路幹了.我和夥伴們滾著鐵環.像推著一列列小火車,在一根腸子裏不知疲倦地奔馳。鐵環滾動時發出悅耳、清脆的聲音,響徹窄街的每一個清晨,還有黃昏。
啃 瓜 皮
天熱起來時,供銷社和戲樓的接壤處就膨脹起來,聚集了很多人。供銷社大門的右側有一個西瓜攤,一牙瓜五分錢。賣瓜人是個老頭,剃著光頭,沒留胡子,那張臉就非常突出。我們守候在瓜攤前,等候大人買瓜吃。吃完紅妞.他會把瓜皮扔在地上。那塊瓜皮.就成了我們爭搶的對象。誰搶到了,就會跑出好遠,掏出削鉛筆的小刀,把枯在瓜皮上的泥土削去。再用刀切成小塊,伸出舌尖舔著,張開牙齒嚼著。那狼吞虎咽的感覺.至今仍在記憶中蝸動。幸福源於一塊西瓜皮.這完全是饑餓的功勞。那時肚子總是餓,西瓜皮既解渴.又墳餓,實在是好東西。
有一些情節和細竹在記憶中揮之不去。沒有大人來買瓜時,老頭就抱起桌下的木匣子,打開按鈕聽秦腔.邊聽邊搖腦袋,冷不丁也跟著吼幾聲。正聽得興趣盎然一群蒼蠅圍著切開的西瓜轉悠,叮著紅抓嗡嗡地飛。賣瓜的老頭惡毒地罵著,一手抱著木匣一手揚起芭蕉扇揮趕。他揮動扇子的姿勢不是左右搖擺,而是轉著圓圈.蒼蠅也繞著他的扇子在做圓周運動。老頭不趕我們,用腳把瓜皮端到我們跟前.看著我們爭搶。有時他就偏心,用穿著圓口布鞋的腳把瓜皮踢到我跟前。因為別人叫他大爺.我叫他爺爺。大爺和爺爺的味道是不一樣的。爺爺帶有親情,大爺仿佛有著一層隔膜。黃昏.夕陽的影子將我的“爺爺”在一根腸子電扭來扭去。先是扭過楊家的裁縫店,然後扭過父親所在的照相館,最後過了陳家的雜貨店.那扭曲的身影就消失了。老頭的背駝著,晚霞裏.為窄巷塗抹了一個橘紅色的問號。
許多年後,龐光鎮的街道拓寬了,一根腸子被切割開,豁然開朗之後。卻把昔日的熱鬧和喧嘩趕走了,舊有的秩序消失了,古樸和醇厚成了曆史。雖然街道上也建了許多專業的市場,但來買東西的人卻日漸稀少。鎮子東頭,昔日高山廟的地盤上挺立著一座富麗氣派的海鮮樓,它頑固地阻礙了我的視野。某日我走進那座海鮮樓時,一位紅衣少女正津津有味地吃著一隻蝦。那蝦的形狀極像記憶中那位“爺爺“的形體。我也坐下,裝模作樣地啃吃著螃蟹、鰭魚,還有蛇和蝦。吃著吃著.我便皺起眉頭。肚子不饑,食欲就跟著減退了,當年西瓜皮留給我的那種美味,再也吃不出來了。是童年時的西瓜皮改變了我的思維方式,還是自己的胃功能已經退化,我很困惑。知了殼的誘惑
知了又稱蟬,它隱含著一種禪意。禪意似乎有點神秘.但它的確是一種意境,一種晶瑩如知了殼的意境。
我上初中了.暑期,我在龐光鎮周邊的樹林裏搜尋知了殼。一位少女,悄悄地帶我繞過小學的圍牆,到了胡老四家的醋坊。那門上有兩個對稱的鐵圓環.少女抓起一隻在門上輕輕一矽,門就開了,探出來一張麻子臉。少女叫聲“舅”.他就放我們進去。院子裏.彌漫著濃濃的醋香味。少女帶著我進了後院一片樹林。我竟然不知道,胡老四家的後院,會有這麼大一片林子,有那麼多的知了在高處鳴叫,有那麼多的知了殼趴在樹上。少女脫了鞋子,弓著身子,上樹我為摘取知了殼。突然間,下起了雷雨。她來不及下樹.濕淋淋的衣服貼在她的身上.顯露出不同於男孩的某種神秘曲線.讓我臉紅心跳,浮想聯翩。而她全然不顧我貪婪的目光,雨停了,她又要上樹為我摘取知了殼。
這隻是記憶的一個片斷。可是.在悠長的歲月中.我依然保留著那個少女弓在樹身上的影像。那個瞬間,我感受著一片未知的天地。漸漸地,我享受到的是溫馨,是幸福。成長的過程中,我的靈魂沉浸在一個個細節甲,宛若小鳥的羽毛被一個精致的木梳滑過。
童年的記憶裏.仿佛都是秋天,找穿行在樹和樹結合著的空間。我的口標是知了蛻下的殼。那殼伏在樹身上,攀在樹枝匕爬在樹葉上,顯示著孤獨的美。知了蛻殼的過程,是在踐行著從物質到枯神的蛻變。具備了梢神品位的知了,才會不知疲倦地在大自然中吟誦著或高尚或悲傷的詩詞。殘留在樹身、樹枝、樹葉上的殼,我以為是卸去了生命和靈魂負荷的精神貴族。
我收獲知了殼的目的是在藥店換取錢幣。那個年代.錢幣的誘惑對我是那樣重要。我穿梭在火辣辣的陽光下.絲毫沒有疲累的感覺。知了殼可以人藥.給人類帶來健康以及幸福.而我卻可以用它換來錢幣。那個藥店在龐光鎮街道的路南.台階很高,很堅硬.四扇黑漆的窄門對我敲開。我攀登者台階,似朝聖教堂般虔誠和莊嚴。
那些晶瑩透亮的知了殼,仿佛《聖經》裏的句子,經典,州讀。在生命的初期.它引導我解讀幸福的含義。那個居期.無數的知了殼被我送進藥店,麻醉著我的精神。開學了.我一次次逃學,繼續在鎮子四周的樹上收獲隱含r精神愈義的知r殼。
少女上樹的地方,是一處潮濕低窪的水坑。幾十年過去,不知那位少女的腳印是否逝去?那些知了的後代.是否仍伏在樹上孕育著生命?
第二年秋天.那個少女忽然就從小鎮消失了。當我繞過小學的圍牆,敲開醋坊的門時,那個曾被少女喚作舅的人噴出醋一樣的酸味問:你找誰?我知道,這便是拒絕了。那曾經讓我感到濃香的醋味.熏得找幾乎暈倒。於是,找對捕捉知了殼,再也沒有了興趣。
一續風,把小鎮曾經的故事吹走了。那個秋天,我發現自己突然長高了。
高 山 廟
鄉下有許多土廟。我去過的村莊裏,大大小小總會有個廟。在我的憊識裏,廟是精神的殿堂,靈魂的阪依。它雖也是泥土做的.但卻供奉著神像,就不叫屋,而叫殿,收留著一個村子的前世今生。誰家的人退遇了不側,誰家的媳婦生不出娃娃,誰家的孩子要考學.出門求平安,生病求健康.求姻緣,求發財,求做官,都要到這廟裏燒幾炫香。無疑,這是最適宜了卻心願的地方了。無事可幹,也去廟裏上上香.或許眼下什麼都滿意.求個長命總可以吧。我曾聽到一個真實的笑話,烏東村的一個婦女.嫌家裏養的雞下的蛋少,也到廟裏上香求佛。至於後來她家的雞是否下蛋下得多了,我倒是沒聽說下文。我有時想,菩薩也太累了,天降大任於她,她必然有太沉重的擔當,要解決夭下人太多的煩惱,要滿足世人太多的願望.要傾聽千萬人的內心禱告.真是苦其心誌.勞其筋骨。放在我,阿彌陀佛,我絕不做菩薩。
作為塵世上的凡夫俗子,誰能沒有煩惱.誰能沒有痛苦?人活著,靈魂總要有個去處,廟就起了這樣的功能。要是連個祈禱、求神的地方都沒有,那一村的人去哪兒解脫痛苦.訴說心願?廟的好處就在於此。別肴它也是土墒泥瓦,但牆老得掉渣。瓦縫間長出茅草.有的屋頂兩頭還有龍頭龍眼.這就非同尋常。這土牆、茅草、龍眼像一雙雙慧眼,洞察著人情世故。它不說話.但總能給人開出一劑劑救世的良藥。我很喜歡寺廟裏的香火,喜歡那種味道,想著那就是能夠解脫人們疾病和痛苦的中藥的味道;也喜歡香煙繚繞的樣子,仿佛將人的痛苦和煩惱帶到九禽雲外。如果有常住的和尚,那裏麵一定會有誦經聲,我非常喜歡聆聽敲打著我內心的那種韻律.安詳,悠揚.心靈裏好像有風箏在飛。按《聖經》的說法,那是來自心靈的聲音,引領我抵達曠遠的境界。
廟,總會有個名字.臂如土地廟、財神廟、娘娘廟、龍王廟、關帝廟、城險廟……龐光鎮的東頭有個高山廟。為何叫這個名?我至今沒有弄清。是因為鎮上的人家大多數姓高,還是鎮子的南邊就是秦嶺的高山,反正搞不清。世上很多事情,人永遠也搞不清。廟是蘭間寬,有蘭節石板的台階.屋頂很高,瓦楞間長著隨風輕搖的茅草。一般情況下.被稱為廟的地方是少不了塑像、香爐什麼的,可土廟裏隻是一排排用泥土做的課桌。鎮上的小學教室緊張,就把高山廟做了一年級的教室。西邊的山牆上,有一塊黑板。窗戶很小,用報紙糊著.光線暗淡。
老人們回憶說,早先高山廟裏是有菩薩的。民國三十年的春天.廟裏住進了一對從甘肅逃難來的男女。鎮上人看他們可憐,就沒有人說什麼。收秋時,這對男女居然生下了一對雙胞胎。冬天裏,那對男女和他們的雙胞胎都不見了.那菩薩的塑像也奇怪地失蹤了。鎮上人很納悶,有搶人的,偷東西的,但從沒聽說有愉菩薩的。有人懷疑是那對男女帶走了菩薩,但沒人親眼看見,再說那菩薩的塑像咋說也有幾百斤重.他們怎麼搬得動?於是,這疑問就成了永久的謎。後來.鎮上人不知從哪兒弄來一尊觀音菩薩,安置了供桌香爐一些女人還主動住廟看守.這才保證了高山廟的香火不斷。
我在高山廟裏念完了一年級。給我們上課的女老師姓關,當班主任,還教語文算術(那時不叫數學.叫算術)。她長著圓圓的臉,大大的眼睛,有菩薩一般的氣息。模枷的視野裏,我的思維有時會開小差.凝神看著她說話時露出的兩排牙齒。那牙齒很潔白,整齊地排列在她的嘴唇裏,如一道亮光,閃鑲在光線暗淡的教室裏。四十年流逝的歲月中,我收藏著她那一晃而過的牙齒的光影。
有一天,她給我們講故事。
“從前有座山,山裏有座廟,廟裏有個大和尚給小和尚講故事。講的啥故事?從前有座山,山裏有座廟,廟裏有個大和尚給小和尚講故事……”
翻來覆去地.關老師卻總也講不出故事來。我們極想聽大和尚給小和尚講的故事,她卻又繞回來.回到“從前有座山……”這句。我們覺得沒趣.就歪著身子張開嘴打開了哈欠。這當兒,關老師卻變了臉色.從潔白的牙齒裏胃出了凶狠狠的訓斥聲:“小娃兒們打什麼哈欠,都坐端,聽我講課!”
童年裏,這樣的細節不是很多.我就難以忘卻。孩子們雖然喜歡打破砂鍋問到底,可是誰也沒有勇氣在關老師那裏討個究竟。那會兒,我總也想不明白,大和尚究競給小和尚講了一個什麼故事。
廟前有很大一片空曠地,是鎮上的男人聚集之地,也是牲畜和家禽尋歡作樂的場所。那會兒進廟燒香屬於“封、資、修”,再說廟裏沒有神像,給誰上香呢?三五個人聚在一起搭方、下棋或者聊天曬暖暖。西北角牆上的楔子上,拴著牛、馬、羊。貓和狗,還有豬.在人群的空隙處追逐。娃娃們一下課,就盤起腿玩鴿仗的遊戲。
高山廟高高的台階上.東邊坐著一個老漢,如阿Q一般敞開胸翻開棉襖裏子捉虱子,捉出一個,用兩個大拇指甲擠死.把指甲上的虱子血擦在棉褲上。西邊的台階上坐著一位婦人,那婦人的兒子半年前還坐在廟裏上課,可一夜間發高燒死了。這婦人就整夭坐在那裏,一會作揖,一會破頭一會又扯破嗓子號陶大哭。我們上課時.她的頭就偶爾伸進門裏,聽著關老師講課。
白天的高山廟是乏味的,晚上卻不缺少故事。放學後.廟門上了鎖.但門檻是活動的,一彎腰就可以拔下來,人可以爬進去。冬夭,死了兒子的婦人天一黑就爬進廟裏,燒香,念經。鎮上人以為廟裏鬧鬼。大年三十的晚上,雪下了一夜.婦人在土廟裏凍皿了。幾天後,太陽出來了,廟的台階上隻剩下那個老漢。他捉了虱子不用大拇指甲擠了,而是捉一個,一揮胳膊,使勁朝廟門西邊扔去,邊扔邊嘮叨:“你這個害鬼呀……“
春暖花開的時節,鎮上有一對中年男女,從門檻下鑽進高山廟裏品嚐愛的滋味。有無聊者深夜爬在門檻下,伸長耳朵聽一對男女做愛的聲音,第二天便坐在廟前的東南角向人們繪聲繪色地描述,逗引得許多閑漢起了好奇心,深夜都朝那門檻下爬。後來,那男的讓老婆的娘家人揍了一頓,被打壞了腰.在炕上睡了一個春天。
剛剛過了夏天,如此消閑的景象沒影了,廟前成了開批鬥會的地方,地主、反革命分子戴著紙糊的高帽子站成一排,接受造反派和貧下中農慷慨激昂的批判。我們小孩子不知道如何憤恨地主反革命,隻是對他們頭上戴的紙帽子感興趣。那玩憊下寬上尖,像個喇叭簡,截在頭上很滑借,我們就仿照著做,戴在頭上快活地在大街上跑。家裏的大人要是發現了,就拚命地追,邊追邊喊:你個愚娃子,不想活了!
後來的情景,就讓一籟童心驚懼起來。批鬥會不光嘴上喊口號,還動拳腳,常常就有被批鬥的人滿臉血跡跪在地上.有的被當場剃了陰陽頭。那剃頭削發的也許手藝不精,我親眼看見地主分子高寶山的頭皮被割下來一塊。那情景令我魂飛魄散。今天我終於可以說:我同情地主分子高寶山。他如何反動,如何剝削貧下中農,我沒有看見。我隻是看見他的腦袋被割下來一塊皮,血流了滿頭滿臉。我無法不同情他,無法不為他的命運擔心。果然,那天晚上.他就鑽進了高山廟,用一根繩子把自己懸掛在了廟的橫梁上,留給人們一具模樣恐怖的屍體。他選擇了如此的死亡方式.就是要把掙獰的麵目留給那些造反派們。用繩圈套住自己的脖子.這是需要多麼堅硬的內心!後來我恍悟了,這是勇敢,是決絕。即使廟裏坐著替薩,也無法以慈悲的胸懷阻攔。
再後來,高山廟就成了武鬥的地方。梭鏢、大刀、棍棒、鑲刀、斧頭、鐵叉.甚至還有獵槍。大人把我們趕出了教室,我們不用上課了,真高興。我慶幸的是,看不到那些能讓人受傷或者死亡的武器了。
廟,這個清靜人靈魂、為人消災避難的場所,在20世紀60年代卻成了血肉橫飛的舞台。在中國數千年的曆史中,這一幕絕對稱得上荒誕。
70年代初.高山廟被改成了電磨坊,那些菩薩的塑像和供桌、香爐之類的物件,都被當作“封、資、修”的玩憊掃地出門。廟屬於精神的層麵,一旦為物質的東西所占有,就會生出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來。那個吊死在廟裏的地主分子高寶山的兒子看管著電磨坊一天到晚廟裏機器轟隆,碾碎著麥子或苞穀。廟裏盤了土炕.高寶山的兒子晚上就在炕上睡覺。誰也沒有料到,土廟裏竟然誕生了一個反革命組織。高寶山的兒子蘭十多歲了還娶不上媳婦,於是就仇視社會,尋求報複,發起組織了那個反革命組織。很快,他就被槍斃了。
那時我上高中.槍斃高寶山兒子的那天傍晚,我望著那緊鎖的廟門,身子在刺骨的風聲裏頤抖。廟脊上的鳥雀兒悠閑地蹦來跳去.人世間的一切自然與它們無關。一片樹葉,遊魂似的從我頭頂滑落.仿佛臨終者的軀體.發出絕望的歎息。忽然,我想起了關老師曾經講的那個沒有情節的故事。其實,大和尚滿腹經綸的肚子裏,何嚐沒有故事?隻是他不願意講出來罷了。
打那以後,高山廟就恢複了安靜。其實.廟的本質就是安靜。再往後.高山廟被拆毀了。拆廟那天,風怪叫著,一窩窩的老鼠被搗了老巢.吱吱叫著.驚慌失措地四處逃散.鎮上人養的貓圍著土廟的殘骸,追著老鼠飽餐了一頓。那是一個血淋淋的死亡現場,是我目睹了的。我的身子,打擺子似的.在淒風裏頗抖。
我現在想,世上的故事林林總總,千奇百怪。人生是有許多答案的,不同的人生有各不相同的故事。大和尚給小和尚講的故事之所以沒有下文,該是讓小和尚自己去填空吧。
南正村人物八 爺
村子裏八爺的名聲最大。他是個鐵匠,走過十三省。他是十五歲出門的,到六十歲回來時仍是光棍一個。一隊的飼養室門前有一個半截碌礴,八爺坐在上麵講述他的經曆,講著講著就添加一個女性的形象.多麼疼愛他,死去活來的。描述的過程中,他冷不防就插一句:“哪像你們啊,一輩子就守一個女人。’
那些女人如何的好.八爺都沒帶問來,隻帶1-11來一件東西:煙鍋。瑪瑙嘴,綠色的,杆兒細長光滑,鍋子是銅的.煙袋是黑皮的。八爺盤腿坐著,用鍋子在煙袋裏挖,挖好半天,才挖出一鍋煙來,用左手大拇指把煙葉按壓實在,才點嫩火集。
/、爺挖煙的時間挺長。他不像是在挖煙.像是在攪動他歲月中的一個個細節。我有時性急,就幫他挖煙。他瞄了我一眼說:“這煙鍋是翠蘭送給我的,你該叫婆。她夜裏給我洗腳,捶背捏腰。打鐵的活啊一夭下來骨頭都要散了。她死了男人.養活四個娃兒…”他有點硬咽,曲起左腳,擱在右腿上,亮出鞋底.拿煙鍋在上麵磕打.散落的煙灰如他滿腹的滄桑。“臨走.你翠蘭婆送了我這煙鍋。找想帶她回來.可她屋裏還有個瞎眼的婆婆。”他的語氣悲傷.可我還是個孩子,哪裏俄得人間冷暖。八爺審視著我流不出淚的眼窩.隻好歎口氣,“這人哪.都是命。“
八爺回來那年,有人勸他開個鐵匠鋪子。他搖了搖煙鍋說:“打了一輩子鐵,連個老婆也沒棍上。還打鐵呀,不要了我這條老命。”
我十歲那年,八爺當了隊長。那當兒,學習小靳莊開始了。公社來了個姓李的團委書記.n稱是工作組組長。隔三岔五的,他讓八爺組織社員開賽詩會。地裏的秋苗缺水,八爺說要澆地,姓李的說革命生產兩不誤,革命嘛.是第一。八爺就召集了社員會,還是在倒養室。人到齊了,八爺一句話不說.隻是悶著頭抽煙。抽過兩鍋煙,他說:“你們念詩.我澆地去了。”他把煙鍋朝胳肢窩一夾出門了。隊長都走了,還開的啥會,社員們一窩蜂走了。李組長說要開八爺的批判會。二爺勸八爺出去躲幾天,八爺說躲啥呢.我又沒偷沒搶。
給八爺開批判會是個晚1幾。在我們隊的麥場上.全村人都來了。李組長凶狠狠地講了一通.說八爺反對毛主席,不抓革命,光抓生產。李組長還沒講完,突然停電了。八爺那時就蹲在李組長腿旁抽煙,忽明忽暗的煙鍋宛如星星點點的燈火。抽完煙,電還沒來,八爺揮起煙鍋把煙灰磕在了李組長的鞋上,李組長一骨碌跳起來吼道:“反革命,想陷害我?’
八爺不見了蹤影,李組長帶著人四處找八爺。一個多月後,李組長調到另一個公社去當副主任,也就顧不上找八爺了。第二年伏天時.八爺提著煙鍋回村了。八爺說他去看翠蘭了。
有人勸八爺抱養個兒子。八爺說,兒女都是害,哪比一個人輕閑。說這話時,他舉著煙鍋在空中比畫。他在比畫什麼?誰也搞不清楚。他見人們瞪眼瞧他.就說了句:“煙鍋,我死了記著把這煙鍋裝進棺材,我到陰間手也有個著落。”
我讀大學那年.八爺去世了。二爺讓人給八爺準備了棺材,把他的煙鍋墊在他的脖子下。二爺告訴我:八爺是肺氣腫,都是煙鍋惹的禍。說完這話。二爺又說了一句:你八爺咽氣時還摟著煙鍋,沒有煙鍋做伴,你八爺一輩子不是啥都沒有了?
尚白
我家地方小,晚上我常常睡在隊裏的飼養室。深夜,牛悠長地叫著.舒展著一種韻味。圈裏有七匹牲口:四頭牛,兩匹馬一頭騾子。尚伯當飼養員.最喜歡那頭小黑牛.其他三頭牛是從甘肅買回來的.而小黑牛是尚伯在圈裏接生的。等老牛舔幹了牛犢身上的乳液,尚伯就把牛犢抱在了懷裏。尚伯的姿勢是這樣的;蹲下.伸出雙臂,十指展開,攬住牛犢的四蹄,起身。牛犢貼在他的懷裏.溫順得像個孩子。直到有一天,尚伯抱不動牛犢了,幸福仿佛從他的懷抱逝去.眼神空落落的。
小黑牛能下地千活了.尚伯卻有些舍不得。他攆出去,一追遍叮葉牽牛的人:這牛還嫩著,別讓它太使勁.也別用鞭子抽它啊。
我高中剛畢業時,正趕上地分給一家一戶耕種。圈裏的牲口也要分,隊長保才讓尚伯先挑。尚伯看看這個,瞧瞧那個,都有些戀戀不舍。可保才說不行,你隻能挑一頭。尚伯就拍拍小黑牛的腦袋說:“娃兒,回家。”他在後院給黑牛搭了間草庵,頂上搜蓋著麥草。尚伯端若碗蹲在牛身邊看牛嘴草.牛吃飽了,尚伯用老伴梳頭的梳子給牛理毛。那梳子是木質的.顏色有些黃。
第二年夏收過後.村子人都雇拖拉機拚地種苞穀,尚伯牽著小黑牛到了地頭。我問尚伯,你不是心疼牛麼?尚伯說你不懂.牛不耕地心裏會難受。你想啊,牛常年四季地吃人喂的草料,到種地出力的時候,你讓它閑著.它心裏能不難受?
播種的日子裏.別人截著草帽盤著腳坐在地頭,叼著煙鍋看拖拉機耕地。尚伯卻扶犁跟在牛的屁股後頭,犁頭在尚伯的眼前翻過一片片浪花。他揚起鞭子,朝牛屁股上抽了一下。尚伯抽鞭的姿勢很優雅.手臂朝上一揚.鞭杆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鞭尖繞過一個圓圈——鞭圈很圓很圖。隨後呢,那鞭尖就如弓一般張開,落在牛的屁股上。“叭——”那響聲極脆。尚伯臉上堆積著微笑,層層疊畏的皺褶宛若犁頭翻過的浪花。
尚伯總是不等天黑就卸了犁。牛臥在地頭喘息,尚伯在抽煙,仿佛一種默契。牛歇夠了,尚伯在鞋底上磕硫煙灰,肩扛著犁晗牛回家。我問為啥不讓牛背犁?尚伯說牛累了。人嘛,總得有個良心。
有一次,尚伯和我討論牛最喜歡吃什麼的間題。尚伯問我:人最愛吃肉,牛呢?我說嫩苞穀棒,他搖搖頭;我說數子,他又搖搖頭。尚伯歎口氣說:我也琢磨不透.牛又不會說話。
我上師範後.就很少回村子了.偶爾也惦記尚伯和黑牛,但身子徽了,事情又是那樣的繁多。好不容易靜下來,坐在書房裏翻著一些書.冷不防在頁麵上碰到“牛”字,心裏就漾起一陣沮催。
女兒上小學那年,我調到了縣政府辦公室。一天,我在街上碰到當年的隊長保才。閑聊中我問到尚伯,才知道那頭小黑牛死了。我想知道一些細節,便領著他到我的辦公室,泡了茶聽他細說。保才告訴我,隊裏那些分到各家各戶的牲口不是死了,就是賣了。尚伯一直養著那頭黑牛……黑牛沒得過什麼病,是老死的……尚伯叫了村裏的小夥把黑牛拉到山坡上一棵柿子樹下埋了……每年柿子紅了的時候,尚伯坐在柿子樹下說著一些話。比如,他就曾聽見過一句:牛啊,你吃柿子不?
我征怔地坐著.想不通尚伯為啥讓牛吃柿子。有些事.有些情感,我還沒有搞遭。
乖 峨
單憑“乖娥”這個名字,感覺她是順從、聽話的那種人。但乖娥一嫁到南正村,村裏人卻傻了眼。她的頭發紮成那種馬尾巴型,走起路來風風火火。村裏人就預言.這個新媳婦不是省油的燈。後來,又聽見了她像男人一樣的大嗓門。
剛結婚那年冬天.她和丈夫吵嘴。街坊鄰居隻聽見她在家巢吼,還伴有家具碰撞的響聲。半夜,她跑出家.跳進了村西公墓邊的那口井。那是個枯井,沒有水,也不深,不會對生命造成危險。旱上人們下地幹活,聽見井裏有人大聲呼叫,兒個小夥這才把她拉了上來。一上來.蓬頭垢麵的她身子發抖,做出一副驚詫的樣子:“誰把我扔並裏了?”從那以後,丈夫凡事就讓她三分。村子人都說:乖娥,一點也不乖喲。
丈夫是惠安化工廠的工人,隊裏分糧食,乖娥扛著糧食樁一口氣從麥場上回家,那少說也有一裏地。由於潑辣能幹,人緣又好,她就當上了婦女隊長。大清早,她扯著大嗓門一戶一戶地叫人下地。誰要是來不及應聲,她就咚咚咚地砸門。
有一陣兒.早上幹活前要先學習毛主席語錄.乖娥不是遲到,就是打噸兒。她平時嘴不饒人,和幾個婦女有些矛盾,有人就借機給她尋事,造反派就在戲樓上開她的批判會。那是村子的舊戲樓,一直閑置著,駐留著蜘蛛、蜂螂、編蝠的足跡,收藏著麻雀和一些鳥兒的氣息。自我十歲那年開始,戲樓卻熱鬧起來.唱樣板戲,開批劉會,還有稍後幾年的賽詩會。乖峨一上戲樓就裝瘋賣傻.擺著姿勢唱《紅燈記》中李鐵梅的句子:“聽奶奶講革命英勇悲壯.卻原來我是風裏生來雨甩長……”臉上一副悲戚的神態。村裏人好久沒有開心地笑了.於是借著她的表演.張開大嘴,笑成一鍋粥。戲樓上有好多麻雀.它們從來都沒見過這樣喧鬧的景象,驚恐地勝出戲樓在空中亂竄。造反派一看這陣勢沒法收拾,就擺擺手說:“一個瘋子,批判啥呢.散會,散會。”
乖娥凡事都要在村子爭第一。縫紉機、手表、自行車,在那時是令人羨慕的“蘭大件”,都被她搶了個第一。然而,無論是誰,完關幾乎是不可能的。不知道哪兒出了故障,她的兒子兩歲了還不會說話,她和丈夫四處求醫,丈夫的工資花完了.她的積蓄花光了.兒子還是發不出聲音,她就有了一種悲傷。剛剛蘭十歲.額頭上已經現出皺紋。頭上的“馬尾巴”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易於梳理的“剪發頭”。
兒子十歲了還是不會說話。仿佛,命運要讓這個女人低頭,要讓她的性格順從她的名字。那幾年,乖娥收斂了自己的天性。走路低著頭,說話憋著聲,一聽到別人家孩子開心的笑聲,她就溜牆角走路。
一晃,政策開放了,乖娥的天性又綻放開來。開始,她承包了村L的一個磚瓦窯,賠了兩千多元。她又販服裝,幾天一趟地跑廣州,很快掙了三萬多。她用掙下的錢辦了個電器廠.成了鄉L的納稅大戶,成了女企業家.手機、電腦、樓房、汽車都有了。她到縣城辦完事來找我聊天,當我問到她兒子時,她的神情頓時沮喪下來:“一個人有多少錢,也不抵一個會說話的兒子!”她說兒子愛搗弄電器,有一天,電視機沒聲了.兒子不知怎麼倒騰的,等她晚上回來電視又有聲了。她摸著後腦勺說:“要是會說話,那還不成了教授了?”
離車十幾步.乖娥就按了小車的遙控。打開車門,一貓腰就鑽進了寶馬。她的後腦勺上頭發盤成一個圓形,別著一個藍水晶發卡,讓我想起電視裏那些成功的中年女性的發型。
偶然翻開辭典,意外地發現在古時,乖的本義指背離、違背、不和諧.後來的詞義竟與它背道而馳。乖娥的乖,其實是延續了這個詞本來的憊思。
四 叔
南正村也有奇人.四叔就是一個。四叔小時,村裏沒有人認為他是個好孩子。冬天.他點燃了自家院子的麥桔垛烤火,差點毀了土屋。逃學挨了父親一頓打,他鑽進炕洞一天不出來,害得家人和親戚鄰居十裏八裏地尋找。上三年級時,他給同桌的女同學書包裏放進一隻蛤蟆,幸災樂禍地瞧著那個女同學大呼小叫。上課前,他在教室門頂上架一把答帚,竹帝上堆著塵土,老師推門而人,答帚和土便落在老師頭上……
四叔慢慢長大了.他的名聲越來越壞.以至於沒有同學願意與他同桌。他一站在籃球場上,其他同學便四散而逃。他不投籃,而是狠勁地用籃球徽籃板,滿操場都能聽到咚咚咚的響聲。
四叔是“老三屆”,初中快畢業時,他忽然就成了一個叱吒風雲的人物。他在學校裏造老師的反,貼出了第一張大字報.於是屁股後麵就有了一群追隨者。他不滿足在校園裏“革命”.很快.公社的頭頭們被他趕出了公社大門。他沒收了公社的大印,裝在自己身上。
那時鄉村大地到處流傳著四叔的故事。他要批鬥準.誰就得上台子低頭;他要抄誰的家,誰家就得遭殃;他要讓誰遊街.誰的胸前就得掛上牌牌.頭上頂著紙糊的尖帽子……他還鬧出了笑話,給兩個男人發了結婚證。他的聰明才智在那個年代裏發揮得淋漓盡致。
四叔的輝煌很短暫。公社革委會成立以後,他就從公社大院消失了。往後的幾年.雖說還有這樣那樣的運動.但都和他沒有多大關係了。他回村種地,兜裏每天都揣著一張報紙。田間休息時,他就看報紙。他的脖子細長,好像撈魚鴨。陽光在報紙上跳躍著,風從報紙上拂過。讀著讀著,報紙就掉在了地上.他打起了響聲很亮的呼嚕。
四叔一直沒有娶上媳婦,沒有誰家肯把女兒嫁給他這個聲名狼藉的人物。對於他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的巨變,人們更是不可理解,擔心他神經出了問題。在人們異樣的目光中,他顯得更孤獨,黃昏時如果有個背影在村外雙零,那就一定是他。
三十歲那年.四叔蜷縮在村東頭的破廟裏。天空飄落著雪花,村落彌漫著炊煙,正是做晚飯的時刻。那廟沒有門,一個女人在門外站著。她挎著討飯的籃子.消瘦.疲憊,有三十多歲的樣子。四叔眼前一亮,渾身燥熱,從柴草鋪上一躍而起.衝出門將那女人拉進廟裏。於是,那破廟讓四叔成了一個男人。第二天正午時分,他把那個甘肅口音的女人領回家,跪在父母膝下。“爹.娘,我和這女人去甘肅呀。”他的父母為兒子和那女人草草地操持了婚禮。沒有擺席,但一鍋一鍋的膜子麵從上午一直吃到傍晚。村裏家家戶戶都來了人。老人們說:“娃呀,想回來就回來。天底下還是咱這兒好。”年輕人說:“四哥.去外頭闖蕩去,混出個樣兒讓人看看。”村長西財說:“村裏給你留著地,在外頭混不下去了,把媳婦領回來種地。”四叔想起當年曾讓西財戴相掛牌遊街的情景,忽然放聲愉哭,哭得驚天動地。
第二天,在村裏人的矚目下,四叔和那女人上路了,女人在前.他在後。他拉長脖子這兒瞧瞧,那兒看看,似乎眷戀著這塊土地,腳步猶疑遲緩。那個清晨有霧,他的背影漸漸模糊。
南正村的人想著四叔會葉落歸根.但總是沒有他的音訊。
柿子紅了
柿子紅了,龐光鎮的姑娘就該出嫁了。這是不成約定的鄉俗。那個季節,老人和小孩都不免生出一些惆悵。出嫁雖說是喜事,但女兒再也不能守在這座屋裏了,這讓做父毋的心裏空蕩蕩的。小孩呢。平日叫慣了的姑、姨或者姐姐,讓一個陌生的男子占為己有,心裏不免酸楚。
就像我的二姨,沒有出嫁時,她高興了會拉著我在柿林裏疚跑.跑累了,她坐在林子的空地上.讓我用紅頭繩幫她把一頭黑發係在腦後。那種感覺對我這個男孩子來說.真是妙不可言。可她出嫁了,再回來時就匆匆忙忙的,頭上別著一個天藍色的發卡,那玩愈兒叫我看著怎麼也不順眼。她再瞧我時.眸子裏也沒有了先前那種明亮。
可二姨的出嫁是誰也攔不住的。毋親說.就像樹上的柿子紅了.沒有人摘,就會落下來爛到地上。柿子紅了和二姨的出嫁有什麼聯係?母親的比喻我還是不懂。不過,娃娃的心思變得快.過了一陣子.我就不再牽掛二姨了。
坡上的柿子有牛筋、火果、麵蛋三個品種。牛筋體形大,適合在鍋裏煮熟吃;火果和麵蛋小而圓,掛在樹上就軟了,是我們孩子愉吃的對象。不同的是,火果無核,可以一口吞咽;而麵蛋有核,汁液不多,但味道卻甜。
姑娘出嫁時.必備的嫁妝是一籃柿子。煮熟的牛筋在底層,紅軟的火果和麵蛋在上層。籃兒的把上拴著一根紅綢.由姑娘的母親抱在懷裏,陪伴著女兒走向花車。鮮紅的柿子上.灑落著親娘的淚。
那籃紅柿子不僅是做母親的送給女兒的陪嫁.也是龐光鎮祖輩們對一
六爺的樣子使我在童年看到了最燦爛的風景。他的表悄和動作是一種範本,讓我不自覺地模仿。夥伴們玩去了,我一個人潛入柿林安樸地坐著。現在想來,六爺是在回憶,在思想.可是我沒有回憶,也學不會思想,坐在林子裏便遭大人恥笑.以為我小小的年紀便中了邪。我學六爺走路一步一步走得緩慢,大人們以為我丟失了什麼東西。現在我仍然習慣安靜地待在某個喜歡的地方,臂如一條河流一片樹林,一麵荒野……當然,現在的我有了回憶,也學會了思想,那樣坐著往往就有收獲。
關於六爺,讓我最為感動的是一個細節。小夥子們上樹摘果時,六爺一遍遍地叮盼;別摘完啊.每裸樹上留一個。他是惦記著那些鳥兒,他要讓鳥兒也分享柿子。給鳥留下的柿子常常在樹的頂端.鳥兒綻開翅膀在空中啄食。六爺讓人攙著站在半山腰,望著啄柿子的鳥兒微笑。柿樹林成了鳥兒的天堂。幾千棵柿樹,數不清的鳥兒,繪製出一幅梢致的畫。我尾隨著六爺登上山腰。我記住了六爺難得的笑容,那笑容鐫刻在了一個兒童的心靈裏,幾十年過去了也沒有散失。
龐光鎮還有很多令我感動的記憶。曲峪河隱藏著許多螃蟹。夏秋的季節.男孩子在石頭下搜尋.女孩兒在岸上等候。可是當男孩子捉出一隻張牙舞爪的螃蟹時,女孩兒卻驚慌失措地逃散。河裏漲水的時候.大人們忙著堵堤.以防洪水衝進村子。孩子們卻在大人們撤退後,用樹棍兒在堤上掏洞。我們歡呼著波濤洶湧的大水,想著大水衝進村子有什麼不好,那些雞呀羊呀狗呀的,在水中會是怎樣一幅情景。哈哈,有趣極了。冬天,飛雪將幾華吧長的柿林籠罩,在林中望天都有些困難。男孩子一齊擁進樹林玩雪,仰著身子從高處往低處滑溜,一不小心屁股就碰上一塊石頭,疼得峨牙咧嘴,可瞬間就忘記了疼痛.遊戲依然繼續。
最令我感動的記憶還是柿子紅了的季節,鎮上人幹完活,吃完飯就聚到山腰俯視那些滿樹的紅柿,父母牽著孩子,年輕人攙著老人,小娃娃在前頭吃喝著:“看柿子哆——,那是一道蔚為大觀的風景。陽光初照或夕陽將下的時刻,靛光將柿林映成燈籠的海洋。夏收和秋收太匆忙.鄉親們很難坐在一起交流那些從心底展耳出的微笑。唯有這時,他們可以舒口氣,放展眉頭欣賞著.交談著,計劃著未來的日子。誰家的女兒要出嫁了,該喝壺黃酒啦;分下來的柿子怎樣過冬,準備過年招待客人;來年要蓋新房,用柿子在哪兒換磚瓦(那時不許自由貿易)……說東了,起身拍拍屁股上的黃土.扯開嗓門吼上幾句秦腔,穿過柿林回家睡覺。
二姨要出嫁了,那年我十歲。她嫁到縣城邊上的呂公寨,按說是尋了個好人家,女婿高大英俊.可是二姨卻顯出了優鬱。二姨喜歡我,出嫁的前幾天帶春我去山腰看柿子。她坐在草叢上,順手拔下一根草狠狠地嚼著。我仰頭間二姨結婚不好嗎?二姨不答,卻讓我坐在她懷裏。二姨的懷抱沮熱,那一刻我幸福無比。二姨摸著我的頭發說;長大了每年給姨送籃柿子好嗎?我點點頭。二姨流淚了。從那時起,我對結婚這個詞有了莫名的恐供。
許多年後我才明白了二姨的優鬱 那幾乎是龐光鎮舟個少女出嫁前都應該具備的神態。告別,憊味著離棄。這片陪伴著二姨長大的柿林.是龐光鎮姑娘們成長的見證,是她們青春的夢想……那一隻隻火紅的柿子.讓她們夢繞魂牽。在這貧窮的小鎮,唯有這年年泛紅的柿林,慰藉著姑娘們樸素而純情的靈魂。
黎明前,噴呐聲響起,激揚,熱烈。在我們這兒,姑娘是不等天亮就要出嫁的。二姨由她的堂嫂攙扶著走出低矮的屋門,她淚水漣漣,一路抽泣著走上花車。在接過毋親手中那籃柿子時,二姨揪心裂肺地呼喚著:媽——
二姨的堂嫂用一塊紅繃蓋住了籃中的紅柿,放下了花車的簾子。簾子垂下,二姨就從我的視線中消失了。突然一盧鞭響.那是車夫啟程的號角,打破了夜空的凝滯。車枯轆吱呀一聲滾動了……
記得很清楚,那一刻,我站在迎娶二姨的花車旁。受到某種氣氛的感染,我傻頭傻腦地哭。我不知道,除了哭.自己還能千些什麼。淚眼中我看見車枯轆滾過一個圓圈。二姨掀開了簾子.朝山坡眺望。她的目光似火焰,點亮了她心中的柿子林。
我十五歲那年夏天,在柿子還沒紅的時候,六爺死了。他生命中最大的缺憾是沒有在柿子紅了的季節告別人世——這是我的猜想。我潛憊識中想給六爺畫上一個完美的句號。但是,如同六爺平淡的生命.絕大多數人的生和死都隻是一個過程,無法顯現出輝煌。六爺死時,我正坐在教室上課。聽說,六爺久久不肯咽氣,一根手指執拗地點著山坡的方向。善解人意的鄉親們明白六爺的留戀,便把六爺的墓穴選擇在柿林裏,並且給他的棺樞裏放了幾隻綠柿。每年柿子紅了的季節.鄉親們在下果時忘不了把采下的第一個果子放在六爺的墳頭,依然,在每棵樹上留一個給鳥兒。
六爺死後,我突然想起了二姨。這年柿子下來後,我騎車帶了一籃柿子送到二姨家。僅僅五年,二姨的眼角就有了明顯的皺褶,她已經有了一兒一女。看見我,二姨驚喜地叫了聲——那氣味像倒退到五年前,我在她懷裏感受過的。刹那間.我幾乎陶醉。二姨接過籃子.用手背抹了把淚.說你還記得二姨說的話啊。說完.二姨就笑。那笑聲燦爛如風.幸福地飄過我的記憶……縣城距龐光鎮二十幾裏路,二姨又不會騎車.她隻有在過年時才能回娘家看望父毋,給祖先的墳頭化紙上香。那柿子紅了的景象,她是很少再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