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的太陽
引子
幾分鍾之前,我還不知道地球上有這麼一個小人物。可是幾分鍾之後,這個大幹世界的一切都模糊了,都成了一片朦朧的布景。而在這布景之前的人生舞台上,隻剩下這個人物——一個貨真價實的小人物。
剛才,我去配鑰匙:“同誌,鑰匙什麼時候能取?”
“一會兒就能取。”坐在縫紉機後邊的挺俊秀的青年說。我見慣了那些逢人三分火的營業員,所以,他這一句雖然平常,但卻溫文有禮的話,幾乎使我感動了。
縫紉機的右邊,安著一個配鑰匙的器件,他得站起來到右邊銼鑰匙。當然,這不到一米的距離隻需兩步就能走到了,這個“行動”在一刹那間就能完成,但是,好象現實生活也出現了慢鏡頭似的——他先是撐著縫紉機站起來,(上帝!他的個頭象個十歲的孩子,背部象載著一座小山似的隆起。)然後拄上雙拐,一步一步地挪到右邊,然後才架著雙拐站著,銼起了鑰匙。
我不忍看他,把頭掉向左邊,卻看見縫紉機上放著一本蔣孔陽的《美和美的創造》。我驚異了:象這種美學著作,一般讀者是不願問津的。這時,他拉開身旁的抽屜去取鑰匙的坯子。抽屜裏隻有一小塊地方擱著鑰匙,而在抽屜裏“稱王稱霸”的是塞得滿滿的書——《韓愈文選》,《德國古典美學》、《拉奧孔》、《孫子兵法新注》……這兒尚且有這些書,那麼他家裏呢?這個要用好多個動作才能走完一米路的人,顯然在借助於書本來擴展自己的視野。
“你喜歡讀書?”我問他,下意識地把聲音放輕了。大概是生怕傷害了他什麼。身上有殘疾的人,容易敏感。
“是的。”他頭也不抬地繼續銼著鑰匙,雙拐忠實地架著他那因為來回銼鑰匙而來回晃動的身體。
“你喜歡讀什麼書?”
“古代文論方麵的。”
“寫過什麼文章嗎?”
“寫過一篇關於陸機《文賦》的文章。”
“多少字?”
“不到一萬字。”
“花了多少時間?”
“一年多。主要是查資料費時間。我老得跑北京圖書館,首都圖書館。”
上圖書館?擠車?換車?上車?下車?我不由看看那奮力支撐著他的雙拐:“文章發表了嗎?”
“退了。”
“哦……研究古典文藝理論需要大量的積累,買這些書是很花錢的,你父母能幫助你嗎?”
“我爸爸是工人,早沒了。媽媽是家庭婦女。”
“那你怎麼買書呢?”
“少一日麼。”
“……”
我拿了配好的鑰匙,向附近一個自選市場走去。在自選市場買東西自然貴些,但是方便,節省時間。所謂“用錢買時間”麼。有了時間,可以讀書,鑽研……可是他呢?那個配鑰匙的青年能“用錢買時間”嗎?雖然他那麼需要時間!
人所能得到的機遇和條件相差這麼大嗬!我的心裏像裝上了一隻攪拌器,把不安,不平、牽掛、同情等等心緒都攪在了一起,我渾渾重量地在街上買了點什麼,不自覺地又走回到那個青年所在的勁鬆綜合修理部。
天陰沉著臉,任性地往滿街下了班的人們身上擲著雨滴。路人一個個低著頭、弓著腰急促地趕回家去。人人都背負著生活的重荷嗬,如果再撞上什麼意外的災難,就象那個配鑰匙的青年……
突然,從哪兒響起了《我的太陽》那動人心魄的歌唱:
054321123176這首意大利名歌,每每嗬多麼輝煌,燦爛的陽光……
令人回氣蕩腸,慨然淚下,涉世不深的青年唱不出這首歌蘊含的濃烈的愛,翻騰的情感,對理想的追求和博大的情懷。
哦,明白了,是修理部的小青年在放哪位歌唱家唱的《我的太陽》的錄音吧!我走到修理部跟前,怎麼,竟然是他?是他!他架著雙拐麵朝大玻璃窗站著,他的身後,下了班的幾個小青年正“乖乖地”聽他唱。他那小小的身軀裏竟能發出如此恢宏的聲音,而且充溢著愛,充溢著力量,充溢著陽光!我通過雨水(還是淚水?)隻能依稀地看到他那俊秀的臉。歌聲愈加昂奮了,我什麼也看不見了,隻感到陽光,陽光,陽光!
歌聲停下了,陽光隨著慢慢消逝的餘音也慢慢地消失了。周圍變得空寂,世界隻留下靜默,生命好象在片刻之間中止了。然後,我聽到了嘩嘩的雨聲,好象老天剛才也感動得忘卻了一切,現在才醒悟過來,嘩嘩地為他鼓掌了。
人間的造物主嗬,你為什麼這樣不公平?這麼一個熱愛生命的人,你為什麼不給他一個健全的體魄?為什麼對他這麼吝嗇?
當薑長河把太陽“據為己有”的時候……
也許,分娩時的痛苦正是為了向每一個新生兒預示人生的艱難。可惜,任何人不親自經曆一下人生是不會知道其艱難的,所以仍然要拚其全力到人世間走一遭的。
一九五六年,新生兒薑長河不知天高地厚地來到了人世。
他哇哇叫喊著,拳打腳踢著,大有不甘寂寞、要在世上拚搏一番的架勢。但是一年後,一場高燒便宣告了他的命運——兩腿突然不能動了。不管人世間有多少紛擾,人生道路多麼坎坷,每個剛來到人世的,還沒有形成思想意識的孩子,往往都是自由自在、無牽無礙的。可是薑長河呢?剛一周歲的嬰兒,就得象垂死的老人一樣僵硬地臥在床上。嬰兒都會隨意地亂蹬雙腿來活動身體,來表達自己的快活和痛苦以及想吃奶的願望。可是他沒有這個表達能力。他算個什麼嬰兒喲?
要是納入老人的行列呢?他又沒有這個“資曆”。在這個偌大的世界上,他似乎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於是他哭了,為什麼嗬,為什麼世界還沒有向他打開大門就想把他拒之門外?
於是他哭得更凶了,哭著哭著,他睡著了。也許,是因為覺得哭也無用,不如不哭了。
他不哭的時候,象大人一樣默默地承受著命運的打擊的時候,那就更叫人憐愛了。父親抱起他坐上船,讓他看看世界。陽光象母親溫暖的手指,久久地撫摸著他。父親用手沾著河水點他的小鼻子,點一下他格格地一笑,再點一下他又格格地一笑,他格格格格地抬起頭來。嗬,天上掛著一個太陽,和他床上掛著的那隻紅氣球一樣!氣球是他的,太陽當然也是他的。每個人都可以得到一個太陽——如果他想要的話,如果他愛太陽的話。
童心是最接近真理的。當薑長河把太陽“據為已有”的時候,世界向他顯示了一個真理:在太陽麵前人們是平等的。
一圈高大厚實的人牆
父親把五歲的長河放在街頭樹蔭下,給他買吃的去了。
陽光穿過樹葉的縫隙跳到地麵上,隨著樹葉的搖曳而晃動著,象一夥小精靈似的,向不能走路的長河顯示著自己的靈活。小長河格格地笑著,用兩隻胳臂作成一個包圍圈,想逮住這些明麗的精靈。但是,怎麼的?這些精靈倏而不見了!天突然黑了!他自己好象被包圍了。很多聲浪向他擠壓過來:“看他那腿!”“殘廢人!”他抬起頭,看見密密的人群圍成了一圈,對他這個坐在地上的孩子來說,這不啻是一圈高大厚實的人牆。他感到窒息,他驚嚇得動也不敢動,他覺得人家象看雜耍似地看他。他感到一種不可言狀的懼怕和屈辱。他大哭起來,好象要用哭聲來抗爭,來震塌這圈人牆。他不要大家這樣看他,他要和大家一樣!他要……他還要什麼?說不清,說不清,隻有一點是清楚的:他那因為受到損害而變得格外敏感、格外強烈的自尊心正在萌生起來,正在以和他的年齡增長不相稱的速度迅猛地生長起來。
父親急忙分開眾人,默默地背起他。父親的尊嚴使人們安靜下來,向後退去,給他們讓出了一條路。原來,首先得自尊,然後別人才會尊重你。小長河趴在爸爸的背上不哭了,他大概也隱隱地意識到什麼,他的自尊多麼需要保護嗬。離開入牆很遠了,父親才象歎氣似地自言自語著:“長河今年五歲了,明年六歲了,後年七歲了,怎麼辦呢?”
也許,人有了某種缺陷以後,深知自己在某些方麵不如別人以後,就要在別的方麵努力加強自己、發展自己。象長河這樣一個有殘疾的孩子,就得在知識的“營養液”裏進行“人工培育”,以思想和心靈的健全發展來彌補身體的不健全。這也是一種揚長避短。長河從懂事起就聰明好學:“媽媽,小喇叭,開始啦,快抱我去昕!”鄰居家收音機裏一播放學齡前兒童節目,長河就急不可待地在床上爬著,撓著、喊著。他自己沒法走到鄰居家裏去,他家裏又窮得連收音機也買不起。父親一人的七十來元錢得養活一家七口嗬。
媽媽把他抱到鄰居家的床上,他立刻安靜下來,眼睛盯著收音機,似乎這樣可以幫助聽覺似的。“現在,請收音機旁的小朋友坐好,我來講個故事。”“媽媽!你聽,小喇叭在說我呢!”“說你?”“他說收音機旁的小朋友,那不就是指我嗎?”“是的,好孩子,當然是說你。”媽媽眼睛濕潤了。
小長河的臉泛紅了。他感到一種被人承認,被人重視的快感。他最崇拜的收音機裏的叔叔都知道他呢!他全身的神經都興奮起來,於是他的眼睛閃亮著,捕捉著收音機裏播出的每一句話。
他會詳細複述“小喇叭”裏的每一個故事,而且往往還加上不少他自己想象的情節。“這孩子!”父母親笑著,心裏卻在滴著淚:如果他不得那場病該多好嗬!得給他創造條件!於是,這位用七十元錢養活七口之家的父親借了債,花了六十五元買了一隻金黃色外殼的收音機。
“我爸給我買了一隻收音機,是金子做的!”長河對小朋友們說:“你們不信?瞧!這麼好看,當然是用金子做的!”
小朋友們象一群小雞似地喳喳開了:“嗬,金子!”
“大概皇帝就是用這種收音機的吧?”“嗬,這是皇帝的收音機?”
父親在每個廣休日還背上長河走上十來站汽車路,到東單、到天橋去看電影。當然,隻能走去,再沒有更多的錢買車票了。十來站路要走多遠呢?小長河不知道。他隻知道要走到爸爸的脖子全是汗了,爸爸頸背上的熱氣呼呼地往上冒,刺得他的脖子怪庠癢的。於是他不耐煩地問:“爸,快到了嗎?”爸爸總是喘著粗氣一時答不上話來,他也就不再問了。他聽著爸爸的喘氣聲,他的臉上出現了一種莊重的表情。他明白了,想看一場電影,就是需要付出這麼多代價的。看電影,這是一件多麼了不起的事!
世上了不起的事並不很多,了不起的精神卻是很多的。
做成了不起的事需要了不起的精神,但有了不起的精神,不一定就能做成了不起的事。沒有做出了不起的事而始終保持一種了不起的精神,這就尤其了不起!
對苦難的承受力
風,好象在進攻窗戶。好象非打進薑長河家裏不可似的。窗外漆黑一片,寒風在黑夜的掩護下四出活動,襲擊一切膽敢無視它的淫威上街的人。冬天早晨四點鍾,誰能無視寒風的威力呢?
已經十幾歲的長河縮在被窩裏,把被子掖了掖,大有決心不出被窩的架勢。要是現在有人問他最大的願望是什麼?
他肯定說:再睡一會兒,在暖和和的被窩裏睡一個夠!
長河不管不顧地閉上了眼睛,但是他不知不覺地又看見他八歲那年,哥哥背著他去上學的情景。他第一天坐在教室裏,覺得自己和別的孩子一樣能念書了,他終於和別人一樣啦!A老師講著長河從來沒聽過的事——同學們,你們長大以後還要建設祖國!那麼說,長河以後還能和大家一樣地建設祖國呢!長河激動得有些發顫,身體失去了平衡,不知怎的就從座位上摔到了地下。小朋友們嘩地一聲哄笑起來,一個個從座位上蹦躂起來,教室剛才還給人一種神秘的莊嚴感,此刻一下變得象動物園裏的猴山。長河覺得這一切都是自己的過錯造成的。羞愧感和犯罪感使他滿臉通紅,眼看就要大哭了。A老師抱起他來:“同學們,長河小朋友的腿有病,大家都應該更加愛護他,幫助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