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雲中回響
“這是我給世界的信/因為它從來不寫信給我……”,艾米莉·狄金森死後30年,她藏在臥室牆壁中的日記被一位木匠發現。這位木匠碰巧是位詩歌愛好者,他感到一陣“狂亂的
顫抖”後,迷上這些詩,他想象自己是她的密友,日記無需公之於世。他將它藏在臥房一個橡木箱中。接下來的64年裏,他對這些詩已全然熟記,可連家人都不知道這本日記的存在。
愛好詩歌的木匠以89歲的高齡辭世,死前他將這本日記告訴孫子(他的獨子比他更早辭世)。經過近75年的延宕之後,艾米莉用墨水寫就的內心得以在世人麵前袒露。
這個為詩而活的女人,詩歌是把她帶往雲中的纜繩:纜繩一端連接著廚房,一端通往孤寂雲端。
她曾在一所女子學校接受過短暫教育,之後她幾乎未離開過家——對這幢由她祖父在緬恩街上建造的磚房,她有著超乎尋常的依戀。她最喜歡這棟房子的地方是家東麵的溫室,她在那兒種了許多冬天開花的植物,在窗邊小書桌上,她寫下許多詩。她甚至不肯離家做短途旅行,為此她曾聽人議論她“有點瘋”。艾米莉在日記中回擊:那些人不知道瘋狂可能是智慧的神聖偽裝,一點瘋狂讓受困的心得以放鬆!
34歲時,她在波士頓住了幾個月,以便治療奇怪的眼疾,回來後就再不曾離開家,甚至不到隔壁哥哥家去走動。她幽居家中,開始隻穿白色衣服。在日記裏她寫道,“穿白色衣服讓我覺得像是等待詩句的白色紙頁。”
書中照片上,艾米莉發際中分,寬闊腦門,鼻子和嘴的線條都不夠小巧。她的目光看去遠比年齡成熟得多,流露著羞怯與堅定。中世紀式樣的白袍,細密扣子一直扣至膝下,百褶裙擺,優雅褶皺,袍子一直蓋至腳麵。這麼件遮蔽嚴實的袍子下,她的思想卻如一隻驚敏白雀在身體深處顫動。
穿著白衣的她慣常呆的地方不是花園和鋼琴前,而是廚房——盡管她不喜家事牽累,常把布丁燒焦,鍋子燒幹,急急忙忙把詩句記在食譜背麵,但她確是家事的主要承擔者,她在那間廚房烤出了許多受到讚揚的麵包。
對一個腦子裏時常迸發詩情的女人,家事是種瑣碎磨折,這使得詩句與詩句之間充滿小蘇打或黃油氣,當一句詩剛要產生,旋即被某種焦糊味攔截,你幾乎可想見艾米莉手忙腳亂的樣子,可同時,她腦際總盤桓著詩的白翅。
白朗寧是她最喜歡的同時代詩人,卻沒她那麼幸運。40歲時,白朗寧嫁給詩人羅伯·白朗寧,他們的愛情成了白朗寧日後創作靈感的主要源泉,她的才華得到了世俗幸福的庇護。艾米莉在日記裏表達了對她的羨慕,同時說:我曾羞怯地敲過愛的大門,但隻有詩開門讓我進去。
艾米莉生活極簡,她曾寫到:“我害怕擁有肉身,深奧的危險的財產……”一個不美貌的女子,從才思裏得到成全。她以詩歌與冥思為自己織就一件精神外衣,它們使得她與肉身越來越遠,離靈魂愈來愈近。
艾米莉一生中大概愛過三個男人——有位評論者說,她以自己的方式談過幾次戀愛。她的戀愛都是秘密的,從未在家庭或鄰裏間掀過波瀾。她更多是以日記與書信的方式告白,像石頭沉入海底,隻有海水知曉它的分量,而海麵不語。
她從沒公開打攪過另個女人的幸福。
一個男人是包沃斯,《春田共和國》報編輯,艾米莉在他的版麵上發表過詩歌,可他似乎並不怎麼欣賞她的才華。艾米莉自己也有所感覺,“這些年時光,花了我許多心神,但對他而言卻微不足道”。可能不僅僅是艾米莉的敏感。他對詩的品味與她全然不同。她寫了許多信件,卻從沒打算寄出,“就讓紙頁吸收我的痛就好”。包沃斯已有妻室。
還有魏茲華斯牧師,她稱他為“心靈的牧者”——雖然,他們為人所知的會麵終身隻有兩次。1862年,艾米莉產生精神危機,有不少學者認為,正是魏茲華斯與太太搬到另座城市導致。她曾在日記中寫到:“我們的聯係不是因為彼此生命形態,而是對於靈魂淬煉的了解”。
再有艾米莉父親的好友,大她17歲的洛德法官,他亦有家室。有種說法是,他和艾米莉的愛情在1877年洛德太太去世後開始,但事實早在10年前,他們的通信就已表明這段愛情奠定的基礎。
日記裏,她曾記錄他的一次拜訪,家人上教堂了,她聽見他敲門,她驚慌地想躲藏,卻又覺著溫暖:“我不用逃開他,而我也逃不開他,一想到他,我的心就無能為力……”一位被愛完全俘獲的女人,她還說,“當其他人上教堂,我去我自己的:難道你不算我的教堂嗎?”
在一個有信仰的國度,一個男人被一個女人稱作“教堂”,可想見他在她內心的分量。對她,那是處有光的所在。
然而,像她曾說的,婚姻至少得有一些天意,否則彼此就會被吞沒。艾米莉一直沒等到屬於她的天意,或者她活在自我心靈中太久,形式上的婚姻對她已不重要。
“我的生命在結束前死過兩次——然而它會保留住記憶/如果不朽為我把它公布第三次/這是多麼龐大而絕望的構思——當前兩次死亡降臨時/分離是我們知道的天堂的全部/我們每個人都在期盼地獄。”
終身把《聖經》當作密友的她如此安寧,順應。洛德法官死去兩年後,艾米莉死於腎髒疾病。
她從未間斷與詩的密會,她說,我不會有肉體的子嗣,但我有神聖的安慰,上帝給了我一種不同的繁衍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