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 / 3)

回不去了!在街上或地鐵用餘光打量那些青春,他們介於加寧和弗蘭淇之間的年齡,或是南非青年約翰的同齡人,他們的具體樣貌不重要,他們說笑或悶頭發短信,一覽無餘的汁液在血管下澎湃,一種毛茸茸的輝澤籠罩著他們,你簡直要驚呼起來:啊!青春,多麼讓人眼熱!廉價的衣飾與接吻都可以被原諒,雖然當初的你多麼痛惡這一切!

你與他們擦肩而過,發現不可能與他們挨得更近,就像不可能與此前的青春更近。時間已將你帶離了一個沒有返程的站台。你想起一位老女人的話用來勉強自我安慰:我年輕過,你們老過嗎!

天光

與小茹同路,一個嫻靜的舟山女孩,在杭州讀的大學,在上海工作。曾和她宿過一晚,看她枕邊有本《聖經》——因家庭的關係,她家幾代人的信仰,到她這自然地就信了,不需外力與特殊機緣。她有時去教堂,但非每周都去。

那陣子在看果子先生寄來的書《成就愛》,一個逝去女子的生命書。果子是我前同事,我入職時她已離開,再聽到她名字是因她患癌消息,她積極與之對峙,竭盡所能。然而,生命如流沙,非用力就能握緊。

果子秋日離枝。

她先生為其整理遺作《成就愛》。從患乳腺癌到複發肝轉移離世,書中有一個女人麵對絕症的真實心路:恐懼、否則、憤怒、掙紮、困惑,到後來的平靜樂觀——當然不會這麼簡單,但她盡力在實現,站在更高處對自我生命作如是觀。

她在病中信教,在廣州東山堂受了洗禮,感到安喜……她最後一篇博客寫於複發肝轉移,病勢加重再次入院前,仍是達觀口氣。而這時生命已倒計時——她比誰都清楚,死神正步步逼近。是生,還是死?這已不是個問題。問題是如何更從容地赴死,如赴生之宴。

或許果子離去前的淡定,是因病中的數次反複讓死已不再那麼突兀,在與之對峙的過程中,死神從絕對的對立麵逐漸轉換位置,最後站定在一個她已能直視他的位置,甚至,她還能嚐試對他微笑。

她從容的另個原因是因為,她信神愛世人,而主已在她身側。

再黑的路,有了旅伴都變得更好走下去,更何況這位旅伴萬能仁慈,長於救贖。

現在,死亡是場奇數的旅行,不再通墮虛無的深淵。

說來,死亡帶給人最大恐懼無非兩點:1、肉身可能遭遇的苦痛,這種痛是物理性的,不可逆轉與意料(可從醫學發展那獲得一定程度的安慰);2、肉身消逝後的虛無——明知生命卑如草芥,卻似乎不肯承認有一天,曾經情感豐盈的自我真會在大地上消遁幹淨!對生命的“我執” 使人對活著充滿貪癡。

有關後一種恐懼,博爾赫斯說:“永生是無足輕重的。除人類之外,一切生物都能永生,因為它們不知道死亡是什麼;永生的意識是神明、可怕、莫測高深”。 生活裏的博爾赫斯沒有宗教信仰,他寧願把上帝看成一個冒險家,或者看成是“我們內心的,導致不可知目的的某種東西”。

但對多數人,永生仍事關重大!這點上,有信仰者會獲得更多安慰。宗教提供了死後的去向,有光和溫度的,無論是佛教的極樂世界還是天父允諾的天堂,都令人安心——可去了那做什麼呢,深感迷惘,又覺這正是蠅營狗苟一生的俗念,為何一定要做什麼呢?無為才是對碌碌此生的補償

電影《21克》的介紹說,“不管你是否恐懼,它都會最終降臨,在那一時刻,你的身體輕了21克”,據說此結論經過美國麻省的大夫研究,有科學撐腰。21克,相當一隻蜂鳥的重量,卻是生命不可或缺之輕。

21克的靈魂從身體逸出後,飛向了哪裏?對有信仰者,他們確信前方有光接引;無信仰者,這21克就此消散。

收到一位南方音樂人寄來女兒的唱片《奇異的恩典》。這對音樂人夫婦因為一坎,對人性灰心,偶參加聚會,聽到講道,忽獲啟示。他們於廣州東山堂受洗,迎來基督裏的新生命。當時女兒6歲,也和他倆一起做了決誌禱告。在基督徒家庭中成長的女兒,夜晚睡前,會自己學習《聖經》故事,也因此有了這張《奇異的恩典》唱片及後來她舉辦的“讚美詩音樂會”。

這位音樂人寫過不少風行一時的流行歌曲,他現在致力音樂和讚美詩的結合。

“信仰的力量就是出死入生的力量”,對有信仰者,“向死而生”成為“向主而生”。

羨慕有信仰者,近年來愈發。因自己不信,而這不信與信之間很難逾越,不是交費填表就能加盟的團體。內心的入門卡完全需要你與信仰之間相互對應的磁場。

一個打算信與真的信者之間還有遙遠路途。你不知道走多久,才能遇見信仰為你派來的信使,哪怕你就身處信徒遍布的區域。

信什麼,怎麼信,如何選擇適合你的教義……當信成為一則預設的命題,信或許就已不可信了。

朱天文隨筆中有篇寫到她晚上入睡前向天父問晚安,那種親昵有如小女孩與自家外公,她是確信他在的,就笑著慈愛地立於她床頭。

對《心是孤獨的獵手》中的小女孩米克,“當她想到以前她想象中的上帝模樣時,她卻隻能看到辛格,他身上披著長長的白單子。上帝是沉默的———也許正是因為這點她才想到了上帝。”

——在許多人心裏,上帝不是油畫上的高蹈形象,而更是現世中某位可親者的形象投射。

常常,還是要借助可知的事物接近與去向不可知。在可知與不可知間,橫亙著一道深壑。這深壑中有對信徒來說是神跡,而對非信徒來說隻是傳說……

“這種不信我也有,不是每個信教的人都從一而終地信,我有時也會感到懷疑”,小茹說。啊,原本以為有家庭為依托的信仰力量很強大,但小茹竟也存過疑。想起美國電影《濃情巧克力》中那座民風保守的法國鄉間小鎮的蕭索教堂,每周來做禮拜的人中有些隻是因為被風氣所控,他們不想成為異類被指點,如此而已。並非每個在教堂的人都因信而來。

“那懷疑時怎麼辦?”

“會告訴自己這樣不對……”小茹笑起來。

一個人被說服的過程最難,哪怕他很想被說服。這之中,他會從自我的角度出發,對它提出質疑,進行辯駁,最後堅持自己的不信。況且要來說服他的是他此前經驗中從沒有過的廣袤的東西,作為神跡的同時它也可能被視作最大荒謬。

但人類又的確需要來自上方的信望,需要施與受,需要知道最壞情況下被拯救的可能。沒有信仰的世界是沒有底線的。而且,宗教難道不是最無私仁愛的嗎,即使非信徒,隻要從善若流,是否也會一並被納入懷抱?假如真有神祇。

前幾日母親和我說,外婆因聽一些老人宣講,想要信耶穌,她為此反對,因為母親覺得耶穌遙在西方,又非同族,她更願信佛。我勸母親別幹涉外婆的選擇,對84歲的外婆,她信什麼不重要,她隻是在為身後尋求一個還來得及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