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單程青春
深秋,北去旅途中帶了兩本書,納博科夫的《瑪麗》和麥卡勒斯的《婚禮的成員》。《瑪麗》多年前看過,有些淡忘,重購後翻開,忽然記起其中熟悉段落,記起主人公加寧,一個內心充滿熱與涼的漂泊青年,住在柏林鐵軌旁的膳宿公寓,和一群落魄流亡的房客。
多年前的摘抄本上還有一些書中段落:“那逐漸滲入室內的陰沉暮色正在慢慢穿透他體內,把他的血液變成了霧……他沒有力量是因為他沒有具體的欲望,這使得他十分痛苦……沒有任何東西能緩解他的消沉情緒。”
我怎麼把加寧給忘了呢,當時,讀《瑪麗》時離他多麼近!他像住在我隔壁的落魄青年,夜晚踩出疲遝的上樓腳步。
《瑪麗》是納博科夫第一部小說,26歲時用俄文所寫,俄文名叫《瑪申卡》。老年的納博科夫在談到《瑪麗》時說:“由於俄國非同一般的遙遠,由於思鄉的癡狂陪伴我一生,我已習慣於在公眾場合下忍受其令人斷腸的怪癖,因此我毫不困窘地承認自己對這部處女作在情感上的強烈依戀。”納博科夫的依戀是有理由的,因其中映照著他本人的青春,晦暗幽深的隧道,遠方是讓人期待的模糊的一團光。而此後光亮普照,那種讓人心悸的期待或許卻永遠消失了。
向北的列車上,書中主人公加寧身下的震顫仿佛穿過書頁直透到我身下,此時的震顫與1926年柏林的震顫重疊一起:膳宿公寓,六間房的各色房客走動,他們性情各異,惟一相同的是窘迫。不知為何,很難忘記書中那兩個跳芭蕾舞的同性戀科林和戈爾洛茨維托夫,這對整日走街串巷揭下劇院招聘啟事的天鵝湖上的同命鴛鴦,為慶祝老詩人拿到去巴黎的簽證(後遺失,老詩人為此斷絕了惟一希望),他們想開個派對,鬼鬼祟祟地去采買物品——“鬼鬼祟祟”在這此處用得多麼好!一對善良卑微,看去不無滑稽的人!他們對生活不肯絕望,想方設法抓住日子裏一點值得慶祝的理由,他們盡力延長放大這點歡樂,從拮據生活費裏擠出點錢操辦這個派對!連加寧以及其他房客(他們至少有“無誤”的情愛取向)恐怕都瞧不起他倆,而這對鴛鴦仍勉力要保住生活的這點薄焰。
那個派對,與其說集合了歡樂,不如說放大了失意——像尾隨一切短暫歡樂而至的陰影。
加寧最終沒見初戀的女人瑪麗。他清晰而無情地意識到他和瑪麗的戀情已經永遠結束!他獨自在火車上睡著了。
多麼逼真的青春!鉛灰的青春,夾雜著點玫瑰色回憶,那點玫瑰色後來也消遁於歲月的灰中。
麥卡勒斯的《青春》也在旅途讀完,一個南方小鎮女孩弗蘭淇在某個夏天突然的成長,因為哥哥的婚禮而引發一場她成長的騷動。這個美國南方小鎮女孩是有點笨拙的(好像突如其來的身體拔節使她衣褲短了一截似的),有些神神叨叨,無緣無故,不是因為過熱的天氣使她昏了頭,而是忽然到來的青春令她無所適從。
弗蘭淇,當然也是麥卡勒斯本人青春的某段縮影。和加寧的憂鬱相比,這女孩更有種糊塗的明亮感。美國南方小鎮與陰沉柏林的不同氣候也是造成這兩種青春不同的原因之一吧。她的青春像夏天背上黏著的那層汗,加寧,他裹著自己的體溫,窘迫然而有種優雅,不是詩人卡明斯說的“我們以白熊踩著旱冰鞋式的優雅一天天成熟”的那種優雅,是一位外表清俊的俄國青年躁動又消極的優雅。
相同的是,他們是對青春有著無與倫比的靈敏和易感到戰栗的靈魂。
青春,一生裏最接近詩人的年華,即使他此前未讀過一句詩。
回來後不久,看庫切62歲時寫的自傳體《青春》。主人公約翰是一位南非大學生,數學專業,卻是文學愛好者,視現代主義詩歌巨匠艾略特和龐德為自己的“引路者”,他渴望在詩歌領域有一番成就。然而先要解決溫飽。他在倫敦(他相信命運之神隻居住在歐洲的大城市中)做一份計算機編程員的工作(這份工作是一個沒有30歲的世界)。這位外省青年孤獨至極,性也不能填滿孤獨的罅隙,他常要注意自己元音的發音,以避免露出外省人身份——讓我想起某年夏天的北京,大清早的狹長胡同,胡同兩旁的樹木向著明亮使勁生長。我的耳朵邊滿是爽利又驕傲,在舌尖上翻滾的兒化音,令異鄉孤獨感充分發酵。
青春,它像一隻扶搖而上的茫然紙鳶,不知飛去哪,又有什麼未知在前方等候。約翰像個局外人般遊蕩。青春,正是常使得我們像整個世界的局外人,有時還是唯一的那個。正如《婚禮的成員》中的女孩弗蘭淇,離群很久,她覺得自己不屬於任何一個團體,在世上無所依附。
這三本在閱讀時間上連貫的小說,似乎一下把“青春”這列呼嘯火車帶至麵前。它們都算不得作家名氣最大,最廣為人知的作品,然而有一種真切的恍惚與疼痛感,你並不覺得發生在柏林、美國南方小鎮又或是倫敦與你與什麼阻隔,青春的內質何其相似,那種玻璃碎片般的敏感、自我懷疑、消磨以及壓抑,緊密團結在靈魂周圍。
若幹年前讀的那些台港小說有不少也是青春題材,曹麗娟的《童女之舞》,黃碧雲的《盛世戀》……都與青春有關,或者說都是青春時期的愛情——有一陣子,你會以為愛情是青春或者人生的全部內容。實際上,青春況味要泥沙俱下得多!沒有哪個階段比青春更懵懂而銳利——如《舊公路》一詩中,“橡膠與石子的摩擦/熱情與時間的砥礪/一個小坑使四輪傾斜的刹那/承受這巨大重量的/不止是軸/還有心”,命運的分水嶺從此開始。你摸著石頭過河(這河並非清澈見底,有可能前方便是個湍急漩渦,足以溺死),你成為走鋼索的人。可是,一切探索勇氣與不甘意誌,逐步地,都隨中年的來臨而次第消解。中年的我們越來越成為馬爾庫塞所說的“單向度的人”:不再有批判衝動,順應現實,徹底喪失革命性。
青春恰如遊園驚夢,整天思慮的是那些其實對生活沒有任何實質影響的事物,譬如雲的倒影,井的幽深回聲,我們與自我如此緊密,又如此陌生疏離。像觸到自己肌膚有時一刹的陌生感,好像那是他人的皮膚。冷暖無關的白日夢。
俄國青年加寧常常回想那段當臨時演員的荒謬經曆,“裏麵沒有頭腦的群眾演員對於他們參與拍攝的電影的內容一無所知。”青春也正如此,我們更多在“演”自己,有時演完整個劇情卻完全沒弄懂核心要義。
這段裏程,一切都在加速度地消耗,肉體,精神,因為太迫不及待想要逃逸這片現場!而青春地勢竟是環形,兜了大圈仍無出路,直到某天,突然找到一個隱蔽出口,貓腰鑽了出去。這一鑽便再回不去了。一些沒及時說出的話,沒擁緊的體溫,沒對視過的內心,沒定居下來的城市,沒來得及看但此後再沒勇氣看的恐怖片,統統錯過了……或者準確說,是過去了。“錯過”的前提是指對命運而言有憾的錯失,然而,許多“未發生”之於命運而言,也許正是它冥冥中帶有某種眷顧意味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