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3 / 3)

假若,當年堅持美術專業,我想最願做的事是做書籍裝幀,做些有意思的書,使之表裏如一——那些糟糕的書籍裝幀,設計者隻是將一堆文字與圖拚湊成書形而已。這些壞設計比其他的壞設計仿佛更不能原諒,倘若書的內容又不錯的話,裝幀作者像謀殺犯。

“文白雜糅,雅俗共濟”,大致說來,我偏好此書衣風格。這“文白”,我的理解也包括傳統與現代。當然這八字要具象到畫麵,非一時說得清,大約以“境”可概之吧,不空洞,有餘韻,經得住推敲,哪怕一個姓氏,它的字體、大小、位置,恰如其分。

書衣好比麵龐,好看在布局,不在具體眉眼——這世上大眼睛或高鼻梁者不一定都美,哪怕占了這兩樣也不一定美,倒是有些零部件夠不著塵世審美條例的,湊一塊卻賞心。書衣也是,點線色塊如何運籌,可意會不可言傳,由裝幀者的審美品格支配。這審美品格呢,更多是天賦,沒天賦幹不了藝術,吳冠中先生說,“有時知識越豐富,越是美盲。”這話大智,藝術不是頭懸梁、錐刺股的事,那是戰國蘇秦這類胸有大誌的縱橫家幹的。也因此吳冠中先生的畫獨樹一幟,短笛無腔——“腔各有其規範。無論繪畫,文學,我都不願就別家的規範,不入其腔。”,可惜說此言的冠中先生沒做過書籍裝幀,不然也是靈氣之作。

裝幀藝術非現代才活躍,早先的書雖印製樸素,不少裝幀也講究。如魯迅、張愛玲、豐子愷等都是裝幀愛好者,且都趣味先進。

豐子愷有言:“書的裝幀,於讀書心情大有關係……善於裝幀者,亦能將書的內容精神,翻譯為形狀與色彩,使讀者發生美感,而增加讀書興味。”此話極是,有些書,哪怕是名家佳著,但裝幀惡趣味的話,總令人不想翻開,務必購得另一可替代的版本,此書才算名至實歸,才可正式開讀。

可誰的書架上沒一些敗筆?書架有限,不可能每本都購版本2,於是呢,手巧的人可一包了之,如朋友小容。春天,武漢大學,她從家裏書架抽出幾本“作品”給我看,用掛曆紙重包過的書封。

“昨天包了這兩本。一本是上海古籍新版的《孫子兵法》,裝幀上佳,我也裁下了掛曆紙的最佳部分給它。孫武對女人不甚好,我用如此的花團錦簇包住他,反諷他一下,但他真是一個智慧的人。剩的一半紙包了前幾天在超市順手買下的《笑林廣記》……”你看,有這般巧手慧心,讀書之外又添一重書趣。

有包書愛好的還有作家孫梨。在《耕堂書衣文錄》中,他記述自己利用所得廢紙,

包裝舊書,消磨時日,排遣積鬱。

“昨夜夢回,忽念此書(《潛研堂文集》)殘破,今晨上班,從同事乞得書皮紙,歸而裝修焉。”

“餘中午既裝《小說考證》竟,苦未得皮紙為此書裝裹。適市委宣傳部春節慰問病號,攜水果一包,餘亟傾水果,裁紙袋裝之。嗚呼,包書成癖,此魔怔也。又惜小費,竟拾小販

之遺,甚可笑也。”

他對書的敬惜有書箴為證:

“淡泊晚年,無競無爭。抱殘守闕,以安以寧。唯對於書,不能忘情。我之於書,愛護備至:汙者淨之,折者平之,閱前沐手,閱後安置。溫公惜書,不過如斯。”

到了這程度,真是書之有幸!對比我的讀書,不是一般的糙。讀哪扔哪,折痕處處,而且,這扔還不止在家中,扔了若幹回在旅途中,比如麥卡勒斯的《心是孤獨的獵手》,這書的裝幀有烏雲的陰鬱,書封上半截,挾煙的麥卡勒斯目光疑慮,她重申著她的世界觀:孤獨是絕對的,最深切的愛也無法改變人類最終極的孤獨。

書丟在那年大雪封城的上海南站,滯留旅客太多,龐大的地下停車場權作安置。去同個方向的人很快三五成群聚攏。我去售票窗口打聽發車消息,順手把看至一半的書擱在某個才認識的女人箱上,等回來,人與書均不見。有人願在旅途中捎走這麼本厚書,也是好事。或者是書名吸引了那女人:還有比在旅途中更感孤獨的嗎,況且連日大雪,歸期不明。

手邊書一直在膨脹,有些來不及讀或細讀,有本格雷厄姆·格林的《權力與榮耀》,購了幾月未讀的原因是:它淺色絨麵,隻能“閱前沐手,閱後安置”。它仿佛在說出:有些書不是翻開就能到達的。在翻開前,你就會遇到被預設的障礙。

書衣是有氣味的,好比文字有氣味。文字味兒透過書皮,顯影到書封,像一個城堡入口,以迷人的一條幽徑領你通往堡內。如是內文糟糕的書,書皮差強人意也就算了吧,書皮美了反誤人——入口這麼美,購票進去,什麼沒看著卻已到了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