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山水地理(3 / 3)

瘦西湖.是揚州城的一顆明珠。曆代的文人墨客,喜歡把瘦西湖比喻為清秀姻娜的少女,從而區別於嫵媚豐膠的杭州西湖。一個“瘦”字,濃編了它的神韻。清波就蕩漾在腳卜.鮮花就開放在發際,山斜成於湖心.仿佛孤島。舟漂浮於水麵.宛若畫筆。一切都是瘦的一切都是小的,但正是這普普通通的一灣水,一座丘一葉舟,在揚州竟然容納了文化的氣息,賦予了美學的意義。品味著湖內湖外的長堤春柳、四橋煙雨、徐園、小金山、吹台、五亭橋、自塔、二十四橋、玲瓏花界、熙春台、望春樓、吟月茶樓、湖濱長廊、石壁流塗、靜香書屋.我的心海仿佛展開一幅天然秀美的國畫長卷。這幅畫卷,千百年來就懸掛在揚州城的內心。

銘記著揚州,還與一個名字有關:史可法。我在想,是什麼梢神動力馭使他率領揚州的軍民守城十餘天,並慷慨就死?一座濃縮著民族梢神、涵蓋著中國博大精深文化的古城,在史可法的眼裏就是一個民族的尊嚴和氣節。是的,用鮮血和生命捍衛一座民族之城,是他義不容辭的神聖使命。

走進史公祠的大門,三百六十年前那個悲壯的畫麵依然在內心閃現.回味那種悲壯,品嚐那種精神,我的眼眶不由自主地潮濕。這不僅僅是敬仰一位英雄,更是為一座古城感動。

一座城市從它建立的那天起,便會具有一種精神,揚州更不例外。揚州人豪邁大氣.智慧理性。店代時.“街垂千步柳,趁映兩靛城”,“市橋燈火連霄漢,水郭帆搐近半牛“.可以想見,昔日的揚州人是何等的高視闊步,一臉豪邁。在唐時,揚州人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寫出了揚州人的精神風貌。我尤喜歡其中的幾句:“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這是一種氣概一種情懷。在揚州人的眼中,大江瀚海、悠悠白雲、扁舟明月、鴻雁魚龍,這些自然的物象,其實是與他們的精神貫通的。人與自然的和諧.是揚州這座古城給予我最深刻的感悟。恢宏、包容、智慧、靈性,這便是不一樣的揚州.這便是揚州的品相。

烏鎮,夜色如禪

我來烏鎮,是為了尋找禪的感覺。夜色,掩護著我這個算不上隱私的心願。我迷離著眼和心,徜徉在烏鎮的夜景裏。

曾經,有過許多迷離的夢,尋找一處地方,如桃花源般的舒適,似瓦爾登湖般的恬靜,安頓下這顆日漸煩躁的心靈。

還好,這個夏天,我置身於烏鎮。

傍晚時分,我在修真觀。夕陽餘暉中,觀院縹緲如仙境.這吻合了我的隱逸情懷。在廣場的對聯上看到了這樣的句子,“人有千算.天則一算”“天堂可到,地獄非遙.隻有心頭分路”。未必明了其中的意思.卻感覺那是禪的意味:深邃,雋永。

一個深呼吸,夜幕就被我召喚而至。流水細語叩小樓.仿佛禪裏的故事。

一隻烏篷船山遠及近,一位農家女搖著格.槍攪動河麵,繃緞般的水似被人抖動,層層散去,漸漸合攏。我知道,烏鎮的夜色在向我逼近。西柵的夜,是我所見過的最美的夜。古樸的老街,枕水的古宅,參差的屋瓦,遒勁的老樹,精巧的窗權,石板、小巷、烏篷、燈影,都在水中的燈影裏。槳聲燈影人夢境,這是那晚我在筆記中寫下的一句。

夜色在店家們的打詳聲中降臨了。烏鎮褪去喧鬧的外衣,和天色一同沉樸下來,呈現出寧靜和安謐的禪意。有聲音在呼喚孩子回家,低一聲、高一聲,在涼爽的晚風中,悠然飄過河麵。時光叩響門扉,小鎮人抱出一撅撅舊木門板.依次放在門檻中的木槽裏。身著白底藍花的船姑們哼著小調,在樓閣簾招、橋重水複中輕盈地搖過,為穆靜的晚景塗抹著溫柔。那搖格的聲音,不緊不慢,由遠而近。烏鎮的夜晚,從這個時刻開始一r。

西柵的燈光色彩很柔和,不雜亂,也不刺眼,溫暖,悠遠,宛若小女子的笑膺,指引我打開禪的境界。那雄下的黃,牆邊的白,自然地展示著每一處值得顯露的美。屋搪下的一處處燈光,閃閃爍爍,幽雅至極,仿佛烏鎮的明眸將黑夜喂的古樓印到了水墨畫裏,又像一個個潮濕的I口夢,將古鎮的安樸氣息蔓延開來。神秘,安詳,此刻我除了享受.不願再想任何事情。此刻.如朱自清在清華園裏的荷塘邊一樣,什麼也不用想,便覺是個自由的人。迷即眾生.悟即是佛。我的心迷離著,錯錯落落的高牆矮門,豎起鉤愉翹角的耳朵,睜聽夜色的呢喃。傾耳靜聽。似乎有閑適的棋子敲響.抑或柔細沮香的吳儂軟語。想起古詩裏的某個句子:西窗剪燭,銜一根長簫嗚咽,吹得燈花飄零。在這樣的夜色裏.我期待著青石板1:走來撐著油紙傘、丁香一樣結著愁怨的姑娘。

一根細長的竹竿斜挑著一麵鬥大的“茶’旗插在橋孔。在我的注目下.它在默動——那是風的靈性。烏篷船靜靜地泊在旗幟下,聆聽著它的聲音。誰都明白.這裏便是茶館了。與西方人崇尚物質、印度人向往宗教不同.烏鎮人追求的是精神的閑適。茶房傳出花鼓戲的曲子.我忍不住走進去。茶香撲鼻.屋裏坐滿I白發茶客一邊閑適地品茗,一邊聚稍會神地聆聽著。或許是我的進入驚動了他們,幾位老者回頭觀望.於是趕緊退了出來。我是外人,不便去打擾他們這份夜色裏的雅興。

烏鎮到處是水.以河成街,橋街相連,依河築屋,深宅大院,取脊高械,河埠廊坊.過街騎樓.穿竹石欄,臨河水閣,古色古香。這就是我生命中所憧憬的“小橋、流水、人家”的境界。石板小路,古舊木屋.還有水的氣息,仿佛夢裏的氛圍。晃晃悠悠,踏上了窄窄灰灰、呈井字形托著的水路。我沒有目的,走到哪兒是哪兒。悠然閑適是禪,我在享受它的真諦。走累了.坐在通濟橋的石板上,想著白天走過的茅盾故居、江南民俗館、文昌閣、夏同善舊宅地,那些曆史的痕跡讓一處水鄉古鎮彌漫了文人氣息。

橋是眉峰聚,水是眼波橫。河邊柳絲依依,宛若烏鎮的睫毛在多情地眨動。坐在橋上,凝視著小船在水裏打晚。黑黝黝的.仿佛烏鎮的鞋子,一隻隻,一雙雙,一片片.安靜地置放在淡藍的水麵上。油漆斑駁的烏篷船,用墨綠苔鮮雌刻下舟揖的滄桑,和那些滋彩流光的腳舫與小巧玲瓏的燈船默默對峙,伴著主人的粼聲人夢。這是一個多雲的夜晚,一處亮,一處暗,這明暗相間的天宇是烏鎮這個夜晚的背景,河水影影綽綽,建築物迷迷離離,這是另一種禪憊:萬物無常。無常.凝集著搶桑之美,充滿著詭異的意境。

白天的烏鎮,那摩肩接跟的擁擠太過嘀雜,那琳琅滿口的店鋪太過張揚.那滿街手工茜、三白酒、姑嫂餅的叫賣聲也太過濃烈。白晝的喧囂.讓一座水鄉承載了太多的煩躁。顯然,這不是禪的境界.也不是我所期待的水鄉.而夜色的降臨也許能使我遂願。唯有這夜色,才恢複了千百年來烏鎮的本色:淳樸、寧靜。如大虛空,如大圓鏡.渾然到了禪的境界。

忽然幾絲細雨落在頭頂。抬頭.月亮躲進了一片雲層。此刻我正在東柵的彙源當鋪旁.有一條獨具烏鎮特色的弄堂,往裏探去是舊時留下的小院;常豐街146-1號。我喜歡下雨的時候身處一處角落.孤寂的心圈在一個窄狹的空間。正像帕斯卡爾說的那樣:“天氣與我的情緒沒有任何關係。我的內心有陰天,也有晴天。”人的心靈,如果能包容自然界的一切.那就不會有失意、煩躁、慶世這些影響生命長度的詞語。我隻是想在下雨的時候感受弄堂的情調,何況又是在夜色中。是微雨,窄弄裏兒乎淋不到雨星,在其中躲雨是再合適不過的了。潮濕的空氣彌漫開來,滋潤著我的思緒。

馬頭墉,是烏鎮的一道景觀。當鋪兩側成梯級狀的馬頭牆泛著看不見、卻能感受到的潮盒,印證著一個好聽的詞組:綠苔綠蝕。更深處的小院燈影裏.傳出一絲絲孩童的笑聲,恍惚還有《搖到外婆橋》的童謠聲:“搖呀搖.搖到外婆橋,外婆叫我好寶寶……“回憶的翅膀誘導我飛回自己的童年。閱讀王安憶的《長恨歌》,常常沉浸在主人公王琦瑤在鄒橋生活的段落。外婆、烏船、阿二、水裏的月亮……是和烏鎮相似的夜景.也許會有相似的故事。馬頭牆連接著曆史、人文,還有故事。這便是禪怠了。

這是我曾經夢幻的細節。一瞬間,所有塵世的煩惱、喧囂。在此得以淨化。

一陣涼風,從弄堂的一端走進。不經意間.我感受到時光的輪回,恍如走進了一冊塵封已久的曆史線裝書裏。

零星的雨點不見了.月亮又鑽出雲層.打最著我的行蹤。走出弄堂,穿過小橋.在風聲裏靜聽著水的搖動。河邊的棒褪聲、叫賣的招徠聲、兒童的嬉鬧聲、遠處的笛聲、吱啞的木門、琴房的試音……白日裏那些雜亂的生活銷聲匿跡了。時光隧道被夜色截斷.凡塵俗事了無蹤跡。正如禪語所雲:一切塵網消失,喧聲無礙。在這禪意的夜色裏.我的心是沉樸的。這沉舒正是烏鎮的夜色所帶來的。倘若不在此處.我也許會想著生活.想著創作。這時什麼都不用想,隻是感受如禪的夜色.沐浴著如禪的風聲。我想著傍晚見過的一位老人,臨河的廊翎下,他躺在竹倚中,竹椅旁的矮桌上擺著一個舊式的茶壺,躺一陣,他端起茶壺悠悠地喝一陣。一隻貓,躺在他的腳旁。老人端起茶壺給矮桌下的碟裏倒一點,那貓就直起腰舔幹淨。

我非常喜歡這樣的場景,這樣的細節。忽然問了老人一句:您晚上幾點休息?他沮和地看了我一眼,說道:貓兒睡了,我也睡了。就這一句,我的腦海裏便浮現出老人和貓在夜色裏沮情脈脈的情景。這是童年裏我的祖母給予我的想象。祖母和貓睡覺時達到了一個默契:貓的一隻爪子被祖母握在手心.溫情脈脈地纏綿著,無論冬夏。那是祖母生命中最柔軟、最鮮活、最感性的細節。而此刻,那個老人和他的貓是在屋裏相約著打著呼嚕呢,還是在相互逗著玩呢?這樣美好的夜晚一個老人和一隻貓一定也會守護著禪意般的細節。

更深的夜色裏,我的腳步錯落在古舊的石板街上,身後是月光投射的影子。用石板鋪成的小街,彎彎曲曲,忽左忽右,仿佛在指引著什麼。夜空的雲散開,天上是一條玉帶.和小街一樣俠窄,一樣曲折。夜露濡濕著青石板街麵,石板一塊接一塊,年代久了,走的人多了.石板就顯得很光滑了。這石板仿佛古時的竹筏,長長的,一卷卷展開.上麵寫滿了小鎮的古老故事。每一卷都是曆史的沉澱。

老街沉睡,一片靜謐。偶有幾聲話語,柔細得似身邊的水一人耳便化了。我孤獨徘徊的身影和這樣的靜夜已經疏離太久了。屏神凝息,萬籟俱寂之外,我聽到了河水走珠的聲音,魚兒吞吐泡沫的聲音,弱柳拂風的聲音……這聲音的盛宴,是烏鎮午夜夢回的幽歎音節。對麵閣樓叭的窗紗上有人影掠過,與我一起聆聽著鳥鎮的禪聲,我會心一笑,驀地想起一首叫作(斷章》的詩: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夜色如禪,逍遙愉悅。月光與水影相映.燈光與人影生輝,這便是烏鎮的夜景。如此的景象是我生命甩久久渴望的。我竹子萬次尋覓著自己心靈的家園,然而五十多個年月逝去,我仍一無所獲。在烏鎮的這個夜晚.我不經意問獲得了。這是屬於我的幸福,我會珍藏它的每一個細節。

依戀著水的背景、船的背景。我走在烏鎮的夜色裏,就像走進了幾百年前某個清幽的夜.依稀中。幾個江南女子在樹蔭裏對弈,在月光下繡花,在天井裏談笑,數著星星說著牛郎織女的故事。這是我的臆想,是烏鎮的夜色給予我的感覺。恍恍惚惚.仿佛置身於這水道中,忘了來處,也不知去處。又恍惚幾世幾輩之間,自己便在這古舊的樓榭上.在這古舊的石橋上,那舊時的燈火同樣映著我的心。鉤沉往事.冷月孤心.悠悠然心神交會,不知今夕是何夕。

聞著古樹散發的清香.靜觀天上的星光,心辭如水。是的,我已融人烏鎮,化為老藤上的一片葉,老並中的一滴水,老屋上的一頁瓦,老街上的一塊石板……物我一體,這是至高的境界。

烏鎮的夜靜謐、溫姆。一彎月牙高懸,厄龍紗似的籠罩著古鎮。蒼穿之下.淡淡的月色勾勒出古鎮街樓鱗次櫛比的輪廓。水巷、烏船、樓閣、廊擁、小橋、流水……一切的景色,一切的畫麵,沉沉的,隱隱的.深深的.蒙蒙的,似凝定的,又是延伸的,穿越著無盡的禪的夢幻。

朦朧中,想起兩句來:處處現禪心,時時用禪意。這兩句,便是經典的句子。微風蕩來,我打了個哈欠.該回到下榻的地方睡覺了。星空燦爛,人間與天堂相連,人心與禪意銜接。那一夜.我睡得很香。

三亞,靈魂之旅

三亞,對我這個北方漢子來說.那就是夭堂。(聖經》裏說:天堂,就是有牛奶加蜂蜜的地方。在我的潛意識裏,天堂就是有海水有沙灘的地方。我在想,如果有可能.我會選擇在三亞定居.將靈魂匆韌於海水和沙灘上。

我去三亞.是1994年的冬天。那時我還在縣政府辦公室工作.與縣農牧局、財政局的幾位領導一起陪同縣長去慰問在那裏育種的縣農科所的職工。這樣的慰問已成慣例.縣上每年組織一次.在農曆臘月。在搜蓋關中的一場鵝毛大雪中.我們登上了從鹹陽機場立抵海口的班機。早上七時飛機起飛,十時許降落在海口機場。下了飛機。脫掉毛衣毛褲我們乘一輛中巴車去距離蘭亞一百多公裏的一個叫古正頭的村子。中巴車的窗戶寬大透明,島上的風光便一覽無餘。在北方,此刻遍地是“窩冬”的小麥,而島上卻是茂盛的草木和稻子、玉米、椰子樹、芭蕉樹、香蕉樹,還有不知名的樹木和紫藤.以及紫藤中掩藏不住的相思豆。

我是俱怕寒冷的,一人冬就萎靡。三亞這炎熱的天氣同北方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一路上.我手舞足蹈。同行的幾個人也一樣,欣賞風光.談笑風生。走進古正頭村,隻見樹木很少見房子,遍地都是和牛糞攪和在一起的沙子。沒有路,我們就在紫膝的間隙繞來繞去,繞過一座房又一座房,才到了育種隊住宿的村支書老陳家裏。老陳隻穿背心褲頭,梢瘦黝黑。受島t強烈的紫外線影響,島上人絕大多數黑瘦,雖戴著鬥笠,卻無法阻擋陽光的曝曬。男人們則一年四季穿背心褲頭,有的索性連背心都不穿。

老陳的住房比較寬敞,院子也用水泥打了地麵。老陳從自家院子的椰子樹上砍下娜子,用刀劈開讓我們喝椰子汁。我們邊喝邊聽著育種隊負責人小張的彙報。老陳的女人在院子的一口大鍋裏做飯。她的眼睛很深,看你時你會覺得是在被她審視。但她肴你僅僅是一瞬間.隻那麼急促地一瞥,就低下頭去。

晚飯後,我到村外的棒樹林揀拾攤子,捧子的殼很硬,形狀卻規則。撿裸子時和老陳的一個女兒相遇了。她看上去有十六七歲,度弱,黝黑。看見我在檢拾擦子.她驚叫了一聲。她正在貓著腰采相思豆.咧著嘴笑了笑,用火辣辣的目光望著我。在異鄉,我感受了一種沮暖。她跑過來,塞給我三順相思豆.燦爛的笑容宛如一朵黑牡丹。之後,她向遠處跑去。不遠處就是大海,在晚霞的映照下,海麵上空呈現出一抹紅暈。

在古正頭住了一夜,第二天我們去了三亞。這是我第一次零距離接近大海,我驚異著這地球上怎麼可能有那麼多的水聚集在一起。那一刻,我想起了一個詞:野心。人是有野心的,水也是有野心的,仿佛要吞噬掉整個地球。海水卷著波浪,自遠而近向我咆哮而來。我沒有後退,反而迎著它挪動了腳步。在很長的歲月甩,我都驚疑著自己初次麵對海水時的那種從容。

蘭亞海闊天高,空氣中不雜半點塵埃,宛若仙境。僅僅用清新宜人來形容三亞實在是委屈了它。我的感覺是嬰兒脫離母體,呈現在一個全新、明亮的境界之中。踩著軟沙,來到刻有“夭涯”和“海角”的立石和臥石前。天涯海角,這個神秘的麵紗終於讓我揭開了。“天涯望京華,過眼雲煙去。海角夢魂牽,生死總由之。”我不知道這是誰的詩句。麵朝茫茫大海.背靠密密的椰林和山岩,這不是路的盡頭是什麼?唐、宋兩代曾有多少卿相大官被貶到此地,留下憂憤調悵的詩句。其實,按照範仲淹“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人生觀.天涯海角倒是修煉人生的佳境。

此時此刻,濤聲依舊,人生的感悟卻上升到一個新的境界。在“天涯”“海角”石旁,我們一行留影,或合影.或個人照。兒個人坐在沙灘上看海,我卻從包裏掏出了筆記本和筆。這是我旅行的習慣.或記錄下景物的奇異,或抒寫心靈裏的感受。那天,我寫下這樣的文字:“我沉涵在海邊,寧願被海水充盈,又被海水放逐。”我是在津河邊出生的.水的印記一直灌輸在生命的進程裏。每次遠行,看見水,看見河流,靈魂裏便滋滿衝動。然而,是三亞的海水,將我對水的欲望提升到一個更高的境地。這年我三十八歲。此前對水的渴望隻是生命的需求,而目睹了三亞的海水.我將它和靈魂的需求聯係在一起了。是誰說過.解讀一條河就是解讀一個人的心靈史。那麼,解讀浩瀚無邊的大海呢?宇宙是偉大的心靈,人是微縮的宇宙。那麼.人與大海,是否都是神秘的生命意誌,外化於大地的表象。我的靈魂之行是從三亞開始的.從此我的生命便充滿浩浩蕩蕩的靈魂書寫。這是天邊邊,這是海角角。自然界到此終結.人的生命在此圖滿。

海鷗貼著海麵飛翔,白白的肚皮,一會翻轉過來,灰白的翅膀又迎麵而來一愣神.它已展翅回旋到海的上空,鳴叫著呼喚人們投身大海。有人身著泳衣下水了。我不會遊泳,雖是羨慕.卻隻能在水邊遐想,用心靈泅渡在大海的深處。心靈的泅渡,這是精神的超越。海水絲絲縷縷,糾結著我的情感;海浪此起彼伏.聚集著我的心潮。我獨坐在沙灘,享受著大海昭示的宇宙本相,陽光下的每一朵浪花濺起生命的光芒穿透心靈.從而獲取生命由此岸抵達彼岸的密碼。

三亞的氣候是神秘的.眨眼間.天暗了下來.海天之間透露出神秘縹緲之感。不一會,遠處的海麵掀起了巨大的浪,我以為水裏的遊客會驚慌失措,誰知他們卻若無其事一般.這令我汗顏。

柔軟的沙灘.留下一串申深深的腳印。明明知道這些腳印是無法在歲月裏存留的,但還是一步一回頭。

晚上我們下榻在距海邊不遠的旅遊局招待所。晚飯後,幾個人在房間聊天.我孤坐在海邊聽潮觀潮。近處和遠處都有帆船的影子到歸航的時刻了。海風帶著鹹味撩起我的頭發,我就從傍晚一直坐到深夜。深夜的海濤似火車轟鳴,卻少了刺耳的噪音,似雷聲震響,卻讓我不感到驚悸。漆黑,斌予了我充分的想象,我站起來.張開雙臂,幻想著如一隻大鳥一樣,展翅飛躍大海。自在遊弋,穿行往來,這是仙人的境界,讓我在三亞的海邊親身領略了。

一覺醒來,我們去距三亞約四十裏的另一個育種基地慰問。那個村名很奇怪:山腳村。環顧四周,周圍並沒有山,路旁院落都是仙人掌、蟹爪蘭之類的植物。村子宛若一個天然的花園,孩子極多一個院落就是一群。那些黑膚色的孩子們尾隨著我們,歡快地喊叫。這個村子不同於古正頭,而是一戶挨著一戶,卻沒有整齊的街道。中午,村子的幹部邀找們和育種隊員在一塊吃飯喝灑。島上人喝不了白酒,把我們從北方帶來的白酒當涼水喝下去後才覺得不對勁.硬著舌頭說話,抱住我們親熱,氣氛讓人謐暖。午飯後,我們去玉米基地參觀。一裸棵椰子樹在路邊、田野生長著,牛和羊在這如詩如畫的風景中徜徉。

當天下午我們返回三亞市。有人提議明天去崖城鎮.說那兒是封建社會朝廷流放“罪犯”之地一定有著別樣的風光。問了旅館的主人,說隻有一個小時的車程.於是大家都有了興趣。我在街頭的書店買了一本介紹三亞的書,方知崖城是中國古代最邊遠州、郡、軍、縣的治所,曆史上一直是海南島南部政治、經濟、文化中心和軍事重鎮。崖城是漢代的臨振縣縣治、隋代的臨振郡郡治、唐代的振州州治、宋元明清諸代的崖州州治、吉陽軍治及寧遠縣治、吉陽縣治。民囚時期.崖縣府設在崖城,新中閏成立後,崖縣人民政府在崖城設立,1954年,m縣府遷往三亞。自南北朝起建製19州.依托上千年的曆史積澱,崖城及附近地區不斷容納中原移民,傳承著三亞的曆史文脈.承載著中國厚重的、不可替代的天涯文化。

合上書的那一刻.我就預感到明天之行會是一次靈魂之旅。這倒不是因為它的曆史久遠,而是由於它是貶滴之地。凡被流放的官員,要麼與皇帝的政見不合,胃死進諫,要麼堅守著獨立的人格.不願同流合汙。像南宋時的詞人趙鼎,曾在朝廷任職.因力主抗金,受到秦檜的陷害.被貶崖州。

天一亮,我們便租車前往崖城鎮。

盛德堂。正午.我們站在崖城鎮水南村一處荒廢的古跡前。這原是唐代宰相裴度後人的私宅,趙鼎曾在此滴居三年,直至1147年絕食身亡。與其誌同道合的抗金主帥胡銼於1148年也被貶到此,在這裏寓居達八年之久.1156年遇赦離開前,親T-題寫了“盛德堂”喊額。趾熱的風,播晃著屋頂的茅草,仿佛在訴說若一段遠去的曆史,講述著兩位民族英雄的心聲。有鳥兒在屋簷間默無聲息地飛來穿去.在我的意念裏,它們是兩個人靈魂的影子。

閑時曾讀趙鼎的(點絳唇·春愁》,總是感到詞人靈魂暗潮的湧動:“香冷金爐,夢網鴛帳餘香嫩。更無人問一枕江南恨……”一種深沉委婉的思緒,心靈的潛流.雖窄卻深。作為一代中興名相的趙鼎,將這首詞寫得婉約低回,夢中的迫尋越是迫切,醒來的失望就越發濃玉。至於這恨,所指到底是什麼,詞人沒有講明.也無須講明,因為這是一種泛化了的苦悶,範含著時代的忱鬱.也有個人的愁緒。傷春愁春隻是本詞的表層含義.惋歎之中又有著堅韌,婉約之中猶有筋骨。我恍然悟出,被朝廷冷落的趙躺是在借詞抒懷,忍受靈魂的煎熬。

據書上介紹,先後被貶逐到崖城的朝廷官員有四十多人.僅皇子、宰相和內閣大臣就多達十四人。著名的有店高祖第於九子李靈費,唐相七執誼、李德裕,宋相盧多遜、趙從、丁謂,名臣胡銼.元代參政王仕熙等。貶逐官員之多,官階之高,名氣之重,十分罕見。當然.讓崖城出名的還有兩位人物,一個是唐代高僧鑒真,他六渡日本傳教.第五次遇咫風漂流到崖城,滯留年有餘.為崖州官員受戒.重修大雲寺.傳播中原文化。另一位是宋末元初女紡織革新家黃道婆,在崖城生活近四十年,晚年在上海傳播崖州的植棉技術和棉紡織技術,改革當地落後的紡織工具,推動了紡織業和社會經濟的發展,成為世界名人。崖城本土也不乏精英人物,如組織崖州義民抗清複明、為南明王護駕有功的總兵王火晃;清代海南唯一參加戊戌變法和公車上書的維新骨幹林績統……

走進大街小巷,在崖城的古遺址和古建築間流連忘返,我感受到了曆史的厚重與滄桑。新石器時代遺址群、伊斯蘭古墓群遺址、曬經坡遺址、郡主冼太夫人廟遺址、伏波祠遺址、五賢祠遺址、黃道婆居住地水南村、崖州古城他、孔廟、學宮、迎旺塔、廣濟橋、三姓義學堂、孫氏祠堂、民國騎樓街……我是一個喜歡懷古的人.每每出門.不喜歡那些現代建築林立的大城市,因為在其中我尋覓不到靈魂的影像,更多的是煩躁不安和靈魂的空虛。而一看見那些古遺址、古建築,還有那些在陽光下生長的草木,在清風裏啼叫的鳥兒,在山間盤繞的溪水,我總是抑製不住欣喜和激動。這屬於我的本性.誰也改變不了。因此,崖城的古遺址、古建築.就成了我揮之不去的靈魂掠影。我的腳步遲遲不肯娜動.甚至麵對從一棟古建築破敗的牆頭伸出的一根枝條,也會久久凝視,感覺它好像是從幽深的歲月生長出來的。

同行的幾個人對我對崖城的癡戀報以同情和理解,甚至連縣長的眼裏也有了讚許的目光。他也仿佛喜歡上了古舊的東西,總是眯著眼瞧著那些古建築的細節。在他的感染下.同行的其他幾個人也都放慢了腳步。

傍晚,辭別了崖城,我們馳車前往海口機場,結束了三亞之行。

剛剛認識就匆匆辭別,讓我悵惘,讓我留戀。保存著悵惘和留戀,就有再相識的日子。三亞的一處處細節.是那樣貼切地關照著我的精神。三亞之行.注定成為我的靈魂之旅。

在藍天白雲之上,我無法再回首剛剛認識的三亞。椰樹、棒子,相思豆、仙人掌我認識了,古正頭、山腳村以及三亞、崖城我相識了,記憶裏魂牽夢繞的,還有陳支書和他的女兒,趙鼎和他的盛德堂,海水和沙灘,以及海鷗、晚風、帆船,這些都以獨特的感覺和視角淦釋著三亞的魅力,觸摸著靈魂最敏感的地方,演繹著一個個體生命對自己生存世界的精神救贖。

大寫的沂蒙

蒙 山

對蒙山.我的敬畏之心由來已久。看過資料.知道它是曆史文化名山。兩千多年來,一直為文人騷客、帝王將相所矚目。在孔子“登東山(蒙山)而小魯”之後,李白、杜甫攜手翩然而來,留下了“醉眠秋共被,攜手日同行”的千古詩句,李白更是為蘭陵鎮的美酒佳肴所吸引.流連忘返,以至醉臥蘭陵.“不知何處是他鄉”,醉出一段極致。蘇軾,這位曠世才子,遊蒙山後驚呼:“不驚渤懈桑田變.來看龜蒙漏澤春。”康熙皇帝冬遊蒙山時.欣然揮毫;“馬蹄踏碎瓊瑤路.隔斷蒙山頂上峰。”還有乾隆皇帝,於南巡途中專程來到蒙山,按捺不住胸中的激情,寫下了“山靈蓋不違堯命,示我詩悄在玉峰”的詩句。

這些大寫的曆史人物.造就了大寫的蒙山。

更讓我敬仰的是,在20世紀前期.在中國人民抗擊IV寇的歲月裏,2山經曆了艱苦卓絕的戰鬥。沂蒙山根據地,這兩個名詞的組合.讓國人看到了民族的希望,以及血與火的洗4L.

頂著烈日,冒著酷暑.千裏迢迢奔赴山東,是應遨參加山東省當代文學院在平邑舉行的“蒙山麗夏”筆會。一直以為,沂蒙是一座山的名字,到了平邑才知道,這原來是一個誤區。

車出濟南,三個小時就到了平邑縣城。時逢正午,操熱的風.伴著艱難的呼吸.在空氣裏流淌。坐上出租,我對司機說:去沂蒙山管委會。司機愕然:哪兒來的沂蒙山?我們這兒隻有蒙山啊。

2009年6月27日上午.筆會開幕式過後,下午就是登山的內容了。一座山,是用來攀登的。可是,登山的過程,被一輛大巴代替了。大巴拉我們到山頂,參觀了山頂的景點。對那些人造的景物,我向來是不感興趣的。所以,留戀的目光總是落在起伏的山巒間,和那些飄來飄去的雲霧上。俯視這些,會有居高臨下的快感。在蒙山的高處,我目睹了它集險、奧、幽、曠、奇、雄、秀於一體的景象。它的植被,比不上我常常身臨其境的秦嶺.但它的開闊,它的堅硬,以及那種男子漢般的粗獷,卻讓我感受到另一種豪傑般的氣概。在山頂,我想到了另一座山:泰山。在山東的版圖上,蒙山,似乎是泰山的兄弟,它們共同診釋著雄奇壯美的概念。

極目遠望,尋覓著孟良固的影子。這是因為對小說《紅日》的膜拜。那種英雄的氣概,在我童年的心靈裏,有著深深的烙印。是的,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數十萬中國的男子漢,在蒙山的一座山頭,演繹了一場經典的戰役。那樣的場麵.那樣的壯烈,在此後的戰役中無疑是絕無僅有的。懷著如此的念想.我為山西作家喬忠延拍了一幅照片,並鄭重其事地說道:你身後的背景,就是孟良尚。其實,我們彼此心照不宣。孟良尚雖然屬於蒙山的脈係,卻並不在平邑境內.它屬於蒙陰的管轄範圍。

乘大巴上山,可以節省體力,下山我們選擇了步行。一座山,如果不用腳步丈徽它,就不會有登山的感覺。山路經過了修整,鋪開的石階.在我的腳下蔓延。不用擔心腳下,可以盡情地享受風光。峰回路轉間的雅致,好像都是因了我的到來而設置的。突然而至的幾聲婉轉清亮的鳥鳴,擾亂了我的思緒。還不到有蟬的時候,否則,它們的啼叫.會給這座山增添一些禪意。

沿途,蒙山的細節處,時不時地給我以驚喜。

東天門一公裏左右,有一片山崖瑰瑋萬狀,上有許多烏龜或閉目沉思,或匆匆前行.或東張西望,形態各異.極富動感。打開想象的翅膀,可以清楚地看到.下邊的巨龜已爬進海底.中間有的在蹈踴前行,有的在左右回顧。最上邊的幾隻小龜,仿佛剛從蛋殼裏爬出來,還不敢下海.東張西望.可愛至極。此景被命名為群龜探海,真是再恰當不過了。

一麵巨大的裸露岩石上,雕刻著老壽星的造型。老壽星采用明朝末年定型的形象,突出頭部造型,大腦門,白須城逸長過腰際一手拄杖,一手托仙桃。和岩石一樣的壽命.該有何等漫長呢?無須言語,隻需眺望,甘當一座山的守望者。

蒙山的負氧離子含且為每立方厘米二百二十萬個單位,居全國之最,被專家譽為“天然氧吧““世界養生長壽聖地”。漫步於枝繁葉茂、落葉鬆下的天下第一步遊道,呼吸著天然氧吧的新鮮空氣,忽然一陣清新的山風吹過.攜帶著鬆香的味道,泥土的芬芳。我張開大嘴,大口地深呼吸,像極了初生的嬰兒,依戀母親的乳汁。

閱讀一座山.需要漫長的過程。一個下午,對於它的了解隻不過是九牛一毛。因此,盡可能地瀏覽它的精華,是我唯一的選擇。在幾位文友的陪同下,我一直從蒙山頂走回下榻的沂蒙人家大酒店。據我的估算,行程大約十五公裏。這樣的距離.對我來說不是第一次,可是,由於目光的勞累,心靈的蔓延,雙腿便酸痛無力。看著身旁駛過的電瓶車,我屢次動搖過徒步下山的愈誌,然而等到了酒店門前,我才幅然醒悟:用腳步丈旦了一座山,這是何等愉悅、何等完整的體駿啊。

具備了登臨榮山的經曆.我的生命長度.該會延伸些許了吧?

沂 水

目光剛觸及沂河的那個瞬間,找就感覺到,它是有靈性的。

蒙是山,沂為水。仁者樂山,智者樂水。仁者和智者,自然界都有和他相對應的事物。山是靜止的,水是靈動的,人的情緒可以隨波逐流。河流,適宜於思想的馳騁,因之被思想家反複詠頌。古希臘哲學家泰勒斯認為:水是萬物的本原。“水生萬物,萬物複歸於水”,泰勒斯是第一個用抽象的哲學語言提出萬物的根源問題並給予解答的人。在黑格爾那裏.水又具備了思想的要素。在他眼裏,人的思想猶如一條河。唯有不斷變化,才能翻起浪花。

聽說,沂河長度達到了五百七十四公裏。它源於四條河流:徐家莊河、大張莊河、南岩河、田莊河。它們是沂河的長輩。四源相彙田莊水庫,即《清史搞》載“經龍洞山而合”。水庫以下稱沂河,流經沂源、沂水、沂南,臨沂、蘭陵、郊城等縣區,由鄭城縣吳家道口村人江蘇省境內的駱馬湖。它的主要支流有東墳河、蒙河、仿河、梓河等。這些支流,無疑是沂河的兒女。

在臨沂市新區,我看到了沂河。沂河在此處的寬闊,完全可以和黃河、長江媲美。一座創世界紀錄的橡膠攔河大壩,使沂水形成了一片浩大的湖麵。正是傍晚,迷效的水氣,將一座城市滋潤得如同蒙著細紗的神秘女郎。濕潤的目光.讓眼前的景物具備了詩的氣象。城市的嘈雜和喧嘩.讓一條河隔斷了。壩下的大人和孩子,不知在彎腰撿拾著什麼。這是大海邊的閑情。聚集在臨沂這樣擁擠的城市裏,有如此的閑適,也就夠了。

行走在沂河的邊緣時,晚風正在馭散白晝的炎熱。沿著河水行走,兩岸芳草鮮美,綠樹成蔭。文人筆下的碧水青山,天光雲影.在這裏得到了驗證。

拜訪了沂河.再走進臨沂城內的王羲之故居,便悟出“書聖”的境界。沂水的精靈.開啟了王羲之的心扉。清晨或者黃吞,他在河邊走著。一縷縷風,像一支支飄動的筆杆,在水麵上塗抹出飄逸的文字。河水隨風顫動,勾畫出一個個飛舞的漢字。王羲之眼前一亮,沂水幫助他揭開了漢字結構的秘密。於是,他順手撿起河邊的一根樹枝,在大地上龍飛鳳舞起來。

《蘭亭序》又名《臨河序》,計二十八行.三百二十四字。據說,東晉永和九年(公元353年)三月三日,天朗氣清,惠風和暢.羲之與謝安、孫綽等四十一人在山陰蘭亭流筋飲酒,賦詩唱和。羲之用蠶繭紙、鼠須筆,乘興寫下了這篇“遒媚勁健.絕代更無”的序文。對它的問世,我向來有著自己獨特的感受。大凡傳世的文字和書法,無一不是寂寞的傑作。那應該是一個月夜,羲之在沂河邊行走,月光下的沂水,起伏跌宕.變幻莫測,呈現出生命裏的軌跡。忽然,狂風驟起,河水激情萬丈.驚起千堆雪。如潮的情感,衝擊著羲之的胸璨。他疾步回到書案前,打開窗.把宜紙如月光一般鋪在案上.然後,在我們現在所看到的“洗硯池”裏盛滿一桶水,墨筆一揮,頓時清風出袖,明月人懷,將“清流激湍”引以為“流筋曲水”,鋪展出沂河月夜的景致。一字一句,盡顯人生況味。

夜深人靜的時刻,一個人在河邊蹈鵝獨行,總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獲。

俯仰之間,《蘭亭序》已為陳跡,雕琢在王羲之故居裏一麵巨大的石壁上。天落著細雨.壁上的文字籠罩著優愁。喜和悲.為人生最基礎的兩種感情。五十歲的王羲之曆經了數次的辭官後,終於進入了“萬物靜觀皆自得“的哲學意境。這是人生之大幸。回歸沂水之間,他才領悟了生命的章義,悟出了書法的極致境界,成為一個大寫的人。

老子曰:上善若水。沂水,是王羲之生命裏獨特的氣象。自然界的一切物象,包括功名利祿,在他的心胸中,已是彈指一揮。唯有沂水,是大智慧,大境界。

沂河之畔,還誕生了一位智者:諸葛亮。據傳.諸葛亮在故鄉沂南的時間隻有八年。而一個傑出人物的問世,在其誕生之地,必定有著常人無法破解的命運密碼。三國時的沂河,它蜿蜒的皺摺之間.真的就藏匿著一個人的智慧麼?

臨沂市區東南有兩座山岡.相傳古代在此處迫生一種灌木.春夏之交.此木鮮花盛開,花朵形似雲雀,東岡為黃色,西岡為白色.故兩座山岡得名金雀和銀雀。站在銀雀山漢墓竹簡博物館的門前,環顧四周,怎麼看也不像座山.甚至沒有絲毫山的痕跡。可是。它卻被譽為“天下最小名山“。孫武、孫膜、漢墓、竹簡,這些古時的人物和事物帶著泥土的氣息以及神秘的氣象.在臨沂的天空以蕩。在遙遠的時空隧道裏.銀雀山的四周不會有如此眾多的高大的建築物。那時,它就是一座山,一座突兀的山頭。沂河的水,纏繞著它的軀體.它的靈魂,或者,和它遙望,如戀人般相守著一個秘密。銀雀山是男人,沂水是女人,纏纏綿綿,如泣如訴。這樣的風光,是皇宮貴族們期盼的葬身之地。可是,它卻掩埋著古代兩位軍事家的軍事思想。一枚枚竹簡上,雖經泥水的長期浸泡.而竹簡上的墨跡仍清晰可辨。

銀雀山腳下的水,應該是沂河的脈絡。

山是骨骼,水是血脈。由此,便有了大寫的沂蒙。

喜歡瘦水的感覺,卻無法領略到沂水的涓淚細流,那細碎的漣漪潺波自如.如泣如訴。寬闊、雄壯,固然是一種美,是一種大調,可是.我更喜歡沂水的小調。如果有機會一定要看看它的源頭,它的分支。

小 調

小調,屬民歌體裁類別的一種.又稱小曲、理曲、時調,是人們在勞動之餘.日常生活當中以及婚喪節慶之日用以抒發情懷、娛樂消遺的民歌。《詩經》中的某些敘事性篇章.已經孕育了這一體裁的某些因素。相對於宮廷歌舞,它隸屬於民間的曲子。

大調有大調的雄渾,小調有小調的雅致。在藝術的領域裏.它們處於不同的生存形式和狀態。莫紮特的一生,經曆了比貝多芬更殘酷的苦難 所以,他的小調,注滿了心碎腸斷的滋味,還有對不可知的恐怖,以及孤獨的淒惶與苦悶。我預感到。他在演奏時的呼吸,能把一個個平庸的靈魂帶走。

在“蒙山麗夏,筆會的釋火晚會上,我首次聽到了沂蒙山小調的曲子。我沒有記住歌唱者的名字,隻記得是一個男子,被主持人推上舞台。“人人(那個)都說(哎),沂蒙山好.沂蒙(那個)山上(哎).好風光,青山(那個)綠水(哎),多好看,風吹(那個)草低(哎),見牛羊(轉段音樂》,高粱(那個)紅來(哎),稻花(那個)香,滿擔(那個)果蛋(哎),堆滿倉。”後來,他就從正月開始,一直唱到了胎月。

小調.指流行於民間的各種曲調。它以音階中的第六音為主音,通常用以表達悲傷的情感。《沂蒙山小調》則在悲傷之間,揉進了喜悅之音。“正月裏來什麼花,先開先敗,什麼人手挽手走下山來?正月裏來迎春花.先開先敗,梁山伯祝英台走下山來……”

李公順先生是地地道道的臨沂人.典型的山東大漢。在去臨沂的途中,他引領著我們穿行在一條小路上。乍然驚覺.小路被兩條長長的綠帶夾裹著.雜草枝葉間,滿樹的明豔,枝條蒼青,花瓣嬌嫩.玲瓏小巧,紅灼似火。

我們進人了一個小山村。

白石屋一個四麵環山的村子。白石,綠水,人家;寧筋.淳樸.蕭疏。表麵上,它波瀾不驚,溫文爾雅.仿佛與世隔絕。如此狹窄的環境,是誕生沂蒙山小調理想的場所。人的情感,在小調舒緩、壓抑的旋津中蕩漾著.回旋著。曾經盤腿坐在陝北窯洞的炕上,品著黃酒.聽一個女子吟唱一首情歌。它的韻律,並不像舞台上、黃土坡上信天遊那樣鏗鏘、悠長.而是委婉、短促。我知道.它屬於小調。

這樣的境地,對我來說並不陌生。我的靈魂,好像就附著在這樣的地方。在人生的坐標上,我把自己定位為小調:淡泊、寧靜。

當我們馭車進人它的腹地時,它是那樣的安靜,如一位慈祥的老者,迎接著陌生的來客。時間倉促,我們無法與它的主人交談.也就進人不了它的內心世界。呈現在我們眼前的隻是樸立的山頭,碧綠的河水,淒美的芳草。一塊麵向湖水的石頭上,雕刻著“沂蒙山小調誕生地”一行字,是袁成隆的筆跡。1939年,他隨抗大一分校從延安來到沂蒙,在此工作了十四年之久,組織創作了(沂蒙山小調)。

如果時光能夠倒退六十年,它該是怎樣的情景呢?

1940年,抗日戰爭正處在艱苦卓絕的時期。抗大一分校由蒙陰縣的垛莊一帶遷駐費縣,該校的文工團就住在白石屋村。《沂蒙山小調》是在白石屋村一間簡陋的民房裏創作出來的。曲子選用傳統民歌《十二月調》的旋律,填上了《打黃沙會》的歌詞。美妙動聽的曲調在山坳裏一響起,那沉睡著的山崖、草木、泥土、鳥兒禁不住歡呼雀躍。那是它們未曾聆聽過的旋律,是它們靈魂裏久久渴望的曲調。歌曲從一座山窪迅速擴散到整個沂蒙大地.進而傳遍魯中、魯南、濱海、膠東、渤海.此後,又蔓延到華北、東北各抗日根據地.在全國唱響。

我的目光,凝視著白石屋上空一隻飛鳥的旋轉。碧藍的天宇,運行著它飛翔的頻率。突然,它一個俯衝,落在了河邊的一棵樹上。它開始啼叫,歌唱.宛若小調的韻律。這個細節,是我揮之不去的幻覺。它的祖先,聆聽過小調的韻律之後,就把它定格為生命裏的磁場,一代一代傳承。

拐彎處一頭牛臥在路邊。一個老者坐在牛的身邊。對我們的到來.牛和老人都是漠視的。無須驚訝。無須思索.就像蒼彎裏脫落下來的一根空弦。老人的身邊.是千年不變的山頭、石塊、泥土,四季輪回的草木,以及一茬茬的樹木一代代的鳥兒,老人明白.他不過是這個山窪的一個過客。那麼,來到此地的客人,恐怕連過客也算不上,隻是匆匆掠過的一個影像。

在白石屋這個世外桃源般的山窪,我真想久久駐留,獲得更多的人生體驗.還有悄感的慰藉。

我們要離開白石屋了。忽然發現,它是如此的孤獨。孤獨,正是它的本質。守不住孤獨的人.包括自然界一切的物,無法做出轟轟烈烈的偉大事業。是的.偉大需要沉澱.驚天動地更需要沉澱。就像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曲,第一、二樂章使用的是D小調,三、四樂章才進人B大調、D大調.經過小調的一係列鋪墊.才開始了《歡樂頌》的吟唱。白石屋,這個小山村,六十年前曾經有過讓後人銘記的曆史瞬間,而那是經過了百年、千年的孤獨和沉澱。

仿佛要讓無邊的思考打住,乍上,不知誰引了個頭,我們一起吟唱起了《沂蒙山小調》。人的情緒進人小調的氛圍,感覺真的不錯。大寫的沂篆,既有山的雄偉,水的靈動,也有小調的滋味。

小調.屬於沂蒙的細節,和偉大相得益彰的細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