繆騫人的臉形線條有點硬,她的清麗原本有棱角,配短發愈明顯,也襯得她在劇中時常神色警惕。而白流蘇這人物,她替自己的打算都在其下的,麵上她是嬌脆輪廓,半透明的玉。
淺水灣飯店,他們有若幹回進退。流蘇此番來港自是心知肚明,卻又是自矜的,並不撲上去舍命忘身,這也才是範眼裏的真正的中國情調,“永遠不會過了時”。
那一座極寬石級,花木蕭疏的淺水灣飯店現已蕩然無存,如今的淺水灣到處是曬成橄欖色的泳人,舉著相機的絡繹遊客。每回站在淺水灣,再如何努力都不能從眼前這座沙灘找出一點與張作品的瓜葛。小說中,淺水灣附近灰磚砌的那堵牆,範柳原說,“有一天,什麼都坍完了,也許還剩下它”的這堵牆,竟是就坍了。
電影中,香港碼頭,細雨中範柳原撐傘等流蘇,身披黃色風衣。那年代的款式,寬大墊肩,穿不好就虛張聲勢,發哥的高身量穿起卻正好,今天看來也毫不過時。發哥氣足,再“拗造型”的衣物也能撐滿,不用擔心衣服欺人。
他穿這麼一襲風衣在碼頭等一個女人前來,在穿綠雨披的她耳邊低聲說:“你就是醫我的藥”——這話是張愛玲說的,也可能是胡蘭成說的,雖然寫作《傾城之戀》是1943年9月,她與胡還不相識,但很快就要相識了。胡蘭成便是說此話風格的男人,高級調情是他所長。就在次年,上海靜安寺路赫德路口192號公寓6樓65室,胡來拜訪張,遭拒,胡從門縫裏遞進一張字條,寫明拜訪原因及自己住址電話。第二天,張愛玲打了電話給胡蘭成,說去看他,不久就到了。38歲的胡與24歲的張愛玲開始交往。這張紙條可惜未留下記錄,雖寥寥幾句但可寫進中國文學史,正是胡三言兩筆的功力讓張改了主意吧。如果寫得俗,張是不會這麼快回應並主動登門的。說到底,那幾句即是勝過萬言的懂得。
劇中炮火促成了流蘇的二婚,未來怎樣不知,他們這刻死生契闊。城可傾,情愈堅,倆人並肩在陋巷買小菜。他拖地,她做飯。電影中,周潤發在地板上跪下去,在陰影裏刷地。他的動作熟稔有力,與其說是劇中“範柳原”這個海歸公子哥“各樣粗活都來得”的生存彈性,不如說是周潤發本人的生計功底——他生在香港南丫島,當過酒店雜工、郵包搬運工,體力活曾是他命運一部分。
繆騫人在劇中的表現比起周潤發實在略遜一籌,妝也濃了點,隔著膠片也感覺她施粉厚了,那年代的妝容趣味,這樣一張脂粉工整的臉,如何讓範柳原下嘴?
發哥的表演一如既往地到位,這角色原本契合他,他雖窘困出身,卻有一種貴氣佻達,演繹富家子弟毫不露怯。可能正因他有一段窘困日子,見過人生的壞世麵,不怕毀壞,貴氣角色才演繹得飽滿——真正的貴氣並不在於擁有多少,而是從不在乎失掉什麼,人生怎樣都可以。
現實中,周與繆亦有一段短暫戀情。周潤發毫不隱瞞地承認戀上繆騫人,“這女孩子挺好,與她相處後,我才真正領悟緣分的涵義。”可惜,是段露水緣,中途謝賢(謝霆鋒之父)對繆騫人展開強攻,斥資20萬購買新遊艇邀她出海。
倜儻如周潤發,也承認,在追女人方麵不是四哥(謝賢)的對手——有次台灣音樂人劉家昌在節目中也說到“沒有她不能活”的女人甄珍,亦是被謝賢力追,嫁給了謝,以至劉家昌差點不想活,好在他倆後來還是再續前緣。
說回周潤發,那時他還未揚名四海,經驗也不及謝賢老道。當然繆騫人最終也未與謝賢有果。她和白流蘇一樣是個明白人,她挑了旅美導演王穎,移居美國,現世安好。
都混得很不壞,劇裏劇外主角皆是圓滿收場。不過,又有多少人能如他們這般運氣?像小說中四奶奶也步流蘇之後,與四爺離了,但會不會有流蘇這樣驚人成就?估計是難了!
那堵牆根下,能等來彼此的有多少?恐怕牆癱了,塌了,沒等著的是多數。所以《傾城之戀》看似荒涼,卻滿溢著一個女人因禍得福的竊喜和圓滿。
荒誕才能放電
頭回見蔡康永是在“台灣金馬獎”頒獎禮上,他一身黑禮服,肩頭立著人偶,人偶的腦袋幾與他腦袋齊平。那會兒,這造型還是頗怪異的。心想這什麼人,長得路人甲,穿得這般嘩眾取寵!
然而,甫一開口,馬上另眼相看。你知道,頒獎禮上,通常蠢話廢話紮堆,好容易聽見句正常話就不易,況且是幾句聰明話。
蔡當時就說了幾句聰明話。
他那次造型和此後他的造型比也算不得什麼。後來一次“金馬獎”,他的造型是赫然一惡鬼趴在肩頭,這次是由日片《死亡筆記本》得到的靈感。當時與他主持搭檔的侯佩岑為不顯得平庸,隻得扮成電影裏“穿Prada的惡魔”的安·海瑟薇,以配合身旁的“惡魔”。
從那次頒獎禮對他有了期待,因想再聽聽他的聰明話。
好在有《康熙來了》節目,他與麻辣小S,珠聯璧合。小S尖刻到坦率,他善解到溫厚,兩人都很能應幽默的點。有人可能覺這節目俗,很不藝術人生,可它對我是有趣的,裏麵可見形形色色的真人——內地節目裏的人通常都包裝過度,主持和嘉賓要麼作古正經,要麼跑偏成瘋癲。港台主持倒有幾個有趣人物,如陶子,早年的胡瓜,吳宗憲,不過吳近年雖沒到人老珠黃的地步,但也有些劍老無芒,人老無剛了。
蔡的樣貌與年輕時有了大變化——書櫥裏有他三本書,其中《LA流浪記》是他讀美國加州電影電視研究所時的趣事,書中有他那時照片若幹,青春勃發,像無線藝員訓練班學員。如今的他中年持重,一口參差但鎮定的牙,聲色不動地講笑話。
《LA流浪記》書中第一篇描寫某教授,“很巨大,很白,眼睛小,嘴闊。他掀開嘴唇,對我們這些新生露齒一笑,仿佛是修煉成人形的大白鯊,在向他的獵物問好。”
他寫狄明哥同學,“他的肌肉戲劇性地起伏,五官全部巨大到具有警告意味。手腳毛發濃密到足以另織一層薄內衣,唯獨頭頂光禿敞亮……另外他也常顯示蘭花指,端杯子,捏底片……隻是手指粗大,呈現的是熱帶雨林的異種巨蘭。”
書中這類有趣描述比比皆是!你知道他在誇張某些東西,卻覺莞爾,因他誇張得準確。
他的另一本書《那些男孩教我的事》在地鐵上看的,正看,此書責編短信我:“書中第N個男孩就是蔡的愛人哦。”到站,想著回去趕緊翻書,可回去事多竟不記得,那條短信後也找不見。後來知道,他的愛人編號60。1995年他們旅行日本,次日淩晨遇到神戶大地震,差點沒命,他們手牽手逃離災區,這一震把他們震到一起。
蔡在書中說他“是我認識的人當中,唯一會和植物說話的男生。”
他們現似已分開。
一直記得書裏的第98號男孩,張國榮。他有次到台北,去蔡家,他們躺在窗台邊看月亮。然後,他們沒有聯係,然後他跳樓了。
“當我想起那個夜晚的時候,我就會隨便找個窗邊的沙發躺下,讓月光照在我的臉上。”
蔡的性取向(不喜這詞,純生理意味,情愛成分似被一把捏擠光)和張一樣,已非秘密,關於此,家中獨子的他坦言:“我不是異性戀,雖然我被迫在一個事事都以異性戀為唯一標準的世界長大,但我一直抗拒洗腦,我不要馴服的做這個異性戀世界的順民!我雖沒打算對這個世界造反,但我也沒打算對這個世界投降,我不以此為傲,也不以此為恥(就像異性戀的人也不用以異性戀為傲或為恥一樣吧 ) ……從非常陽剛的這一端到非常陰柔的那一端,中間有很大一片光譜,你我都落在其中某處。”
他自己做主持,卻說,想要在電視裏找深度,那你也太看得起電視了。如果想找深度,請關掉電視,打開書,或者你自己的人生。
喜歡他,也許正因他的清醒。他把文學味帶進娛樂中,且植入的文學味不是講壇那種,
是上層意識與下層意識中間的那層,聰明而有落地點。
昨天在網上看完一輯康的節目,聽一音樂碟,《介乎法國與旺角的詩意》,輕快的音樂
夾雜念白,宛如初夏裙裾擺動,芬芳節令……裏麵有曲《藍白紅風格練習》,很深的城市化,同時遊離城市之外,規整中出跳的自我風格,如藍白紅的搭配。
康就是這等風格吧?並沒在娛樂場中施施然,利令智昏,當然他有他的一點矯情或撒嬌的地方,無傷大雅。他本來有點陰柔氣,白先勇身上也有,比他多,“粉紅的臉,常笑得桃花燦爛”,近乎昆曲的嫵媚了。哦,對了,蔡康永當年曾為白先勇的《謫仙記》做過編劇,為此他在《中國時報·人間副刊》寫過篇《一屋子王熙鳳》,記錄其中趣話。
印象深的是蔡在表示不喜歡《長生殿》和《遊園驚夢》後,白先勇抱最後一點希望問:
“那你總喜歡《紅樓夢》吧?”
“不喜歡。他們老在吃飯。”蔡康永答。
“哎呀!哎呀!哎呀!”白先勇把腳重重頓了三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