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 3)

老女人: 當然有,不行了,我可以接受。不想要了,我會很傷心。

……

老男人: 我們年紀大了,不行、也不想了。

老女人: 所以終歸就是不愛了。

那曾令他無比期待、享樂的性愛,退潮了,海水進入枯水期。好吧,允許他六根清淨,不要性,隻要僅僅是一種注目、瞬息不離的注目,哪怕幾秒——不管男人的腎上腺、性腺的供應如何減少,女人希翼溫情的心房卻是要持續終生。

日子卻已被不可違逆的規律馴化。兩人在屋內洗碗、整垃圾、躺沙發上看電視……女人紮煞著手,無由接近他,索一個黃昏想要的擁抱,像多年前,兩人每次見麵,他必孜孜不倦的擁抱。

急了,直想劈麵問他,“當初幹嗎惹我?!”

隻剩兒女。

女人設計了一次修補旅程,欲演一次當年情。在她要求之下,夫妻一前一後出門,遠赴當年去的東京,卻並沒令時光逆流:煮熟的蛋又如何返生?兩人暗自等待的不過是“等扣除時差後的家中十二點,打一通電話回去,雖然明知道兒子一定坐在電腦前,女兒也一定在電腦前。”

終於走到《東京物語》中那座橋時,女人才明白影片中那對老夫婦在喟歎的是什麼,他們喟歎的非歲月之美的寥寂或執子之手的雋永,而是走不動了,吃不動了,一無是處的回憶,而人生將盡。

她現在想做的,隻想一把搡他下橋!

“真正的生物界,不允許有老年的存在,隻要一衰老,立刻就會被自然淘汰。大概隻有人,基於道德,會有老年的存在。而且要老好久”,朱天心寫下的不止是後中年期的男女關係,也是男人和女人的不同老法。

——這一回,朱天心像豁出去了!毫不遮掩,圖窮匕現,後中年期的包袱盡數抖開。她不手軟,也許因1958年生的她也是後中年期女人中一名,三年前她辦了場30年高中同學會,花一整年籌劃,這幫中年女同學成了這部小說的資料庫。

朱天心,她本人的先生唐諾也是作家,兩人常一起到台北永康街一座便宜咖啡館“上班”,他讀她寫,他是她的第一讀者並以他良好的文學見解給出意見。他於她,亦師亦友亦“教練”,琴瑟相諧,可說到底,他們也是婚齡不短的一對匹夫匹婦,通常婚姻中有的狀況於他們也不會輕易繞過吧。我無意揣度朱天心的生活與小說中女人的重疊之處——“我和唐諾的處境如果和書裏頭一樣的話,我其實就不大敢寫了。”天心自己也說過,但作為同階段女人,“感同身受”是必然,也因此她下筆辛辣,以洞若觀火的筆力將這則“去聖已遠,寶變為石“的後中年期寓言如剝筍般剝至核心,同是台灣作家的張大春對此評價“一種不可忽視的、凶猛的誠實”。

具有“凶猛誠實”精神的作家當然不止朱天心,美國作家約翰·契佛筆下早有不少這類中產夫妻,他為他們選擇了一個叫“綠蔭山”的南方小縣郊區。這批中產夫婦們貌合神離,其後是混亂的道德秩序,空虛的婚姻關係。相較朱天心的女性視角,契佛更多從男性視角入手,如《一位有教養的美國女性》中,妻子姬爾上進好強,“家務事壓根不是我該幹的”,她隻對工作情緒激昂。丈夫喬治偶有外遇,有次他試圖向姬爾坦言,她根本不信——她不信他有那本事!姬爾成天忙得不著家,兒子貝寶有次重感冒病倒,她也難以抽身,正好看護臨時有事走了(以為孩子睡著),等喬治回家,貝寶已高燒昏迷,爾後死於肺炎。

他們離婚了,也各自再沒結婚。喬治與朋友談起女性時所用的挖苦話,表明他對再婚已無多少興趣。

還有英國作家麥克尤恩筆下,如《立體幾何》中的夫妻,兩人相互批判對方人生,常鬥嘴,“無論談什麼都導致這樣的場麵,隻得苦悶緘口”。妻子有次溫柔揉捏丈夫頸底,“假如還是我們結婚頭年,我會感到慰撫。可現在已是第六年,它生成的是一陣緊抽,傳遍整條脊梁”,丈夫對妻子現在更多是怨與疲憊的交織。文尾,丈夫以從曾祖父日記中學來的神奇的“函數對穿”法,在某夜,將妻子折疊至消失不見。

“怎麼回事?”,深藍床單上隻餘下妻子追問的回聲。

麥克尤恩更是一不做,二不休了!代表丈夫們把妻子幹脆匿於幻術——有多少丈夫欲通曉這種法術,以在必要時使用?

耐心好些的丈夫會告訴妻子,愛情,它並沒真死,隻是已轉化成親情(就好比說孩子沒走丟,隻是過繼給了親戚)。較真的妻子們,並不認同這種“過續”——好吧,就算過續給了親戚,可倘使她們再沒見過孩子一麵,那同走丟又有什麼分別?!

據說,有記者問朱天心,先生唐諾讀完這部小說有如何評價?朱天心說,他看完隻吐了句:沒想到你這樣年輕!

——這一句,道出男人與女人全然不同的疆界!請容我揣度,話中有理解包容,也有輕微譏嘲,似在說,“咳,這年紀了,還……”

這話,像是秋天對夏天說的話(她是“夏雨嘩然有聲”,他是“秋風至而聲無”),像是百年建築對房齡二三十年的公寓說的話。這話裏有女人無法理解的雄性世界的主張與綱領。他用更“高級”的了然看她的蒼涼,她的蒼涼竟像有幾分負氣,脫不開性別局限的負氣。他們關心的原本是兩個世界。她欲申告、抵抗的,在他並不為意,他寧肯關心八千英裏外的事端,政治或球賽,甚至不著邊際的外太空。他想要她做的,隻是希望她能像別的父母(動物)那樣全身心於子女,別盯牢他不放。

窮寇莫追!《初夏荷花時期的愛情》後中的女人不僅去追,還以一本“他”當年日記為目標去追——寇未追回,徒耗剩勇。

後中年期,老之將至,女人不是不明白情話不可再充口糧,卻仍巴望一點溫情,以證實自己多過鍾點工或洗衣機烤箱的一點魅力,證實自己是心髒遲於肉身衰老的女身,是曾讓日記中的少年魂不守舍,有能力粉碎他一切的女主角!

男人,他惱於女人為何腰腹已鬆,卻仍如少女般難纏。她為何不能承認愛情隻是“費洛蒙”唆使下的活動?就像個性之人,來了就來了,走了便走,再留也是留不住。為何要把“愛情”這碼子事和安全、歸屬、溫暖、道德、責任全攪和一塊?她為何要過度高估“愛情”在人生中,尤其是後中年期的戲碼?她為何非要求他的注目——她果真不知,她要求他注目的臉,早不是多年前那張!她的麵龐之不可重返,就如他腎上腺的不可重返……

從伊甸園開始的永無休止的糾纏,後中年期問題男女的救贖之路究竟在哪?朱天心說,“我隻是把屬於我這個世代的狼狽和不堪說出”。

時間書

它常在夜半響起,毫無預兆,咯吱一聲或連續幾下,木頭或其他材質來自內部的斷裂聲,但它扛住了,呻吟幾句,複歸靜默。

多在岑寂晚上,它咬了許久的牙,終於頂不住,在很黑的時分喊出來,順帶抻展下腰身。

上半夜呼喊的也許是書櫃鉸鏈,朝北的屋子讓它有了風濕跡象;下半夜呻吟的興許是衣櫥裏那根鋁質掛衣杆,它日夜承重,扛著四季衣物,一刻不得鬆懈,終於,在某個分節點上,它的內部感到了撕扯——像一枚骨刺驟然發作。它沒有因此坍塌,就像再疼的骨刺也不足以斃命,但它正在無可避免地衰弱下去。化學上,它被命名為“金屬疲勞”。 指在金屬內部的應力集中區或微小缺陷處,因負重帶來的壓力越來越大,直至有一天戛然毀壞的現象。

人的這個承重點在哪?與金屬疲勞一樣,時間帶給人的改變也可能發生於一個率先的點:某根掌管睡眠的神經,一顆齲齒,第N節脊椎骨,眼尾,或更隱秘的部位。

光潔的一枚蘋果,果肉結實多汁,咬掉外麵一層果肉後,苦味卻突襲味蕾。果核已病變!土黃色鋸屑般散發出苦味:一條蟲或一個病毒從它最深的地方發動顛覆,盡管它看去皎潔。

按現代科學家的計算,每個人本應都能活到120歲,可絕大多數人達不到。絕大多數人比他本應有的可能壽限更快地感到了活著的疲勞。敲敲打打,補殘修漏,和一名錫匠或鐵匠手頭忙活的一樣,人生後期離不開這些內容。肉體的,靈魂的,那些密布的沙眼與潛在黑洞,損耗著生命熱情。很難說,在科學樂觀預測的120歲到來前,是生命放棄了我們,還是某些潛意識先行放棄了生命?

一年一度的四月村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