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 3)

她在世時發表過7首詩,和未曾發表過的總計1800首詩,成為她的比肉體子嗣更持久的後代——這對一個女人,無論如何偉大,卻還是荒涼的。

艾米莉·狄金森,一個女人的一生竟可簡潔如襲白衣!她穿著用詩歌縫製的素縞,緩緩走向自己的墓——她的棺柩由家後門抬往墓園,從生至死,隻需幾步。艾米莉像自己從廚房,或東麵有植物的溫室起身,往死的方向邁了幾小步。

她的碑文隻刻著兩字:回想。

終局

“在一個狹小封閉的地下室裏,有這樣4個奇怪的人:一個坐不下去,一個站不起來,兩個住在垃圾桶裏,他們是父子,是夫妻,是主仆,他們相互依賴又彼此厭惡,他們分不開卻又溝通不了;他們沒話找話卻喋喋不休……”

黑暗降臨,小劇場鴉雀無聲。舞台燈光緩緩亮起,月光的幽暗,便於映照孤獨的深度。一個佝著腰的瘸腿男人開始獨白。話劇《終局》:1956年,50歲的貝克特繼《等待戈多》後的又一劇作,被稱為“世界上最費解的劇作”,和《等待戈多》一樣冗悶,虛無,令人間斷性窒息。我不知道其他觀眾,對我這樣一個本來間歇性的虛無主義者,這個夜晚鬱悶得幾近煎熬。

時間和空間滅失,舞台上的4個人沒有來處,沒有去處,他們像一出生就呆在這間屋裏,枯竭的,看不見一星半點油光的日子。他們像世界末日唯一留在這世上的人——不過看起來,好像還不如不留。

舞台上的黑暗與劇場的黑暗交織。台上,肢體的殘缺與精神的完整形成痛苦悖論,坐在輪椅上的瞎男人哈姆低沉的男聲在劇場回響,自語,對白,發問,全沒有答案,他靠帶密碼的食品櫃把仆人克洛夫留在身邊,他喚他為“Love”——他輕視他,厭煩他,卻離不開他。也許這正是“Love”的另種釋義。

他一遍遍支使他幹這幹那,拿來魚叉,推他走動(他要求輪椅回到舞台中心——他視之為的世界中心),他要克洛夫通過小窗口用望遠鏡眺望,向他彙報海浪與地平線的情況,那些情況和他其實毫無關係,他們被生活徹底遺忘在此,而且看樣子,生活仿佛永不可能再想起。可他仍需要知道遠方海岸線的情形,比其他人更需要。

苦捱,沒比這兩個字更能象征舞台上4人的內心:失明癱瘓的哈姆、他因車禍而失去下肢的住在垃圾筒裏的父母、瘸拐的仆人克洛夫。人生被榨去最後一滴汁液,隻剩下絮狀的幹乏的殘渣。嚼之索然,棄之會死。一幕怪異又悲哀的鬧劇。

據說貝克特在自己作品中對此劇最鍾愛,從最初的冷遇到被編入西方不少戲劇院校的課本,搬上各個舞台,《終局》終於被接受,人們終於接受它極度冗悶後的人生實相。

“終局”的到來無限延宕,猶如愛斯基摩人翹腳守望不可能來臨的春天。

對於舞台上生之趣味喪失殆盡的漫長光陰,“終局”是唯一希望所在。它喻示光明,喻示隧道的前方,然而,現實的舞台上隻有淩遲的痛苦,沒有希望地生,上帝最殘酷的一種懲戒。一如《等待戈多》中的兩個流浪漢,他們必須麵對的也是殘忍而無意義的生存。人生纖維的每一縷被陰謀精心地抻長,脆薄,卻不至斷裂,疊加起來,這一生便沒有頭。

生不是赦免,而是蒙受的懲罰。垃圾筒裏“母親”奈爾的提前死去(可還不確定,據克洛夫說“看起來是死了”),讓人暗中舒口氣,總算有人等來了終局!她蒼老,戴著睡帽,在恍惚中離去。

主角哈姆冗長的獨白仍在繼續。黑暗裏,本體論的虛無,人生意義降至零點,生活的真相令人沮喪難堪,像瘸仆人拖著的腿在舞台上發出的一連串咣啷:最可怕的噪音是空洞!

如評論所說,貝克特的作品似已列舉了全人類的不幸。照片上,頭發支愣著的貝克特從鏡片上方懷疑地打量世界,他的右臉置於陰影中。

耐著性子等待終局,舞台上的,舞台下的,用人生中的一個夜晚。這個春風沉醉的夜晚也許應當去看另部片子,《女人靜慧》,一個關於年輕而孤寂的韓國女人的故事。介紹中說片子“充滿星星點點的溫暖”——這正是我渴望的東西!溫度,解凍,用輕的羽毛托舉沉的重量。靜慧,多美的音節!

舞台上終於將近尾聲。現實中的1989年,貝克特孤獨地在一家養老院去世,他的出版商簡直不敢相信諾貝爾文學獎的獲得者居然死在這樣一個地方!但對貝克特來說又有什麼關係呢?在任何地點結束終局,都一樣。

鼓掌。謝幕。便於演員退場的黑暗。上海四月的夜晚,夜風吹拂。丟滿垃圾筒的話劇宣傳冊背麵寫著:話劇就在你身邊,話劇就在安福路。

書衣

因為一個好看的封麵衝動地買下一個不好看的故事,這經驗,想必你也不陌生吧?

有時,會去大的網絡書店搜書——不是看內容,是看書皮。比如三聯這類書店,通常對路的書封較多。有些封麵看了舍不得錯過,複製,存於電腦。搜羅這些書封,由此看到各類五花八門的書,還知道了有家出版社叫“廿九幾”,一幫三十臨界的人操持的香港獨立出版團體,有“出版試驗”的意思,出過包括新詩、小說、畫集等(封麵都頗有意趣),還常舉行展覽及講座。

有次替供職的雜誌聯係南京裝幀設計師朱贏椿,他曾以一本《不裁》獲“德國萊比錫書展‘世界最美的書’”獎,是南京書衣坊工作室主人,找資料時看到他的設計,很喜歡,如《不裁》,他最初的設計靈感來自印刷廠。印刷廠有許多毛邊書,即書頁還沒裁切整齊的半成品。毛邊書的粗糙質感頗特別,有光滑所不及的親和力。還有本他設計的《鼠述:多雪的冬天》,灰藍調的封皮,下方印著“我來遲了,都是因為南方那場雪……”事實上,我壓根不知這是本講什麼的書,科普或散文,或小說?看介紹說是“觀念之作”,並“謹以此書獻給所有的鼠寶寶和屬鼠的朋友”,我不屬鼠,至今未看,可難忘那幀寥廓的灰藍。這樣的書封,讓人生起好想寫本書的念頭,克製浮躁,不心猿意馬,不東張西望,好好地,靜心讀與寫,哪怕用一輩子時光,隻寫一本。這一本平雅之書,算來過人世一遭的雪泥鴻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