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安全出口
一
車在高架一路飛奔,密實雨點打在窗玻璃發出脆硬聲響,也或者是雪籽。夜色凜冽,攝氏零度的上海,清晨5點34分,出租車停住,我直奔院裏,黑沉沉夜色中已站了一列二三十人左右的隊伍。
比計劃要早到,本預約了五點半的出租,5點起床,預約的車卻出了問題,好在樓下停了輛剛送客回的車,是位熟練師傅,車開得又準又狠,一聽我要去的地方,立馬心中有數。“我上月也陪老婆去過,也是老早就趕去。”
一名“黃牛”在隊伍邊晃蕩。問價,“一百!”。
“不用買黃牛的,能排上。”前頭男人小聲嘟噥。
那麼,排吧,即使和黃牛成交,橫豎也得在院裏等。門診大廳的門緊閉,一問,門要六點半才開,此時五點半,也就是說,得在露天,在攝氏零度的寒風裏站上一個鍾點!
原以為隻是要起早些,和冬夜的困倦鬥爭,卻還要與臘八的陰冷鬥爭——今兒是臘八,俗話說“臘七臘八,凍掉下巴”。院裏像個峽穀,左邊是幢高樓,右邊一排三層矮樓,隊伍夾在兩樓之間,處在寒風中心。
隊伍中的人們跺腳縮頭環臂,抱緊身上那點體溫。我出來得匆忙,帽子手套也忘帶,腦袋深縮進脖頸。一切都裸露在東安路270號,暗沉中的院子看去有些敗落,像八十年代帶鍋爐房和澡堂的大院。
隊伍裏男女老少都有,各地口音,有的在打電話,更多沉默在等,時間過得真慢!一分一秒,慢吞吞地像遇上什麼難以言說的阻力,那麼遲滯,不確定,像扛著超負荷的麻包。好半天,看下手機,才6點,時間才過去一半,還有半個鍾頭,1800分鍾!
同前麵戴鴨舌帽的老頭聊了幾句,他替妻子排。妻子現在就在這住院裏,肺癌開刀前查出乳腺癌,還好是一期,他和我要掛的是同個專家的號。
我在頭天接到電話,48歲的舅媽偶然查出乳腺癌,診斷疑是二期,全家人慌作一團。毫無征兆的她還正準備去在韓國讀大學的兒子那做點事。她玩笑說,想去開家粥店,因她發現韓國沒粥賣,餐館裏菜色也都單調。如今這隻能是玩笑了,他們一家三口,包括從韓國回來過春節的兒子正連夜奔滬。我被派來腫瘤醫院掛號,專家號要7點前掛,他們到滬的時間是早上六點多,等趕到醫院怕來不及。而且,7點前掛號的這個“前”是前多少呢——據說最早來排隊的人淩晨一兩點就已到達東安路270號院內!
淩晨,歲暮天寒的上海,寒氣砭肌刺骨,這若幹個鍾點的等候是怎樣的維艱?倘沒有某種意誌巨大的驅動,該如何在這院裏撐過那漫漫長夜?
一個男人新加入隊伍,從外地轉來化療的(聽口音是福建人),他問,“化療也要排專家號嗎?”,沒人清楚。既來了就排吧。男人直喊冷,讓一位看去既像門衛又像黃牛的老頭幫幫忙,把門診大門開了,讓隊伍進去等。
“冷死人了!給幫下忙吧!”老頭不理,開門時間是院方規定,哪能說開就開。喊了一會他發現徒勞,不做聲了,縮頭抱頸,到樓旁一根柱子旁燃了根煙,在風裏咳著嗽。
二
隊伍黑壓壓直向院門口蜿蜒,素不相識的人們以疾病名義聚攏一起。確切地說,這些疾病與腫瘤有關。
“由細胞異常增殖所引起的組織變異部位叫做腫瘤,惡性腫瘤被稱為癌症。一旦被診斷為癌症,首先關注有沒有發生轉移,如果發生了轉移,那麼通過外科手術也很難全部切除病變部位,要想徹底治愈更是難上加難”,日本醫生新穀弘在《不生病的活法》中寫到,他不主張為防止癌細胞轉移而將淋巴切除,不主張那些所謂的“流行健康法”,包括多喝牛奶酸奶這類“健康食品”。
喝還是不喝?我在邊翻書邊問自己的當口,喝下瓶酸奶,因更多資料說,酸奶有益腸道——哪一則更接近人類身體真相?在龐雜、相互擠軋的信息中間,我們猶如幸運的存活者。但,或者一切都是遙遠、模糊而固執的天意。不久前一位朋友說,他的一位有良好飲食習慣,常健身的中年老鄉突然查出肝癌,晚期,迅速辭世——他正印證了一位知名專家的說法,某次聊天,在座有人問,癌症究竟和生活方式有無關係?專家利落回答:“沒得的是幸運,得了的就是命”。
如果恪守良性生活仍不能杜絕癌症造訪,而放浪形骸也可能安全終老——剩下的就是“愛誰誰”吧!然而,在那些看似“無緣無故”中,真的沒潛伏著某種“緣故”嗎?
G,當我知道她名字,年齡與我相仿的她已是癌症晚期患者。她查出時是乳腺癌的小葉癌二期,淋巴轉移一個。她調整心情(之前因一段糟糕婚姻與工作壓力,她心緒惡劣幾年),讀了很多與身心有關的健康書,每日堅持吃番薯喝五穀粥,相信自己不會複發,雖然每次去檢查依然做噩夢。然而兩年不到,複發!而且,是複發裏最惡性的肝轉移。兒子彼時8歲,醫生斷言她隻有5至8個月時間——這份宣判,是唯當事者才明了的心情!其他任何人的理解、同情或哀傷,其實都隻是隔岸觀火。
她開始在中醫與西醫間掙紮。因為肝轉移對化療不敏感,治療起來困難。且化療是雙刃劍,要麼有效,可爭取點時間,要麼會加速惡化,完全是碰運氣。在此之前,醫生們並不知道哪種藥對病人是有效的(個人體質千差萬別)。
G很清醒,“在化療藥強大的負反應中崩潰……這就是我的未來。我的生命也許能延長一段時間,運氣好的話,有兩三年也不一定。但,在我生命最後的這段時間記憶裏,痛苦可能更多一些。相信麵對身體的痛,靈魂想要安寧也不容易。所以,我沒有選擇中西醫結合,而是選擇了中醫。這是基於我認為化療對晚期癌症來說是沒有實質作用的,也是不人道的。”
因為想死得“舒服點,有尊嚴點”,她把餘下日子交到一位山西靈台一位民間中醫手上。
另一個女友R,前年炎夏對她來說,卻是人生之冬的開始。她患了種此前從沒聽說過的癌:原發性絨癌。化療後,她和G一樣選擇了緊鑼密鼓地尋訪中醫——如果在中西醫之外,還有東醫和南醫,她也會一並尋訪。
陪她去找位女中醫,這位雞皮鶴發的女老中醫被描述得像位再世女華佗。見她第一眼,她臉上皺紋程度的確讓人安慰:對中醫行當來說,皺紋和醫道一般成正比,每道皺紋裏可能都暗藏了一種由經驗而積攢的獨門偏方。女老中醫掛號費便宜,但藥貴且神秘,她在方箋上稱之為②,這②中隱含了什麼藥材,隻有藥房知道,也就杜絕了患者去別處買藥的可能。喝掉兩麻袋中藥後,女友沒什麼好轉,告別了女華佗。一段時日後,她找到上海一位男華佗,名聲很大,是我曾看過病的一所中醫院的專家。不消說,自然是特需門診範疇,要趕大早掛號。按每周看一次,一個月掛號費得千元。
女友谘詢那些看過一陣子的病友,有人說有點效,有人說反正瞎碰運氣,還有人說,聽說已有病友亡故。這些說法等同沒答案,它揭示了一個真理:治病經驗是不可複製的,他人坦途對你也許是歧路。診療在個人身上的進程、反應像指紋密碼般,有專屬性。
G在她博客裏的最後一貼是她逝後先生代貼的。是G和在台灣病友台北(也是乳腺癌轉移,先於G進入晚期抗爭)的一段交流:
940 (即台北):當時我轉移到脊椎的時候,差一點就癱了。
G:骨轉移還是最容易控製的,脊椎是有特效藥的。
940:我先生那時得腦瘤,我一邊做化療,一邊上班,晚上還要去醫院照顧他,給他把屎把尿,陪他複健。
G 說:親愛的,你真的很堅強。
940 說:我一度認為上帝放棄我了。
G 說:是啊,我現在也有這樣的感覺。
940 說:我在教堂裏,對著牧師說,上帝都是騙人的;對圍著我的教友們大聲哭著說,這樣折磨人的上帝算什麼愛我!
G 說:是的,我有同感,我今天還對老公說了這句話:上帝是騙人的。
940 說:教友們流著眼淚抱住我,牧師用堅定口吻對我說,他沒有放棄你,不會加你無法負荷的磨煉在你身上,你定當能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