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河心頭一熱,雙手抱住了A老師的脖子。不過,剛才那一陣哄笑使他清醒了過來:他畢竟和別的孩子不一樣!
從小學一年級到三年級,長河上學都由同學們天天背著接送。可是有一天,他上學時沒帶毛主席紀念章。全班同學開會批判了他。會後,同學們把他背到學校門口往台階上一放就不管了:“你不忠於紅司令!”“活該!”
十多歲的長河失神地坐在台階上,看看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又看看影子消失在夜色中,看看黑夜象一個巨大的怪物向自己包抄而來。不!我要回家,我要和大家一樣地走路!
生活默默地蘊育著、激發著他的自尊心。父母打聽到長春治小兒麻痹症比較見效。他去長春治了兩年,這才能拄著雙拐學走路了。白天要上學,隻能在拂曉時練。一個沒有殘疾的孩子哪用得頂著西北風起早練走路嗬!他們可以睡到天亮,可以醒了以後在被窩裏懶一會兒,然後隻要在上學時加快幾步,或是跑著去,那就不會遲到。
而長河每天四點多就得起床!一個本來就不幸的人,還要加上多少不幸呢?生活嗬,你對一個弱者就這麼不公嗎?
長河在床上翻過來掉過去的,他覺得好象有一股無形的力量正在折騰他、炙烤他,鍛造他。命運給了他一個畸形的、矮小的、生就低人一等的身體。他隻有以意誌的強大自立於這個世界!他當然羨慕那些體格健壯、外形漂亮的孩子,但是他們肯每天清展四點鍾就起床嗎?他們有他這樣對苦難的承受力嗎?他們有他的自強精神嗎?
當然,不能一概而論,B同學就天天一早起來陪他練走路,純粹是為了幫助他!這不比他更了不起?B同學天天在前邊走,讓長河架著雙拐追,激發長河把他作為一個活動目標,不斷地追趕他。這會兒B同學可能已經在樓下等他了。
長河,你象話嗎?快起!
人生道路本來就是充滿了坎坷的。但是對於長河,每邁出一步是尤其地艱難嗬,架著雙拐練走路,他的腋窩都磨破了,爛了。太疼了,喘一口氣再走吧。但是,隻要停下一會兒,就會還想再歇一會兒,再懶一會兒……不,隻有一口氣走到底!走!把最近的一個電線杆作為目標,然後再把下一個電線杆作為目標……這樣,每走到一個電線杆那兒,就感到一種勝利的喜悅,就感到又向著最後的勝利前進了一步。
走,走啊!
當他麵對著這些發育充分、健美水靈、生來就比他高出一籌的年輕人的時候……
恐怕很少有人看重修鞋這個行業,可是薑長河卻生怕丟掉了這份工作。當他高中畢業後待業了兩年,然後終於能在北京東郊的一個修鞋門市部裏坐下,把舊鞋往膝上一擱,用粗針大線縫補著的時候,他心裏有一種紮實感:他能憑借自己的勞動生存了。
但是,他活著不隻是為了生存。他修鞋的時侯,身邊總是放著唐詩或宋詞,又縫又背,體力勞動和腦力勞動相結合。“薑子,你要注意嗬。”C師傅憂心忡忡地說:“你還沒有轉正,注意影響嗬。”當然,誰都希望給人一個好印象,但是一個人畢竟不可能什麼都注意到,什麼都注意到的人,就不可能闖出自己的路來。
“薑子,心別那麼大。掙點兒錢,吃點兒,喝點兒,補養補養身體,得了!好歹把技術學到手,也好有碗飯吃。我們修鞋的,一輩一輩人不都是這麼過來的?”
薑長河恭敬地聽著C師傅這經常性的教誨。他感謝師傅的好心,但他不想和C師傅爭論——不必要求別人都理解自己,更不必把老輩人的思想強行納入自己的軌道。修鞋又怎麼樣?修鞋的就隻能在吃點兒,喝點兒中沉淪?一個人不在於他處在怎樣的環境裏,而在於敢不敢正視這個環境,怎樣對待這個環境。
對於長河,現實環境是嚴酷的,但也是溫暖的:爸爸、媽媽、A老師、B同學、C師傅……他覺得自己得到的太多,付出的太少。他多麼希望盡快充實自己,能為大家都做點事嗬!
“我們不作將來的文盲!”長河運用他的宣傳鼓動的才能,很快把單位裏的幾個青年組織起來,成立了外語自學小組。下班後自學外語,對於健康的人尚且需要毅力,對於長河呢?當他每天晚上九點多鍾餓著肚子,架著雙拐走回家去的時候,他總有一種機器沒油了的感覺,一種精力耗損已盡的感覺。但是,當他在朝陽區服務係統的團幹部大會上介紹自學小組的經驗的時候,當他麵對著這些發育充分,健美水靈、生來就比他高出一籌的年輕人的時候,他覺得他是和大家一樣的。而且還不能滿足於和大家一樣。他發育畸形,他隻有用知識來重新塑造自己,他身體弱小,他隻有使靈魂強大起來!
薑長河饑渴地望著知識的源泉。他架著雙拐癡癡地站在朝陽區新華書店批發部的門口。
“我們這兒不讓進,不零售。”營業員說。
長河笑了。他當然知道批發部是不零售的,但同時也知道批發部有一些小書店買不到的書。
“讓他進來看看吧。”書店的D同誌憐惜地望著他那畸形的身子。
長河一下挑了十來元錢的學術著作。
D同誌望著這一摞非消遣性的書:“小同誌,你是幹什麼工作的?”“修鞋的。”“多少工資?”“三十來元錢。”“那你還吃什麼?”
吃什麼?修鞋門市部的C師傅最清楚了。每天中午,長河都是讓C師傅給他從食堂帶一個菜回來,而且說好每天就吃一個一毛錢的菜。有一回,C師傅給他買了個溜肉片回來了。“C師傅!這得多少錢嗬?”“兩毛五!我說薑子,你身子要是垮了,還能讀什麼書?”
“小同誌,你在想什麼?這麼些書沒法拿回家了吧?幹脆,我給你把書送回家吧。以後,你盡管來買書,我準給你送!”
從這以後,長河月月都去這家書店。D同誌不僅月月給送書,而且凡是他想要而這家批發部沒有的書,D同誌就上中國書店、市新華書店批發部等處給他去找。每當書店迸了好書,D同誌就打電話問他要不要……
一年一年地過去了。“我怎麼報答你呢?”長河望著送書上門的D同誌。“不要說這話,我也愛讀書。我每次送書來能和你交流一下學習體會,我心裏都覺得痛快!”
一股股暖流迎麵而來,驅散了身後的寒氣……
一輛公共汽車在車站停下了。薑長河架著雙拐走到車門口,但是身強力壯的乘客們一擁而上,甚至撐著長河的肩頭往上衝。長河搖晃著身子,在來回歪斜的雙拐上找平衡,竭力不讓不文明的人們按倒——你們嗬,怎麼可憐到這個地步嗬!你們好胳膊好腿的,幹什麼不比我利落,不比我條件好,為什麼還要排擠我呢?
汽車開走了。好胳膊好腿的都上了車,站上隻剩下了長河和他的雙拐。他望著自己那孤單的身影。不不,未必孤單!何需顧影自憐!譬如他有一個從未見過麵的“誌願老師”——電台少兒組的E編輯。E編輯給他寄了六年的學習材料,寫了六年的信鼓勵他自學,如今覺得長河需要一個文藝理論方麵的老師了,又托了朋友的朋友的朋友,寫信給長河介紹了一個文學研究所的F同誌。F同誌為他開了一個長長的係統讀書的書目。從此長河每個休息日必去圖書館。
“來啦!”圖書館的清潔工老遠就招呼他:“你要堅持下去嗬!”
“噯!”
“你是搞什麼工作的?”
“修鎖的。”是的,長河調到勁鬆綜合修理部修鎖配鑰匙了。
“哦,你是來研究修鎖的?好小夥子!”
長河笑了。
“小同誌,來啦!”目錄室的女同誌招呼他:“這次要查什麼?”她說著照例把他說的書目代他找了出來——他拄著雙拐端不了一個個卡片盒。然後又有人把他要的書找出來送到他的桌上。他望著那些排長隊久久地等著取書的人,他簡直是“特權階層”嗬!
“年輕人,你在讀《陸機文賦》?你讀的是什麼本子?最好讀一讀李善注本。象你這樣的身體搞這行,不容易嗬!難得嗬!”一位年事已高的學者模樣的人對他說。
長河望著坐在他身旁的這位長者,怎麼這麼麵熟?莫非著名的G教授?是的,就是G教授!長河剛剛讀完他寫的書。
長河是那麼崇拜他,從來沒想過自己能見到他。現在,他就和自己一樣坐在這兒!長河此刻又象他入小學那天似的,瞼上泛起了紅光,身體失去了平衡。隻不過他長大了,不會從座位上摔下來就是了。
教授這麼大年紀,這麼有學問,而且可以說功成業就了,可他還和長河一樣坐在這兒讀書!教授上、下車怎麼辦呢?他會不會給人擠倒?他從西郊大學區擠車到這兒來看資料,真叫人為他捏一把汗呢!看來,正因為他有這樣的精神,所以他才能有那樣的成就。任何人想有所建樹都是不容易的嗬。長河,你呀你呀,再也不該有任何委屈情緒了,再也不能畏縮、不能卻步了!
長河平時上樓,得騰出一手抓住樓梯欄杆往上拽,另一手拄著一個拐拿著一個拐。但是北京圖書館的台階旁沒欄杆。
長河要靠雙拐把身體架上一級一級台階,稍一走神就會有閃失,一閃失就可能一個倒栽蔥從台階上栽下去。所以他每向上走一級,就覺得有一股寒氣從身後逼來。但是,上吧,上!隻要有一次畏縮,以後就再也沒勇氣上了!如果長河突然不進圖書館了,那麼那位目錄室的女同誌,那位清潔工、那位G教授……他們也許會等待、會用目光尋找,也許會著急,會失望……而且,怎麼向E、F這兩位“誌願老師”彙報?長河感到一股股暖流迎麵而來,軀散了身後的寒氣。中華民族曆來有一種幫助弱者的博大的同情心。長河得到了常人得不到的厚愛。他渴望著更多地付出嗬!他進到圖書館裏,簡直覺得就象進到了自己熟悉的書房,簡直覺得圖書館就是他的。如同他一歲多的時候,認為太陽就是他的!什麼叫條件好,什麼叫條件不好?從某種意義來講,誰會利用條件,誰的條件就好。
長河光是為了研究陸機的《文賦》,他在圖書館裏讀的書和文章就有幾十種——劉勰的《文心雕龍》、曹丕的《典論·論文》、肖統的《文選》、瞿兌之的《中國駢文概論》、程會昌的《文論要詮》、劉大傑的《中國文學發展史》、王瑤的《中古文學思想》,還有列寧的《評經濟浪漫主義》……他逐字抄下的文章有二十多篇。每個休息日的傍晚,當他的兜裏鼓鼓囊囊地裝滿了他抄的文章,他又得擠車去一個文學講習班聽課了。夜裏十來點鍾聽完課再上汽車,一坐下他就把雙拐抱在胸前睡著了,象一個白天黑夜連續惡戰後的士兵,槍炮聲一停,戰役剛一結束,就抱著槍杆倒頭睡著了……
如果條件十倍地不如常人……
文學研究所的F同誌走進了勁鬆綜合修理部——薑長河辛苦了一年多寫成的學術論文《談談<文賦>研究中的幾個問題》,給退稿了。F同誌把退稿放到長河跟前的縫紉機上。
雖然是輕輕放下的,但長河還是聽到了“啪”地一聲響。他四、五歲的時候愛吹肥皂泡,五顏六色,愈吹愈多,那是多麼美麗的、夢幻般的世界嗬!但是肥皂泡一個一個都在輕微的“啪”,“啪”聲中破滅了。肥皂泡破滅了,論文也給退了。
“別難過,你還可以考研究生。”F老師用她那熱誠的目光為長河增加繼續走下去的勇氣:“我們研究所八三年要招研究生,你來考吧!還有半年時間,我們來得及準備的。”
一個新的目標又給長河帶來了新的希望。“長河,有什麼事要我辦嗎?”——他高中時的H同學,過些日子就要來看他一次,幫他幹點什麼。“你來得正好,我要去報考研究生了,明天上醫院做體格檢查,你陪我去!”“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