穀村還有首歌,《悲哀的容器》。器在日本文化中有重要隱喻,一物一器,皆有其道。好歌者就應是隻結實容器吧,悲欣交集盛於其中,外麵看來聲色不動,感情全在聲音裏,哪怕是輕微的一句唱詞,背後也翻越了幾重山頭。看穀村在舞台上那樣沉著地唱《昂》,我想他自然是有故事的人,雖然我對此一無所知,就像我遠遠為之注目過,卻從未走近的另些陌生人——“我們相遇了/你點點頭/省略了所有的往事……”,其他的,無需知悉更多。誠也勿擾。
海妖之歌
“希臘神話中半人半鳥的女妖,數目或兩個或是三個,說法不一。荷馬說她們住在一個海島上,用美妙的歌聲吸引航海者,她們周圍堆滿了人的屍骨……”初聽Vitas的歌唱,想到海妖,他是否也是海妖演變而來的一個?
水瓶座的他站在金碧輝煌的舞台獻唱,那首著名的《歌劇2》自然要唱的,其中極華麗冒險,橫跨五個八度的海豚音據說曾震碎克裏姆林宮的四盞水晶燈!
他身姿輕靈,有如海妖迷人,“眼神比裸露的電線還要跑電”,他左眼似有一點輕微眼疾,眼皮不能完全抬起,但正是這種不對稱使他每個表情都不可思議地精美魅惑。
據說他特別喜歡魚,有人猜測他能飆那麼高的音會不會因為他有鰓?還有說Vitas使用了16世紀歐洲流行的男童閹割法來保持他變聲以前的高音。據說16世紀,由於女性無法參加唱詩班也不被允許登上舞台,梵蒂岡的西斯廷教堂首先引入了閹伶歌手。他們挑選出那些嗓音洪亮的清澈男童,在進入青春期前通過殘忍的閹割術來改變他們發育後的聲音,因為體內的性激素發生變化,他們的聲道會變窄,有利於音域的擴張,他們甚至可與小號飆高音。
19世紀初葉,閹伶的聲樂藝術及美聲唱法取得很高成就,包括各種裝飾樂句,如瑟音、顫音和華彩段等,都進入了羅西尼、貝利尼等人創作的歌劇中。一度,意大利人甚至把音樂家看做是閹人的同義詞。
閹伶中最知名的有Farinelli,他掌握的高難技巧,如十度音程跳進無人敢問津,而且他德藝雙馨,曾獲西班牙最高騎士爵位。電影《Farinelli》就是據他的故事改拍,曾獲“金球獎最佳外語片”和“奧斯卡最佳外語片”提名,片中,他的歌唱是運用電腦技術把幾個不同聲部的男聲、女聲和童聲混合製成。
閹伶歌手中唯一有聲音流傳下來的是世上最後一位閹伶歌手Alessandro Moreschi,死於1922年。那一年,中國發生“沙田慘案”,居住在紫禁城中的最後一位皇帝溥儀行結婚大典。
說來,中國閹人曆史更久遠。宦官製度始於周代,《周禮》中即有記載,春秋戰國時期,宦官全麵組織化,男人自此從血腥中發展出一項生計。春末夏初(閹割最佳季),躺在刀子匠手下的男人一撥又一撥,且形成地域特色,如河北河間就是閹割高發地,好比現在的賣血村之類。
曆朝都有嚴格選用製度,不是每個閹人都夠順利入宮。即便如此,仍有許多企圖以下半身扭轉命運的男人,忍受鋒刃酷烈的修改,為的一朝入宮,步步高升。魚朝恩、李蓮英和安福海等堪稱混得好的榜樣人物。
幾千年的宦官製度裏沒派生一門閹伶藝術,那許多的宦人中沒誕生出一個可傳世的歌手或舞者。印象中,宮中有些文體特長的是北宋高俅這廝,《水滸傳》中寫他很傳神,史上也確有此人,他原是蘇軾的小史,後因一些機遇平步青雲。他球踢得不錯,還會吹談歌舞、相撲雜耍之類,總之很騷客,但據說他並非真的閹人。
同是16世紀,梵蒂岡的閹人們在歌唱,不斷挑戰聲樂技術。這邊廂,中國明朝的閹人們熱衷政治,跋扈權勢遠達宮門之外。永樂十八年設的東廠就不說了,光這兩字至今讓人脊背發涼,那裏有曆史漂洗不淨的血汙。
政治永遠比文藝刺激,拉群結黨的中國宦人們不搗鼓文藝,不成立宦人合唱團,研習歌唱技巧。深宮大殿裏,他們有更緊要的事要辦。如何出人頭地,一朝顯貴才是最緊要玄奧的藝術。這藝術迄今傳承,閹割部位雖有所轉移,從肉到靈。
說回Vitas,誰會信他使用了“男童閹割法”來保持聲帶的荒謬說法呢?事實上,是他的製作人布多金夫在烏克蘭一個小城公差,朋友建議他去一個小劇院。當業餘演員Vitas出現在舞台,這位製作人看見他顯而易見的天賦——天賦向來如夜晚的光一樣難以遮藏,即便在最昏暗舞台。Vitas當時甚至沒表演歌唱,隻是扮演不同的人,用不同嗓音說話。布多夫金將他帶往莫斯科,他相信可以培養出一個明星——不管是什麼類型的。
這樣的故事聽去像一出劇情。在一個出其不意的地方,遇見位有異秉的人,然後命運之神委派一位有能力者,譬如布多金夫,將這位異秉者帶出,引他向一段新路。之前他的路閉合,也即媒體所說的“身世撲朔”,他像重新誕生一次,從被發現的時刻。
那段路,在小劇場當業餘演員的路當然不會真正消匿,雖然如今的Vitas看去多麼燦然呀!像他生來就是明星,就該站在舞台追光中,其他的燈都熄滅。
“造化”會光臨多少有異秉者呢,如果布多金夫沒去那家小劇院,Vitas日後能飆出甜蜜毒藥般的海豚音嗎?那猶如深海中水生物的迷幻真假音,被訓練激發到極致的天賦。在多少人身體深處,藏著從沒飆出就注定暗啞暗啞的高音?
寂寥並美好
筆記本的開機畫麵換來換去,總是幾米的畫作,或站在灰色細樹椏上的小人兒,或麵朝大海,獨坐堤岸一角,藍短袖襯衣背影的小男孩,又或是月光下,草叢中一隻表情落寞的兔子。
他的畫作布滿現代城市中人與人,人與環境之間無法克服的疏離感——在《孤獨的映像館》中,他寫:“看了一場看不懂的電影,四處張望,發現別人專注而陶醉,才忽然明白孤獨是什麼。”
電郵采訪他,列了堆問題,他惜墨如金地回複。照片發來,斯文的眼鏡男,目光裏有對世界的探究。而太太與女兒的照片,他堅持留在自家相簿,不願她們被擾。
才詫異地知道,他的畫作始於生命幾欲塌方後。那年,台北,農曆年過後,在奧美廣告公司做美術指導的他,右大腿忽然痛得厲害。本以為是工作太累引發的肌肉酸疲,他繼續工作,過幾天痛不見了,又來。周而複始,痛的次數越來越多。直到有一天去醫院,他期望醫生一針下去把所有痛都解決,然而驗血之後,醫生讓他馬上進行骨髓穿刺。
結果是血癌!
他一下懵掉!等待他的是藥物的折磨和化療。他成日臥床,看窗外藍天,天的最深處依舊沒答案。
血液科相同症狀的人很多,眼見得這張床空了,那張床空了——像死神在門外排隊叫號。下一個會是誰呢?他驚恐。曾經,他覺得死亡很遙遠,遠到是祖父祖母那輩的事兒,與己無涉。它卻倏忽湊到鼻尖!以前,他是連急診室也不敢進的人,更遑論癌症病房!
現在,他廝混於中。
幸運的是,一年之後,他走下那張白色病床。
那天起了台風,大雨如注。出院的時候他打了個噴嚏,卻發現床單都是血——自然要瞞過醫生,說什麼也要回家。
“我隻想逃,我隻想逃。我坐在自行車上對太太說,我們永遠不要回來這裏!”住院一年,他耗盡積蓄。還好,病前投的保險剛好夠支付費用。
此後很長時間,他甚至不敢走到醫院附近,隻要看到那幢大樓,他就不寒而栗,仿佛巨大烏鴉的翅翼正侵蓋下來。
醫生叮囑他不要感冒,否則病可能卷土重來。每次出門,他都戴牢口罩帽子。有次,他和朋友約在西華飯店的地下室談事,朋友還沒來,嚴密武裝的他看到身邊入時光鮮的男女穿梭,忍不住當場大哭。
幸福是什麼?就是可以不戴帽子和口罩在人群中自由出入。
現在,他是一個虛弱的人,一個需要關心每個細胞成長的人,一個沒法再跟朋友暢飲、在街上奔跑的人!
恰逢友人約稿,他生疏地重新提筆。
他沒法再回廣告公司,與客戶說些“紅色代表熱情,正好與產品基調非常搭配”之類的商業話。他始終不明白,要一隻動物跳過火圈,到底有何樂趣?他不想再做一隻跳火圈的動物了。
意外的是,他的畫得到諸多讚可,他滿腹懷疑,回頭一看,卻真被自己嚇了一跳,原來每場病真能讓人淬一次火!
他靠每天繪畫來驅除心中大塊陰影,每畫一幅圖,陰影就小了一點。
他的這場病,使得中國從此有了繪本的說法與熱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