途中,遠方一處散落的墓群,入口處暗紅拱門上書四字:“奮發圖強!”。
以祭掃之名聚攏村莊,走訪村莊裏越來越少的親戚,還有田頭地間越來越多的碑文上的親戚。
相隔一年,地間又多了幾塊碑石。其中一塊主人生於1975年,死於2009年4月的一天,福建打工返途中遭車禍。碑上刻著他兩個孩子的名字:從文,從武。
向山上走,每個坡度都錯落排列著一行碑石。同行孩子雀躍其中,為炸響的鞭炮,為當作武器的樹枝,為一切令他們興奮的自然事物。孩子的小腳歡快穿行,地下是離他們越來越遠的祖先。新生小草從褪色碑下鑽出。死亡與新生此消彼長。
時間在無數個身體上呈現著逐步的衰頹,但從更深邃恒長的時空來看,它總是簇新的,強壯的。一千年乃至一萬年後,它在一些新生命身上仍表現得生機勃勃,像此時正踩在風化碑石上的孩子。
霍金在《時間簡史》中說:“另一廣義相對論的預言是,在像地球這樣的大質量的物體附近,時間顯得流逝得更慢一些。”時間的“慢”還體現在哪些事物?比如村莊,“城市常變而郊野永恒”,時間在此地的消逝顯然比城市慢。在村莊,時間是被作物、節氣、公雞的第一聲開啼等定義的,它周而複始地輪回,不受具體分秒限定。
當一隻鄉村的公雞被作為熱忱禮物帶回城市,暫時沒來得及宰殺,它把鄉村的時間也帶入了城市。夜半它突然啼叫打鳴,以高亢得廣大田野可相聞的鏗鏘!它還保持著上下五千年的鄉村作息。城市尚在最深的夢魘,鄉村彼時已有早炊燈火與待命農具。拒絕倒時差的公雞固執啼喚,讓睡眠脆薄的城市主人幾欲抓狂。在公雞與城市中橫亙著工業社會與農業社會的不可消除的時差。
霍金還說,絕對的時間觀念是種佯謬;“在相對論中並沒有一個唯一的絕對時間,相反的,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時間測度,這依賴於他在何處並如何運動。”聽上去,混亂才應是時間唯一真相,過分恪守某種以首都方式命名的集體計時而模糊了個人的時間測度,這才是人生最大謬誤。
三
在抽屜深處翻到幾張照片,照片上的男子坐在遮陽傘下的一張白椅上,白夾克,白皮鞋,頗有幾分倜儻,他和身旁一個圍裙子的黑人侍者咧嘴笑著,旁邊商店招牌上印著“TIPTOZE”。
這名看起來像坐在某南美國家的男子是誰?想了許久,忽然記起他是一位朋友的朋友,他駐國外幾年,給了我一稿,當時為配圖,他寄來了這幀照片,照片上還仿佛有南美洲陽光的熱度。
大概幾年後,他回國。去歲某餐廳,他約了我和那位朋友一起,席上的他——我已完全記不起那張照片,雖才事隔七八年,他已無法喚起我對那張照片上白衣男子的記憶。席間的他額頭已奔著M型或C型而去,眼袋略腫,微腆腹部。
直到翻出這幾張照片,我才發現他們的確是同個人!照片上,他眼角上揚,笑意充沛,這眼睛使他看來輕巧,像隨時會彈起來邀請女伴跳支舞。而餐席上的他,下垂的眼角使他既使談笑風生時也有倦意。
看部國外電影,一個中年女人要見一位二十年沒見的男人,他們曾在一個臨海小城長大。在他們間,曾有一些暗流,汽油浮在水麵經陽光折射的那種彩色。
20年是怎樣一個概念?樹木可以成為紙漿板材,沙塵足以掩埋一座城,岩石可以隆起成山脈。20年中,誕生可成為永夜。20年,時間就是最仁慈地對待一個女人,她也不可能發毫未損。
“毀壞一切的時間和拯救一切的記憶對峙著”,衣櫥裏衣物全顯得局促,適合的那件也許在世上並不存在——這是件時光之衣,要能讓一個女人時光倒退20年,要讓一切看去像來得及補救。
她借故未赴約。20年前她不是個美人,20年後她認為自己變得更糟,生育和個人的遭際令她麵目全非,至少她這麼認為,她認為自己糟到足以令這場相見失去相見的意義!當然,她對他抱有同樣擔心。她擔心他的改變是在能接受的時間普遍規律之外的唐突改變。她不指望這次相見建立什麼,可她不想毀壞。那是她僅有的未破滅的一個泡——在他心中,她曾那麼美!就像小城夜晚,他在窗下仰望她所在三樓窗戶的高度。
這個泡,是生活在多數陰影處給她留下的丁點玫瑰色。這永生的幻覺,她不要讓雞叫頭遍的光線使一切化為烏有!
他離開這城市的夜晚,她在一位要好女友處痛哭。狹隘和偉大並存的內心,她不知道是在為哪一種感覺哭泣。女友冷靜地看著她,說她會選擇的方式是:以真實之軀迎向他,迎向不可逆轉的時間,迎向遮擋不住秘密的光線,迎向她逐步來臨隻會比現在更衰頹的老年……
對那位未赴約的女人,時間的意義與提取糖類似。時間之蔗的少量萃取物,為避免融化,禁止光與溫度。對她的女友,糖分布於時間之蔗的每一段,包括蔗梢,糖分雖已稀薄,但她堅持啃到最後。
四
他候在離微波爐半米遠處,為躲閃“輻射”。 雖有專家說,微波其實就是種電磁波,跟收音機、電報發出的電波近似,無損健康,然他選擇寧信其有。
曾經,隱形的物質威脅不了他。隱形就等同不存在。現在,他對一切“隱形”有了防衛,年齡帶來的改變:隱形的從等於不存在變為等於存在。
屏幕設定50秒。靜寂廚房,這50秒與他有短兵相接的驚心!微波爐嗡嗡轉動聲包圍了他,萬物隱去,隻有他與時間對峙,時間現在正以確鑿的,精確到秒數的速度流逝。他眼睜睜地看著它在麵前蒸發,它不再是平日抽象的,模棱兩可的物質,現在它以倒數形式提請他注意,他的生命將像爐內旋轉的剩菜中的水分一樣,流失掉50秒!他感到心疼——他曾多不在乎時間!一個夜晚揮霍一生也在所不惜,可現在他計較秒針的轉動。
“叮”一聲,50秒過去,從他生命裏如胞衣脫落。緊接著,是下碗湯的40秒。
在等待中他努力想思索一些事情,以忽略正飛逝的時間,腦子卻一如收割殆盡的曠野。他立在這,一具物理性肉體,僅僅是這一切的一個載體,或一個別的什麼人。也許,應在廚房備些紙筆,他想,像電視教的那樣,每日反著練習5個字,以避免老年癡呆症,正好可以忽略這分秒的消失。
他坐回桌前,剩菜冒著熱氣。他將筷子伸向小半盤暗紅的牛肉,第一塊就塞進他的牙縫。盤子底部的肉沒熱透,他把盤子塞回微波爐。他正失去他又一個不可重返的40秒。
源源而去的40秒、50秒或一分鍾,一分半鍾……散兵遊勇地消耗掉他。這些散兵遊勇還包括垃圾短信,收銀台前的隊伍,冗長堵車,滾動廣告,中介電話……它們像鋸末汲取著他生活本有限的水分。他感到自己越來越幹燥。
“叮!”打開爐門,他確切地承認人生已過半。他坐下,調動全副牙齒對付暗紅的盤中物。
五
如果有隻能量足夠的高倍擴音器,許會聽見肉體的拔節、灌漿與逐漸枯竭聲;如果有一台始終處於監測狀態的X線鏡頭,會窺見人體的骨骼版圖怎樣如山脈般被擠壓、隆起、擴張、漂移與消失。
時間地質中,骨骼在經曆持續的地殼運動:山穀變成盆地、平原化身島弧、隆起遷移成海溝……
馬路對過服裝店的胖女孩,未嫁時的鼓脹騷動。寬臉,低腰牛仔褲露出圈肉褶子。她生完孩子一年多後,顧客再去店裏幾乎認不得她了。在生育這場重大的地殼運動中,她變得瘦削,水土流失後的貧瘠,她像騰出自己的脂肪造了個孩子。
骨骼是身體最先衰老的部分,鈣質和膠原蛋白的流失使骨骼開始遷移,有賴它們支撐的軟組織也開始下沉。譬如鼻子,一定年齡後,鼻孔下垂,鼻型改變,雖然它還處於五官中心,但它已控製不了整個麵部的暗中遷徙。
這一切的變化分布在微妙光陰中,一寸寸的老,一厘一毫的老,老得絲絲入扣,老得無路可退——不少八卦網站貼出明星歲月前後照:年輕時他們美得不同凡響,老去也格外觸目。那些當年被上帝撫摸過的麵孔,柔和變成塊狀,目光有了戾氣。五官還是那副五官,臉上也沒皺紋,但確定地老了,皮膚下的骨骼發生了不可阻止的地殼運動。
——既然山川都會分崩,樹木都可化作石炭,肉身的地質如何不會被顛覆?鏡中,我們是見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