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被折斷的翅膀(2 / 3)

林嵐從人群裏擠出來,看到我,笑眯眯地向我招手,瞅著沒車,迅速跑了過來:“羅琦琦,看到你考上一中了,恭喜。”

我這才想起,似乎一直沒有在高中的錄取榜上看到她的名字,便問:“你不打算上一中?你去了哪個中學?”

她笑著說:“我報的是中專,不打算讀高中。”

我和關荷都呆了一下,前些年中專生還挺受歡迎,可如今上中專是很不劃算的一件事情。學習成績要非常好,比考重點高中的要求都高,出來後卻無法和大學生比,所以,隻要家境不困難的學生都不會選擇中專。

我實在沒忍住,問道:“以你的成績,肯定可以上大學,為什麼要去讀中專?”

林嵐看了眼關荷,笑著說:“也不是我一個學習好的上中專,沈遠哲的妹妹沈遠思也報考了中專。”

關荷心思通透,對我說:“媽媽還在等我,我先回家了。”又和林嵐客氣地道了“再見”後離去。

林嵐看她走遠了,臉上的笑容淡了:“我有些讀不動,太累了,不是讀書本身的壓力,而是方方麵麵的。我想早點離開家,離開這裏,也許過幾年,一切都會被淡忘。”

林嵐是一個驕傲的女生,她在初一時,對自己的設想肯定是重點大學的漂亮女大學生,去外麵的世界自由自在地飛翔,如今卻還沒有真正起飛,就收斂了翅膀。

她的母親究竟明白不明白因為自己,女兒已經徹底改變了人生軌跡?大概明白的吧,就像每個吵架鬧離婚的家庭都會明白孩子成績下滑是因為他們,可大人們不負責任地任性時,比小孩子有過之而無不及。

林嵐已經盡力了。

林嵐沉默地看著一中,也許在感歎,永遠不會知道赫赫有名的一中高中部是什麼樣子了。我沉默地看著遠處,藍天上有白鴿在飛翔,太陽下有鮮花在怒放,夏日的色彩總是分外明麗,可這是一個傷感的季節。

“林嵐。”

馬路對麵有人叫她,是林嵐的媽媽,打扮得時尚美麗,看著完全不像有林嵐這麼大的女兒。她身旁站著一個年輕男子,身板筆挺、氣質出眾。

周圍一直有人在偷偷盯著他們看,我也忍不住多看了幾眼。林嵐對這些事情似乎非常敏感,立即就察覺了,我立即道歉:“對不起。”

她一邊側頭朝媽媽熱情地揮手,一邊笑著說:“沒什麼。我很恨她,可她是我媽媽,如果我都不維護她,這世上更沒有人維護她了。”她向我道別,“我走了,再見!”

她跑向她媽媽,我在心裏默默說:“再見!”

望著她逐漸遠去的背影,我真正意識到,我的初中生活結束了。

當年小學畢業,滿懷憧憬地走進一中,總覺得三年很漫長,卻沒料到,隻是轉眼,可是轉眼間,卻發生太多事情。

我交的第一個朋友林嵐,考了中專;我最要好的朋友曉菲,消失得無影無蹤。她們這種數一數二的好學生沒有讀高中,反倒我和張駿這樣的憊懶貨色混進了高中。

我慢慢地踱著步子,走到了歌廳,小波沒在店裏,坐在店外的柳樹蔭底下抽煙,看到我,他笑了笑。

我坐到他身邊,靠著他肩膀,他抽著煙問:“很傷感?”

我不吭聲。他微笑著說:“我初三畢業看完榜單的時候,也是覺得心裏發空,我在學校裏走得比較近的同學都是學習不好的差生,隻有我一個進了高中。”

“帶我去兜兜風。”

小波扔了煙,進去拿鑰匙和頭盔,我抱著他的腰,頭靠在他背上,聽著摩托車嘶吼在道路上。他的車速越來越快,似乎可以一直快下去。很久後,車停了下來,我睜開眼睛,發現我們停在河邊,他把頭盔摘掉,說:“過去坐一會兒。”

我們坐在了河水邊,小波凝視著河水,似乎在思索什麼,我撿了一根柳枝,一邊抽打著水麵,一邊盡量放輕鬆口氣:“你打算明年去哪裏參加高考?”

他點了一根煙,慢慢地吸著:“考大學一直是我的夢想,或者說,做個知識分子,超越我的出生和成長環境是我的夢想,我雖然和別的流氓一樣喝酒抽煙打架,可我心裏認定自己和他們不一樣,烏賊和李哥結拜兄弟時,學李哥往身上刺青,我堅決不肯,因為我將來會是大學生,不應該有這些不幹淨的東西。”

“你肯定能上大學的。”

“現在,我的想法變了,不想考大學了。烏賊的爸媽都是沒有固定收入的小生意人,他弟弟還在讀書,李哥的生意需要人,以前開第一個小賣鋪的時候,兄弟三人說一起闖天下,如今雖然隻剩了兩個,這個天下仍然要闖。”他唇邊的笑忽然加深了,彈了彈煙灰說,“眼前有太多事情要做,實在沒時間去讀四年大學。”

我盡量平靜地說:“不讀就不讀了,當個大學生又不是多稀罕的事情。”這話唯心得我自己都覺得假,那是90年代,大學還沒有擴招,大學還十分難考,大學生還非常金貴,非常受人尊敬,可不像現在,大學生和大白菜一樣論斤賣。

“你知道人為什麼很難超越自己身處的環境嗎?不見得是他不努力,而是人有七情六欲,注定要被周圍的人和環境影響,所以古代的人說‘孟母三遷’,現代的人說‘跟著好人學好人,跟著壞人學壞人’。”

我忙說:“如果不上大學就是壞人,那這世界上的壞人可真太多了。”

小波笑著把煙扔到河水裏,拖著我站起,上了摩托車。

開了一會兒後,他把車停在一個賣玩具的小鋪子前,牽著我走了進去,裏麵的人看到他立即笑臉相迎:“小波哥怎麼今天有空來?”

小波笑著說:“阿健,想找你幫我繪個文身。”

阿健笑著說:“沒問題。”轉身去裏麵拿了一個圖冊出來,放在櫃台上,一頁頁翻給小波看,一邊翻一邊介紹:“小波哥想要個什麼圖案,是猛獸,還是猛禽?”

小波翻了幾頁,好似都不太滿意,看著我:“琦琦,你幫我繪一個。”

我心裏難受得翻江倒海,他在用這種姿態和過去的自己訣別,用一輩子不能剝離的文身時刻提醒自己的身份。

“為什麼非要文身?都不好看,再說,我學畫畫有一搭沒一搭的,除了荷花畫得還能看,別的都不好。”

小波微笑著說:“我肯定會要一個。琦琦,不管你畫得好不好看,我隻想你幫我繪製一個。”

我終於沉默地點了點頭,他笑著對阿健說:“等我們繪好圖案了,再找你,我想在自己店裏文,回頭你準備好工具過來。”

阿健自然滿口答應。

在小波的一再催促下,我磨磨蹭蹭地動筆了。考慮到小波屬龍,我費了三天時間,結合中國的龍圖騰和西方的火龍,畫了一條長著翅膀的飛龍,在浩瀚天空騰雲駕霧,翅膀卻被一把劍釘住,龍周圍的雲霧全被染成了血紅色。

阿健看到圖案,謹慎地說:“圖案很大,恐怕要分很多次文完,要不然身體受不了。”

小波趴在折疊床上,說:“我不著急,你慢慢文。”

我坐在一邊的沙發上,盯著阿健在他幹淨的背部刺下了第一筆。我想走,小波卻叫住了我:“琦琦,陪著我。”

我走了回去,搬了一隻小板凳,坐在他跟前,問:“疼嗎?”

“一點點。”

我握住了他的手,他閉上了眼睛。我沉默地看著圖案在他背部一點點展開。

我繪製圖案的時候,小波一直很著急地催,似乎恨不得立即把文身刺好,可等真繪製的時候,他卻一點不著急,有時候,明明還可以多繪一點,他都讓阿健收工,明天再繼續。

因為他給的報酬很優厚,按天付費,阿健也樂得多繪幾天,可是再慢,一個月後,也全部刺完了。

阿健望著小波背部的斷翅飛龍很有成就感:“我從十六歲就給人文身,這是到現在,我做得最好的文身。”

小波問我:“琦琦,你覺得如何?”

“很好。”

男生畢竟和女生不同,阿健也許沒有正式學過繪畫,可他有天賦,龍經過他的再創造,添了幾分睥睨天下的豪情,那滴血的翅膀卻又分外猙獰。

阿健期待地問小波:“要不要找麵大鏡子看一下。”

小波起身,一麵穿衣服,一麵說:“以後有的是時間慢慢看。”

他帶了我去吃羊肉串,等吃完羊肉串,已經夕陽西斜,我們漫步在林蔭道上,他突然說:“琦琦,我們絕交吧!”

我懷疑我的耳朵聽錯了,驚訝地看著他,他微笑著說:“我們絕交,以後再不是朋友,再不來往。”

夕陽映得四周都透著紅光,空氣中有甜膩的花香,他的笑容很平靜溫和,一切都如以往我們一起度過的無數個夏日傍晚,我笑著打了他一下:“神經病!”

他笑著張開手:“要不要最後擁抱一下?”

我笑著說:“原來是製造借口,想占我便宜啊?才不給你抱!”

他沒允許我拒絕,一把把我抱進了懷裏,緊緊地摟住,我笑著也抱住了他,心裏默默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很久很久後,他放開了我,笑眯眯地說:“送你回家了。”

我笑著打了他一拳:“下次發神經想個好點的借口。”

兩個人嘻嘻哈哈地走著,依舊如往常一樣,距離我家還有一段距離,他就站住了,我和他揮手:“明天我來找你。”

他立在夕陽中,凝視著我,安靜地笑著。

我快步跑著向前,到樓前要轉彎時,又回身向他揮了揮手,看不見他的表情,隻看見滿天晚霞映紅天空,他頎長的身子沐浴在橙紅光芒中。

第二天,我去歌廳找小波,歌廳裏的人告訴我:“小波哥不再管理歌廳了,他要管別的生意。”

“那他現在在哪裏?”

“不知道。”

我不相信地盯著他,他抱歉地說:“小波哥要我們轉告你,他不想再見你,請你以後不要再來,以後所有小波哥的生意場子都不會允許你進入。”

我大聲質問:“你有沒有搞錯?我是羅琦琦!”

他隻是同情地看著我,目光一如看無數個被男朋友突然飛掉,卻仍不肯接受現實的女人,我的自尊心受到傷害,轉身就走。

走著走著,昨天的一幕幕回放在眼前,我突然身子開始發抖,蹲在了地上,小波不是開玩笑!他是真的要和我絕交!

可是為什麼?我做錯什麼了?

我騎上自行車趕往“在水一方”,看門的人見到我,直接往外轟,我強行想進入,被他們推到了地上,還警告我如果再想闖進去,他們就會通知我的父母和學校。

來往的人都看著我,我的眼淚直在眼眶裏打轉,卻強忍著站了起來,躲到一邊,坐在地上靜等。

天快黑時,看到了一輛熟悉的摩托車駛了過來,我立即跑過去,有人攔住了我,我大叫:“許小波,你把話說清楚,我究竟哪裏得罪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