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詩酒趁年華:請寫在你心上
露從今夜白
在網上看到“三毛生前最後的電話錄音”,三毛若活著,該近古稀——無法想象古稀之年的三毛!她似永遠有少女情懷,布靴長衣,環佩叮當,像白先勇說她:“一個拒絕成長的生命流浪者”,她那樣一種情懷曾鼓蕩過多少女人對外部世界,對遠方的瑰麗向往!
點開,三毛聲音傳出:“眭澔平,我是三毛,你在不在家?人呢?眭澔平……你不在家……好!我是三毛……”眭澔平是台灣旅行家,三毛密友,電話是三毛辭世前夜打給他的,然而他不在家,沒接著。
這樣一副清秀甜柔的嗓音!那聲“人呢”甚至是嬌俏的,這是那個一生中去過54個國家,曾穿越撒哈拉沙漠的三毛嗎?聲音裏沒有48歲的滄桑,隻有悵然,“不在家……好”,喃喃的,孤獨時想找人一訴,卻無人可應的失落。想探一個有光的地方,還是墜進了黑暗。仿佛能看到電話掛了,她還握著話筒愣怔的樣子。
還有個錄音電話,“小熊你在家嗎……我是小姑,你明天如果在台北請你打醫院”, “小熊”據說是三毛給畦澔平起的外號,而她自稱“小姑”其實是字誤,應該是“小菇”——三毛的外號。
眭澔平在訪談中說起,三毛辭世前夕,他曾帶一位出租車司機朋友郭亮富一起去探望她,三毛談興很高,講了一大堆她此生一直很想去卻來不及去的地方――比如神秘的百慕大三角洲、英國的麥田圓圈,以及聯合報係支持她走的中南美行程沒去到的亞馬孫河、複活節島與火地島到南極……
這是個一輩子都有夢的女人,血液中常醞釀風暴。她看去柔弱,其實果絕,她知道自己要什麼,她放縱自己對這世界的熱情,付諸萬水千山的實踐,即使是男子都不敢冒險涉足之地。
她引領澎湃過多少黃皮膚女孩的青春啊!她替代我們實現過流浪和愛情的夢魅——那時對內地女孩,撒哈拉以及希臘小島,和外星球也沒什麼不同。
然而她對人世的熱情,因荷西的意外離去而戛然而止。萬水千山,海浪冰川,它們從此不再是風景,是徹底消聲與褪色的巨幅灰幕。
荷西是否確有真人?這詰問一直在,或者說,這真人指是否就是三毛筆下那個男人,與三毛“情雙好,情雙好,縱百歲,猶嫌少”的那男人。這詰問的由來是因著人類對於幸福向來抱持的不信任。幸福,因它是粗糙生活裏的藝術品,所以在不少人眼中也就更近似贗品。我們更願相信苦難,即使虛構的苦難,因為苦原是人生的底色。
說來,世間情深意契的匹夫匹婦並不少,可他們隱於市間,隱於瑣碎的一地雞毛裏。三毛卻以她閃閃發亮的浪漫方式寫下那麼多與荷西的動人篇章。書寫,本就是對生活的一種鍍光,在文字反射下,日子原本的雜冗可以忽略,何況在《塑料兒童》一文中三毛曾說:“……我們跟這世界上任何一對夫婦的生活沒有兩樣,日子亦是平凡的在過下去,沒有什麼不幸福的事,也談不上什麼特別幸福的事……”在《大胡子與我》中,她也說過:“其實夫婦之間,過了蜜月期,所交談的話不過是雞零狗碎的瑣事,聽不聽都不會是世界末日……這時候我真想拿大花瓶打碎他的頭,可是碎的花瓶也得我掃,頭倒不一定打得中,所以也就算了。”
但三毛夫婦又是殊異的,他們不羈行走天涯行中的種種奇曆,又有多少夫婦可擁有?
對傳奇,存疑總是必然。
是無意中看到的女孩一文,她去尋找荷西墓地的經曆。她在當地市政府辦公室查詢死於幾十年前的荷西其人其墓址,她甚至不知道他姓氏的拚寫,隻知道他在拉芭馬島上出的事——出事的那天是1979年9月30日,他28歲,三毛36歲。12年後,三毛在48歲的本命年自殺。
辦公人員開始翻著那日的記錄,女孩不敢再看,心裏仿佛被什麼東西抓得很緊,不能透氣。突然,她聽同去的西班牙朋友(律師,女孩告訴他三毛的故事後,他決定和她一起來找荷西)喊道,“這兒!這兒!”然後她聽辦公人員念道,“JOSE MARIA QUERO Y RUIZ,死亡時間1979年9月30日,原因潛水,是這個人麼,小姐?”女孩一句話也講不出,朋友替她回答,就是此人!
他們影印了資料。在死亡申報人處,沒有三毛的名字,隻注明援救。西班牙朋友說,這證明信息來自海事處——那麼與三毛所寫是相符的,荷西出事時,她和父母在倫敦,申報人不可能是她。
當他們找到墓地,卻未發現荷西墓碑。在管理員的帶領下,他們找到墓址,仍沒有墓碑。“30年了,沒人納費,應該已經損壞。”管理員說。女孩看到墓旁有棵樹,掏出攜帶了多年的幸運符掛在樹上,正好對著荷西,她說,“你好,荷西!”
乘出租到機場,車裏放著音樂,一個男聲唱到,“是你麼,我的心,是你麼?”一瞬間女孩的淚洶湧而出。
——以上文字在博客貼出後很快有了數萬點擊,似乎嘩地一下,喜歡三毛的人從四麵八方冒了出來。三毛原來在很多人心裏一直從未離去,他們應與我年代相仿,青春中浸漬著三毛行走天涯的鹽分。
“那時學校舉辦運動會,我在百米賽道邊一口氣讀完了三毛的《撒哈拉的故事》,全然不顧周圍震耳欲聾的加油聲。後來我省吃儉用買全了她的所有作品……”
“能否發起一個活動,大家湊個份子,給荷西重新立塊碑。俺是60後人,40歲的老男人了,仍舊不能忘記三毛的遊記。 我也倡議,大家集資一起去看望荷西!”
……
還有不少留言提到女孩找到荷西墓的那一刹的落淚,這淚並非為證實了一個人的存在吧,卻是不覺憶起那個我們都熟悉的西班牙大男孩冷於地下多年,沒有碑文,一抔荒土,我們仍清晰記得他樣子,他的一臉絡腮胡,他最初追求三毛時遭拒,也不生氣,隻揮著法國帽,倒退著跟三毛說:ECHO,再見!
婚後,他把三毛拾荒拾來的棺材外箱做成一樣樣家具;他腳踏脫線穿底涼鞋,手提三五條死魚,懷抱大串玉米,長須垢麵,麵露恍笑,施施然往廚房走去;他歡天喜地地吃三毛表姐夫船上的中國餃子,“因為潛水本事大,可以不常呼吸,別人換氣時,他已多食了三五十個”,他搶三毛裝在小瓶裏的豬肉幹吃,她誆他是治咳嗽的中藥……
一個台灣女人,一個西班牙男人,越過萬重山水相愛。大漠滄海,餐前燈下。結婚6年,點滴都是日後回憶的大喜大慟——明明兩人飯後燈下,一個看電視一個縫窗簾,依稀昨日,轉瞬她用漆為他重填墓碑上名字。炎日下,徹骨寒。
失去一個血脈相融的人有多痛?三毛卻說,感謝上帝,今日活著的是我,痛著的也是我,如果叫荷西來忍受這一分鍾的長度那我也是萬萬不肯的。要是他像我這樣的活下去,我拚了命也要跟上帝爭了他回來。為了愛,這永別的苦酒還是讓我來喝下吧!
然而,有一天,她也喝不下了,太苦,這是終有一天要發作的毒酒。
生,有時比死難。生若有痛,不能以任何一種止痛劑緩解,無人分擔,哪怕至親。三毛說,我隻靜心等待著,等待著七顆星再度升空的時候,你來渡了我去海上。
這就是人生,情深不壽,無愛有恨的死纏爛打。
“去年找到荷西屍體的男人沒有留下地址,隻知住在島的北部,此次想去他的鄉村打聽,是要跪下謝他的。這種恩情一世無法回報”——世上恩有多少種?養育之恩,施救之恩,獨這種恩讓人一輩子也不想有機會去謝。
荷西逝後11月,三毛仍習慣地對來家的客人說,進來吧,我們不脫鞋的。我們,她和荷西,從未分離,一個在泥裏,一個在塵世。
三毛說:“荷西的死是死了兩個人。而我的活,亦是活下了兩個人。”
荷西出事前在海邊工地,即使工地檢修隻休息兩小時,也要脫了潛水服往家裏跑四處找三毛,找到了兩人一路拉著手往工地去。而她每日早晨騎著鄰居的腳踏車去工地看他,他從海裏上來,兩人分食一袋櫻桃也是好的。他輕按一下她的嘴唇又沉回海中。每次他下沉,她總望得癡過去。都當他們是新婚——要不怎麼那樣好法?新婚卻不是那樣的愛法,新婚是揮霍淋漓的,反正時日還多。而他們的愛是溫涼的,冬天裏的相依為命,把每天當最後一天來愛,神不給他們時間了。死別竟似有預感。
她半夜突然推醒他,在黑夜裏嗚咽告訴他那三個字;他們共度的最後一個新年來臨時,兩人在焰火升空的海堤邊交握著手,因為幸福滿溢而怕得悲傷,他們果真沒過完這個秋天。
他們的愛,有海為證,可海也深切無力。別再說什麼“海誓山盟”,那隻是虛幻陳詞。海會涸,山會移,它們連自己的命運也主宰不了。
活著時去愛就夠了——而愛哪是什麼高山大海,不過是柴米油鹽,相濡以沫。
就當一切再平常不過。大喜大悲的愛是會驚動神的。什麼都別說,在市井日子裏,風在樹梢鳥在叫。
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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