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文化與商化
冰心:我不會拍賣我的稿件,否則等於連同我的名字也拍賣了。
八屆政協會期間,我抽空去看冰心媽媽。走到她家那個二樓,就聽門裏好多人聲。正要按門鈴,門開了,出來兩三位婦女,我便乘虛而入。廳裏一屋子人,等著輪到他們。都是要冰心媽媽寫序、題字、當顧問什麼的。還要簽一份稿酬合同,商定是按一千字三十元付,還是按版稅付。我說給冰心媽媽一千字三十元這實在太低了。他們說也是沒辦法,這是按規定的最高稿酬。所以現在有的作家自己拍賣書稿,賣高價。於是說到作家下海。
他們走後,我才能靜靜地坐在冰心媽媽一邊。她要我喝水,我說我喝了很多水來的。她笑道:那麼要不要上廁所?說完她自己笑成一朵花。
我問冰心媽媽怎麼看拍賣。她搖搖頭,又搖搖頭,說寫作是情感抒發,是真情實感。說她不會拍賣她的稿件,否則等於連同她的名字也拍賣了。“錢多又不能帶走。”她笑了:“當然,也許人家會花錢,我不會花錢。”
她指桌上的玫瑰,說她所以喜歡玫瑰,是因為玫瑰有刺,有風骨。她又指身旁窗台上的兩盆君子蘭,開著那麼多橘紅的花呢。她說她女兒家,還有哪家哪家的君子蘭都不開花。她這兩盆君子蘭什麼肥也不澆照樣開這麼好。她對女兒說:君子蘭隻有在君子身旁才開花。
她笑起來,得意地、調皮地、認真地。
作家下海已是一種客觀存在。索性再聽聽我們政協會文藝組裏高手們的高見。好在都住在京豐賓館,每個房間的門上都插著各位高人的名字,找誰誰也跑不了。
跑得了的是王蒙,他就要出訪新加坡,提前離開了會場。我想房子是給人住的,於是我就從雙人間遷入王蒙的單間。後來聽丁聰說及凡七十五歲高齡或部長級人士住單間,我才惶惶然地想到我的左鄰右舍吳祖光、戴愛蓮等的高齡與德高望重。
“王蒙故居”的桌上,有一封封熱情讀者寫給全國政協轉王蒙收的信。信封上,有寫“王蒙政協委員”的,有寫“王部長”的。其實王蒙這個名字的後邊不需要任何頭銜。可以當部長的人很多,可以當王蒙的人隻有一個。
“王蒙故居”的電話也老響,都是一些堅韌不拔、百折不撓的王蒙愛好者。
王蒙上路前,我匆匆拿起電話筒。
王蒙:市場經濟的發展有利於克服行政命令和專製主義,比“左”好,比戴帽子好。
王蒙:關於作家下海吵得喳喳呼呼的,其實絕大多數作家該怎麼樣寫還是怎麼樣寫。真正的作家,追求的是永恒的、不可論價的,市場上誰愛發財誰發財,曹雪芹喝粥也一樣寫。過去一本書可以印十萬冊,現在印一萬冊,也好麼。
一些年輕作者寫紀實文學、熱點文學、領袖秘史,適應市場需求,也會隨著市場經濟的發展越來越好。
就是有一部分作家,寫的作品不合讀者口味,又已經形成了既定的思維方式,他們有一種惶惑感。也有的作家跟歌星比,歌星唱一支歌就多少錢,那跳脫衣舞就更多了。這樣比就失去了作家的矜持。有的本來就是被逼到文學隊伍裏來的,現在機會多了就跑了,他們能下海賺幾個錢也好麼。
世界上的大文豪,從來沒有被市場經濟消滅掉的。市場經濟的發展有利於克服行政命令和專製主義,比“左”好,比戴帽子好。市場經濟發展一段以後,文化消費的品味,就提高了。
我很欣賞汪曾祺的話:麵對市場經濟,我無動於衷。
吳冠中先生在哪間屋?我沿著長長的走廊,一間一間看兩邊門上的名字,都沒有。後來知道是他把門上的名字拿下了。
心裏盛著太多的尊敬,敲門時不免怯怯的。感覺中,他應該長袍飄拂,緩緩踏雲而來。門開了,出現在我麵前的是一個精瘦矯健的身子和熱誠清朗的嗓音,這是一幅中國文化人的最具實感的肖像。他那頭豐厚的白發和那張清臒的麵孔,他那因為凹陷所以尤其地富有雕塑感的雙眼,使人感覺他真是集天地之靈氣。
我們組裏的人說吳冠中先生一看就是大藝術家大什麼家,吳先生說:我像木乃伊。
他一講話,快節奏,高激情,像一個不會控製自己、不會愛惜自己的小青年。他說他發言前最好先吃一片安定,又說吃了安定他也還是隻會這麼講話。
他隻會真誠地麵對這個世界。
吳冠中:金錢買不到自由,但自由可以被金錢賣掉。金錢買不到文明,文明也可以被金錢賣掉。
吳冠中:有審美價值的作品,遲早要成為商品。作品能在作者的生前成為商品,是幸運。像凡,高生前就不被人認識。
文藝創作在一開始,不是為了利益。過去五六十年代,我們畫了畫不讓簽上自己的名。說農民種地、工人生產,都沒有簽名,你們畫畫為什麼要簽名?後來老是指定我們畫工農兵,我不願屈服,所以改行畫風景。五六十年代我畫了畫也藏起來,以為隻有等我不在世時成為出土文物了。現在我還沒有成為出土文物時畫就能拿出去,我覺得很幸運了。我當初是有一種自信,相信會搞出一點腳印,供後人參考。如今我的畫有時標價很高,我覺得與我無關。有的畫家生前就為自己建紀念館,我什麼也不要搞,我隻畫我的畫,隻對作品負責。生前搞紀念館,也許二三十年後人家把紀念館改成文化館、改成小學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