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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花火

我是創意生活的擁躉者,雖然不一定是身體力行的實踐者,但這並不影響我對這種生活的致敬。

電腦收藏夾裏有一創意生活博客,計有舊物新生、設計、塗鴉、發現等分類,各種令人驚訝的生活重構與發現,叫人入迷。比如一位媽媽帶領兩個孩子用冰棍棍兒做畫,那些被塗成彩色的冰棍棍兒以幾何線條的方式在畫框裏上升為藝術。

“你看,這是不是一個很好的親子藝術活動?既能培養孩子的環保意識,還能培養他們的藝術創造力,這還是一段愉悅的家庭時光!你和孩子都會記得這樣的時光”,這是成品無法賦予的樂趣。

喜歡實用有趣的工業產品,喜歡混搭的設計生活,喜歡此起彼伏的創意市集,它的英文名稱i-Mart,既代表Idea-Mart(點子市場),也代表i-Mart(我是藝術)。那年,創意市集亮相上海來福士中庭。60個攤位上,琳琅的創意產品讓人應接不暇,它們有不少取材於廢舊物品,通過加工製成筆記本、日曆牌,還有易拉罐製成的鑰匙扣等。有個喜歡夏加爾和莫迪裏阿尼的北方女孩Nar,她愛做燈,將自己的品牌命名為“Nar(那兒)”,“大多數人都生活在這兒,其實不遠的那兒自有一番新天地。不管是這裏還是那裏,每個人都可以找到自己的另一處”。

一認識的女孩參加了這次市集,她主業做醫療網站,有空搗鼓包袋本子,某個夏天她自費去英國愛丁堡參加創意市集,用帶去的一箱自創中國風花布包賣回此行路費。

還認識一名男子,因家有幼女,業餘致力於圓角家具設計。走進他家,如走進一座72平方米的微型海洋宮殿,淡藍圓角家具讓人聯想水母和光亮海葵。

……

創意市集風頭之盛兆示冗乏生活有多需要花火!但,它會否成為一種形式主義標簽?

我喜歡的創意設計多與生活有染——好東西不是用來唬人的,它是親民的、可持續的,像日本設計大師深澤直人所說,“……設計出的東西,人家無意識在用,就是設計的最大成功。在沒改變事物本色的情況下,去發現它的潛在價值。我覺得與其說是設計新東西,不如說是尋找一個實際已經存在,但你還沒真正發現的東西,那是一種事物的‘必然’,設計要體現出一種恰到好處”。

尋找事物的“必然”,這簡單中有禪風哲學。

深澤直人的設計用起來都很得心應手,如一盞帶托盤的白台燈,式樣極簡,回家可順手把鑰匙扔進托盤內,燈馬上自動會亮。還有垃圾桶,和牆角形狀一樣,放在牆角正契合。他最具代表性的作品是為MUJI(無印良品)設計的壁掛式CD,外形有如排風扇,以一條拉繩取代複雜按鈕——繩一拉,音樂如風,撲麵而來,這些正是他為事物尋找到的“必然”。

法國的年輕設計師伊洛·察法,他設計的簡潔獨立廚房,不,實際就是張多功能餐桌,可排水,可放電磁爐,可切菜。這張“餐桌廚房”獲了第一屆國際設計大典金獎。他在巴黎和老師創立了一個“平常設計室”,設計實用的日用品。他說麵對奢華宏偉的東西總會手足無措。

台灣設計界有位大佬說:“也許將來汽車沒有輪子或不用汽油,但它運輸的目的不會變”。

“用”,永遠是設計第一要義。

無印良品的“幹燥香菇”,也可讀成一種回歸感的設計。在日本隻有完整形狀的幹香菇才能售賣,但實際料理時必然會將香菇切碎,所以無印良品因此生產了便宜的“幹燥香菇”,反而熱賣。又例如它家的T恤,將生產過程中剩餘的紗線製成限量(不限量也不行)T恤,每件獨一無二,反而成為MUJI迷每年熱衷收藏。

當設計不用力過度,成為配合生活的一種“無意識”,工業也會變得柔軟。

在一期設計專輯中,看到款曲線柔和的遙控器,似一片淡藍波浪,按ON後它開始呼吸,在人的掌心沁出光亮。想想我們多年來用的那些呆板遙控器吧,還真與冗乏的肥皂劇配套。再隨便清點下周遭日用品,那些床、沙發、雨傘……多半整齊劃一,可編列成隊,每家每戶差不到哪去,它們在流水線上的合謀加劇了人對生活的厭倦。

多少人有在城市小區迷路的經曆?誰讓那些建築一模一樣呢,一樣的瓷磚,一樣的防盜窗,一樣的鋁合金門。建築物裏,同步著一樣的生活方式、價值觀——奔忙,賺錢,出人頭地,門內的生活細節可粗糙,出門行頭務必光鮮。

瑞士兒童文學作家於爾克·舒比格說,“我遇到過一群人,他們什麼都知道,什麼都會,而且睜著眼睛睡覺。我還遇到過另外一群人,他們腦袋裏盛開的不是思想而是花朵。”

對奔忙的大多數,即使春季,腦子裏也很難開花。“創意生活”讓我著迷的正是它有如蚯蚓,力圖鬆動板結的土壤,使之萌芽,開花。

它還讓我想到植物學領域的一個詞“異花授粉”。

當一輩子被鉚在固定位置,你會漸以為凳子腿就是你的腿。我常想從現在,此刻跳開去,跳到另重空間,另個夢境訪問下,又因彈跳力不夠好,常還在原地。好在有許多彈跳力出色的人,可以讓你看看他們是如何一躍而起,擺脫引力,去擦亮一些花火的。

誠也勿擾

他出道時我尚未出生,無法想象他那會的樣子。我在MV中見到他時,他已老去,卻並沒老態,風度繾綣,這風度依然保持到2010年的上海世博會開幕式上,62歲的他滿頭華發,西服得體。他的樣子,是聶魯達說的:“我承認我曆經滄桑。”

浩渺的藍光閃爍的舞台,他用大的氣派與大的深情唱那首《昂》,微笑始終。那種足以震懾人的“大”場麵中,他秉持他一貫的“小”:視舞台“大”於不顧的淡定,全然浸於自己的“小”,浸於足下這一點,浸於歌聲。

這歌也是電影《非誠勿擾》插曲之一。片中,日本三姐妹的小酒館裏回響過,鄔桑邊開車邊哭著唱的也是此歌。我在影院黑暗中想起,這就是鄧麗君曾以粵語翻唱過的《星》啊!這歌出現在這橋段多適合!盡管許多人覺得鄔桑哭得莫名其妙(為此有各種原因分析),然而,這裏正有種難以言傳的悲情與感喟。無人的公路,孤獨的人生旅程,青春已逝,百味雜陳。這時唯有歌,唯有旋律跌宕而又時含克製的《昂》能傳達那種人到中年的複雜:是失落,是激勵,是緬懷……那實在不是一種成分具體的眼淚!也許正是馮小剛欲表達的自己。

1982年的伊麗莎白體育館演唱會,鄧麗君也唱過此歌,春風怡人,剛柔並濟。然而,與他的演繹比,單薄了些,鄧麗君是用圓潤又亢亮的嗓子撐滿了,他是用更深的了然於胸,複歸平靜。

有關這歌的創作背景,他說是在有次搬家時(那時他三十一二),和工人一起收拾東西,看著一箱箱行李,想到很多事,觸景生情,寫出《昴》——你看,靈感通常不是枯坐孤室而得,它飛舞於生活罅隙間,隨時迎候某雙情感線豐富的手掌。

不知道國內的流行歌手老了後會如何麵目於舞台?像他,穀村新司這樣的少之又少吧?他超越了“歌手”通常的字麵釋意:流行的,速朽的,一首歌眷養一個生涯(這生涯又是何其短!)。穀村新司創作過不少好歌,港台歌手(包括鄧麗君,張國榮,薑育恒等)翻唱過的就有不少,如張國榮的《共同渡過》。張逝後,穀村新司在一次演唱會上唱起此歌,倏忽落淚。

多數歌手來去倥傯,“青春飯”後還能把舞台踩實了的是異數。

曾經,章詒和談在日本看阪東玉三郎演出昆曲《牡丹亭》,“半場演下來,我已是眼淚汪汪,驚歎不已又感歎萬分”,由此,她有感,中國戲曲要有人!這“人”不是指國家一級演員,不是指“政府獎”,是指角兒,大角兒,像中國梅蘭芳,日本阪東玉三郎那樣的藝人。

角兒,這詞真傳神!對藝術心存虔肅,好生淘洗和熔鑄,方能成角兒。

流行歌壇,穀村新司當算一角兒。看他的MV,感喟他的風度——在一些人看來,興許就是個老男人的平淡。在我看,這風度因他的貌不驚人愈分明。村上春樹說過,“我喜歡有破綻的長相,唯此才有氣勢。”說來,穀村新司的淡定與村上有些近似,他們同齡人,村上比穀村小一個月。

有種曲折激情隱含在穀村的聲音裏,那才是他真正的內心聚焦。或者說,歌聲才代表了他真實的內心水位,汛期的豐沛,必要達到這水位,聽者才能從歌聲裏觀潮。

比起“流行音樂人”,我更願用“歌者”稱謂他。他的歌雖都在流行音樂領域內傳播,然而——也如同《巴黎聖母院》《雙城記》《羅密歐與朱麗葉》《洛麗塔》……還有《飄》——在中國,它列於經典名著的架上,在美國文學界據說隻拿它當一流行愛情小說而已。可又有什麼關係呢?它蓬勃的近於荒蠻的生命力比起某些煢煢孑立的 “經典”對人類影響顯然更深遠。

穀村新司也許就是這類“流行”,寬廣的,具有優美共性因而更能動人心弦的“流行”。他為人熟知的歌還有為日本卡通《三國誌》創作演唱的片尾曲《風姿花傳》(花這個意象在日本文化中具有神性),亦動聽,和國內楊洪基演唱的《三國演義》主題歌《滾滾長江東逝水》及毛阿敏的《曆史的天空》不同,他倆是大歌唱法,氣勢盛極,有鼓角爭鳴的錚錚兵氣。穀村的演繹是幽深的個人吟歎:古今多少事,付與百川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