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3 / 3)

由工作了12年的上班族轉身為在家的Soho族,幾米卻沒遺憾,他回頭望見的職業生涯不過是處荒蕪花園,沒有任何怒放的痕跡,去年、前年與大前年沒有不同。

疾病如同顯影液,將繪畫從他生命裏顯影了出來,那是個夢的國度:躲在地鐵深處的怪獸怯怯的眼光,雨衣下不小心露出的尾巴,一條發綠光的魚,在沙發上酣睡的月亮……

“天籟自鳴天趣足,好詩不過近人情”,他的繪本裏有一個濕潤柔軟的世界。

他從一個曾經熱衷參與聚會的活躍者,變身一個孤獨封閉的人,像地下鐵。

在台灣有地下鐵之前,幾米坐過香港、紐約和東京的地下鐵,他喜歡這種交乘工具,從地鐵這邊下去時下著雨,從另一邊上來時天卻晴了,像穿過世界的兩極,空氣中彌漫股荒唐的甜味。

有一天,他讀到波蘭詩人辛波絲卡的詩:“他們彼此深信/是瞬間迸發的熱情讓他們相遇/這樣的確定是美麗的/但不確定更為美麗”,就像地鐵裏的相遇!

他畫了《向左走,向右走》。在地下鐵。不動聲色的地下迷宮,裏麵是岩漿般汩汩的湍急人流,以秒的速度交錯,湧向不同出口。所有的人,挨得那麼近,又離得那麼遠。

生活裏,幾米有個和她同乘一趟線的愛人。她是他同事的同學,那時她剛從美國回來,同事介紹認識,兩人都愛貓。戀愛結婚,水到渠成。

他的疾病成了他們情感的第一次考驗。那段日子,將近4年,他們每天一起麵對疾病。她敏感、睡眠不好。幾米在醫院的夜裏醒來,不敢亂動,怕吵醒她。他看著她睡在一旁的沙發上,籠罩在安靜藍色的光線之中——這幅畫麵一直深深映在幾米腦海。或者因為這樣,他為女兒取名柔光。

女兒來臨時,是他生命最幽暗的日子。之前知道她要來的消息,他非常害怕。自己命運未卜,又如何再去承擔另一個生命?看到女兒的第一眼,他的心卻馬上被感恩包圍。他確信這道光線是特地來照耀他的。

有時她說一句特別有意思的話,他就會放進畫作。比如有次柔光說:“爸爸,為什麼我永遠看不到閉著眼睛的我?”

閑時,一家人最愛去“誠品”和“Page One”這些大書店,每個人都可以找到自己要看的書。

童年時他住在鄉村,四合院裏,大人都做農活去了,隻有他跟祖母在一起,可能是那時形成的敏感性格,現在借一場病,童年的靈光閃現。他把筆下的城市畫成那時的八荒四野,城市就是密林,野心勃勃的獵食者和躲閃者,而他在月光清冷的那個夜晚,爬上高樹,從此成為一個旁觀者。

在他的繪本中,彌散霧的寂寥。可是,正因為必要的寂寥才有了美,才有了彼此偶爾擁抱的願望——聽說,有次在接受一個記者采訪後離開時,幾米,這個本名廖福彬,1958年生於台灣宜蘭的男人,在電梯裏拘謹地叉起雙手,貼著後壁站得筆直。忽然間,他冒出來半句:“不過,我還是覺得大家應該學習擁抱。”

在寂寥中學習擁抱,在擁抱中保持寂寥,這是我在幾米畫作中看到的。

與人世隔著大霧

途中,輕軌窗口望去灰蒙蒙一片,能見度很低的天,這樣的天氣該有飛機滯留了。在機場的等候最令人心焦,滯留的候機廳有如孤島。起飛不知推遲到何時,機場離市區遠,往返不便,隻有兩頭不靠地幹等。我最長等過7個小時,頭天起降個不停的暴雨令大廳裏滿是排著的隊伍和四處打探消息的人——沒一條消息確鑿,機場人員都在等廣播,何時起飛隻有天知道。

回來看網上新聞,“繼7日晚,上海中心氣象台發布大霧黃色預警信號起,申城濃霧迷漫已進入第五天。昨晚10時左右上海中心氣象台再次發布大霧橙色預警信號,今天上午申城依舊一片霧茫茫。”

“和人世隔著大霧”,不知怎麼想到這句話。

很久前看一部片子《孤島驚魂》,1945年的美國,一名寡居婦人葛瑞絲(妮可·基德曼飾)帶著兩名年幼子女住在空蕩大宅之中,她對新來的管家叮囑,其子女因為不明原因不能見陽光,屋中一定要拉上窗簾,而且在鎖好一道門之前不能打開下一道門,以免強光照射進來。

住進這幢房子後,葛瑞絲發現陸續發生了很多不可思議的事,包括窗簾會被突然拉開,本以為在一年多以前戰死的丈夫又奇跡般歸來,但一晚之後他又重返戰場,消失於大霧。一雙兒女去尋找父親,屋外的草地和樹林,霧氣縹緲,葛瑞絲焦急地追趕他們……

這部影片,看時有一層陰冷霧氣黏附身上。

黑衣的妮可在影片中一直處在驚悸與惶惑中,晃動的窗簾,神秘的三位仆人,床底的相冊上那幾位仆人閉著眼睛的死亡合影,還有她和丈夫的短暫相逢,旋即又永遠分開,她跑進霧氣彌漫的樹林中徒勞地尋他……一切的一切,她的確是和人世隔著大霧的——葛瑞絲和她的兒女其實已死於幾年前的戰爭中,他們的鬼魂,一直住在這所大宅裏,不肯離去。

一連串的懸疑倒置,到片子結尾,所有伏筆才有了答案。

與人世隔著大霧的豈止亡靈,現實中也不乏其人。看愛倫·坡的小說時亦有這種霧氣濕重之感,主人公遊離於另個世界,黑夜統領的世界,突然有腳步自走廊那端響起,而分明空無一人。

那腳步聲我想是回蕩在愛倫·坡內心。在小說《泄密的心》中他寫到,“它是當靈魂被恐懼徹底壓倒時從心底發出的一種低沉壓抑的聲音。我熟悉這種聲音。多少個夜晚,當更深人靜,當整個世界悄然無聲,它總是從我自己的心底湧起,以它可怕的回響加深那使我發狂的恐懼!”

照片上,他眼神陰鶩,布滿疑慮:父親離家出走,母親去世,他們三兄妹分別由三家人收養監護,這是他哥特式眼神的源藪。

如朋友D說,愛倫·坡被作為偵探小說的創始人的這種解讀遠遠不夠,甚至是種誤讀。盡管人們說他每一篇“偵探小說”都創造了一種模式,分別是不可能犯罪、安樂椅神探、密碼解析、逆轉模式和心理盲區,但他作品內質表達的是同個主題:對人世的極度敏感與不安。

那種不安猶如森森霧氣,因霧的阻隔,看不到稍遠點的景狀,但它們分明盤桓在附近。一伸手,可能會突然觸到霧中一隻灰冷衣袖。

在一則隨筆中,愛倫·坡說,“我認為人類的努力對人類本身不會有明顯效果。與6000年前相比,現在人類隻是更活躍,但沒有更幸福,也沒有更聰明。”

還有霍桑,船長父親在他4歲時去世——因而才會有《教長的黑麵紗》《帶有七個尖角閣的房子》等作品吧,永恒的原罪意識,漫長的自我救贖之路……在愛倫·坡心目中,霍桑“屬於藝術的最高層次,一種服從於非常崇高級別天才的藝術”,無疑,這評價基於一種氣息相投的惺惺相惜;還有夏洛蒂·勃朗特,母親早逝,8歲時她被送進一所專收神職人員孤女的慈善性機構——柯文橋女子寄宿學校。那裏生活條件極其惡劣,她的兩個姐姐染上肺病先後死去。夏洛蒂和妹妹艾米利回到家鄉,在荒涼的約克郡山區度過童年,也因此《呼嘯山莊》中那股淒厲表達得如此充沛。

童年不幸的作家例子似比比皆是,卡夫卡,他父親雖在,卻是個暴君,卡夫卡一生都生活在父親陰影中,但同時,父親於他是成功和權力的象征,他甚至對父親說:“你是我心目中萬物的圭臬。”正因有如此糾結心緒,才有《變形記》吧,主人公變成甲殼蟲後,盡管遭家人厭棄,仍想和家人重修於好……

還有伍爾芙,她在青春期的十年內遭遇了四位親人的接踵死亡,另外,對她損毀最嚴重的是早年來自兩位異父兄長的性侵犯。在自殺前幾個禮拜,她在信中還說到,“一想起6歲時異父哥哥把我抱在一個壁架上站著,探觸我的私處,我仍然羞恥得發抖”,他們對她的猥褻與性侵犯幾乎持續到她22歲。有次,當他撲上她的床親吻她時,她的父親正在三四層的樓下因癌症而瀕臨死亡——這些可怕的記憶,一直使她處於精神崩潰的邊緣,連照鏡子都會引發羞恥與恐怖感持續了她終生。

陰影直至跟隨她衣袋裏裝著石頭,走入烏斯河。

童年為陰影籠罩的作家,他們的作品極少喜氣洋洋,鑼鼓喧天。更多在他們作品中出現的,是那些發了瘋一樣的白日夢和畸零人。

好在,蚌病成珠,他們不幸的成長背景至少從作品中獲得一定程度的補償,像愛爾蘭作家科爾姆·托賓說的,“不幸的童年更能造就一位出色作家!”他推崇的作家海明威也說過類似話,有次他被問到怎樣才能成為偉大作家時答,需要有一個不幸的童年。

然而,沒人願以一副陰鬱成長去交換“偉大作家”名號吧,若真有這種交換,就如命運之神在低沉耳語:

“你將被永禁在這座被濕冷霧氣圍覆的屋子,你所得到的回饋是一副傳世之作,它將張掛在你屋內,張掛在你姓氏下。”

這幅大作的確傳世了,以作者被命運永禁在霧屋為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