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致地平線
《小紅帽》,這是則幾代傳承的經典童話了。常見的故事版本是:從前,媽媽叫小紅帽給生病的外婆送食物,在森林裏遇到了狼,狼誘騙小紅帽去采野花,自己跑到林中小屋把小紅帽的外婆吃了,並假扮成外婆,等小紅帽來找外婆時,狼一口又把她吃了。後來一個獵人路過,把小紅帽和外婆從狼肚裏救了出來,他們把狼肚子裏裝上石頭又縫上,使狼醒後不堪其重,伏地而亡。
小時,我聽這故事像聽其他童話般著迷,現在,再重讀,竟覺這故事破綻太多——狼在森林遇見小紅帽時,為何不一口吞了小紅帽再去林中小屋吃小紅帽外婆呢,何必費事先吃老的,再扮成老的來吃小的?還有,得多大塊頭的狼,肚皮才可裝進囫圇的一老一小?獵人剪開狼肚皮時施了巨量麻藥?否則狼還不得抓狂?再有,得多少石頭才抵得過小紅帽與外婆的重量,可令狼不堪其重而亡?
當然,你會說,這是童話,童話就應幻想和誇張,但童話也應有基本邏輯吧?《灰姑娘》中也有一處誤:午夜12點,所有榛樹變出的行頭都要變回去,可灰姑娘的水晶鞋怎麼沒變回去?
看吳宇森訪談,為其新片《劍雨》寫本子的蘇照彬也是武俠迷,他看了許多武俠包括金庸小說後,有了疑問:武俠小說裏的許多人物靠何賴以生存?他們獨來獨往,行走江湖,沒有職業,吃穿住行的開銷何處來?譬如桃花島的島主黃老邪那是老有錢了,島上那麼多人要養活,他的錢打哪來?還有那些武林門派,養活那諸多門徒,又何以生計?因此,在《劍雨》中,編劇蘇照彬讓武林高手都過上了凡人生活。為謀生,有人在市集練攤,有人在城裏送快遞,他們會燒菜做麵,隔三差五銀子拮據——這是真實的人間江湖。
說回童話,感覺格林兄弟的童話有很強民間性,因而帶有過分的隨意及把事物簡單化、俚俗化特征,其筆下主人公,那些民間小手工業者:磨坊主、裁縫、鞋匠、鐵匠,生活得熱氣騰騰,他們要麼運氣很壞,要麼不可思議地好,得到的善惡懲戒也相當分明,譬如壞人被套上燒得赤紅的鐵鞋跳舞至死,更可怕的是,據說,“這些刑罰在當時確實存在,而且為廣大人民喜聞樂見。”
相較,我更愛安徒生的童話。他的童話屬性冬天,六瓣狀晶體,有種強烈、憂傷的近於詩意的美感,如《柳樹下的夢》,與其說這是個童話,不如說是一篇優美至極的有關人類愛而不得的小傳,那對薑餅小人的愛與碎裂有著普泛意義:被孔武的,常存心拆爛汙的命運挾持,不能出一言的啞默的絕望,這絕望中又多少包含了點希望。
異鄉柳樹下,克努得這個年輕人走完了自己的旅程,雪花一直卷到他腳邊。
“他跑過許多街道,經過她所住過的那個屋子。那兒是陰暗的——處處都是陰暗、空洞和孤寂。世界走著自己的道路,克努得也走著自己的道路。”
“現在他懂得了那個男子為什麼胸口上有一顆苦味的杏仁——他現在自己嚐到這苦味了。約翰妮永遠是那麼溫柔和微笑著的,但她隻是一塊薑餅。”
多麼美!它早超越了寫給孩子看的童話的通常範疇,這更是一個也足令成人回味的關於永恒的故事。每次重讀,仿佛看到克努得這個年輕人背著行囊在荒野公路上向前走,他胸中溢滿並不需要世人了解的悲哀:他攢了許久卻無處交付的愛冷了後的餘燼。
安徒生筆下的許多主人公與他本人都有著鏡像關係吧:矜持,羞怯,純真,像那個獨腿小錫兵(即使將被火焰熔化,他依然懷抱愛,注視那位紙做的小舞女,保持堅定),以及隱忍的海的女兒,她忍受行走鋒刃之上的痛,不惜失掉最美聲帶,為靠近那個靈魂裏的王子,寧肯消遁成海麵的泡沫。
當然還有《柳樹下的夢》中的克努得,也許這是最接近他本人命運的一個人物,安徒生也曾是名鞋匠,年輕時熱愛瑞典著名女歌唱珍妮·林德,但她隻願做他妹妹。這個童年時隻能以一口棺材為床的男子,雖然他的鵝毛筆下有馬車當坐騎,雪花為翅翼,可他並沒飛到想要的愛情國度。他終生未婚。
好童話,使人覺得世界尚有星宿照看。它滿足的絕不僅是稚幼心靈,童話之“輕”的背後另有人生之重。
在意誌消沉的冬天,我願翻開一本童話,故事總這樣開頭:“在希望尚可成為事實的古代,有個國王,他的女兒們都美麗,可是最小的尤其美麗……”,或者,“這正是冬天。天氣是寒冷的,風是銳利的;但屋子裏卻是舒適和溫暖的。花兒藏在屋子裏,藏在地裏和雪下的球根中……”,又或者,“在樹林中高高的坡頭上,靠近敞露的海灘邊,有這麼一棵真正是很老的橡樹,它正好365歲。但是,對樹來說,這樣長的時間,也不過就像我們人經曆那麼多個晝夜罷了;我們白天醒著,夜裏睡覺,做我們的夢。樹木可另是一個樣子,它們在三個季度裏醒著,隻是快到冬天的時候才開始睡眠。”
這樣開頭的世界,可把窗外寒冬想象成一床海拉爾毛毯。善是白的,惡是黑的;苦難是暫且的,安樂是永恒的——即便凍死在聖誕節飄著燒鵝香的街角或柳樹下,心裏揣著對美好的向往與幻覺,不,那不是幻覺,那是確定的,幸福在前方接應,作為對苦難的終極補償。那裏天堂的光芒籠罩,一萬根火柴劃燃的光,微藍火苗永不熄滅,風信子、鳶尾以及玄鈴木在窗外長年盛放。
檢閱一個童話的好壞有個標準:當老了讀它,仍覺得美,而不覺得它荒謬,搪塞,欲蓋彌彰。
一則好童話又是什麼?興許就是那根最遠的地平線,是那位聖埃克蘇佩裏筆下的小王子在地球上出現,爾後又消失的地方。那根地平線,我們永遠抵達不了,可知道它在那,在落日蒼茫中,在幾千年的月光下。
所思在遠道:安全出口
後中年期
早時看朱天心小說《愛情》,那個年輕的越南僑生仇劍戎,看得人心口發疼:他一天到晚夾著煙,不過剩得老長就撳掉了,也不真為抽煙。房間總在放唱片,有一搭沒一搭的,龍蛇混雜,也並不真為聽歌。“她”生日那天,他死了,“心突然不跳了,不是衰竭,純是突發的……”一個年輕生命在異鄉倏然離開,像有事先走一步,來不及招呼。而她的哀傷,也有些來不及似的,根本沒準備好,手忙腳亂都談不上,反有些鈍掉。
流熒劃過的愛情,青春特有的忽涼忽熱。
再讀朱天心的小說,是2010年夏天出版的《初夏荷花時期的愛情》,主角是位58歲的中產階級女性,由於婚姻裏愛情不再而寂寞、恍神。朱天心由此為一對“沒打算離婚,隻因彼此護衛習慣,感情薄淡如隔夜冷茶如冰塊化了的溫吞好酒,如久洗不肯再回複原狀的白T恤的婚姻男女”探索可能的出路。
對照當初那個少年戀慕自己的日記,女人一頁一頁翻讀——“才看一頁,就知道這將是未來歲月的所有支撐”——她是如此愛著當年那愛自己的少年……而少年早已被如今的丈夫殺死,或說被“歲月”殺死——當少年成為丈夫,後者就用一種強酸類時間液體將前者漸次抹除。
假若,朱天心讓那位《愛情》中的僑生仇劍戎活著,並和“她”結了婚,他們,會不會成為《初夏荷花時期的愛情》中的那對如走形T恤的後中年男女?
這假設有些殘忍,可比起仇劍戎的死——他從此在“她”心頭成了朵雲翳,也許,人們更不願見他們日後變那樣吃力。
“沒有一種寂寞,可比擬那種身邊有人(有子女、家人、一起生兒育女的丈夫)、而明明比路人還不交集目光的。”可這恰是多數中年及後中年期的婚姻場景。當事雙方若都可接受這場景,視作天命,合作關係倒也成立,怕就怕一方不甘,通常是女性,並又有那樣一本日記作為物證——這“日記”更多非實物,而是潛藏女人心頭死都不肯撒手的昔日回憶:曾經,兩人睡一塊也要牽手,仿佛怕夢中走散(現在他為睡眠故,更願睡客房),曾經她打個嗬欠也引他愛憐(現在她破皮傷風他可視而不見),曾經她一顆眼淚就令他沒頂(現在一噸眼淚也隻到他腳脖子)……許多個曾經,將落差的流量拉得越高。
且恍神的女人們不僅要麵對他前後對照的落差,還要應對自我身體的褪色走樣。伴隨丈夫溫情流失的,還有膠原蛋白與卵巢激素的汩汩流失。這二者聯手起來,簡直是要將人趕盡殺絕!
至於性——
老女人:你是不行了,還是不要了?
老男人: 這,有差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