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3 / 3)

想起那條街住的一位老婦,視力近盲,她每每端著本《聖經》小冊,坐於門前小凳誦念,臉貼靠書頁,佝僂到近乎塵土中。這景象我看了幾年,初始覺得老婦滑稽,後卻覺有一種莊嚴:那是老婦在近盲中努力摸索的一縷天光,那本小冊是她唯一可扶持之杖。

某天,突然發覺老婦不在,那張小凳和《聖經》消失於街旁。老婦應去了她朝覲之地。

另次,冬天,幾個女人圍著魚攤買魚,其中有種手指長短的小鯽魚,她們嚷著要攤主剖。攤主生意忙,沒空,幾個女人不幹了,“我們信佛不殺生的!你不剖我們怎麼買得成?”,她們憤憤地嚷。

攤主隻得貓腰剖。女攤主的手凍得粗紅腫大,刀子又鈍,魚還有口氣,掙紮著,像和攤主打架。

不殺生不一定就是信。

暮色漸沉,車流喧囂。有信仰者與無信仰者都在其中各歸其位,各得其所……

午後出租車

從上海打車去蘇州途中,女司機挺能聊,四十多歲,形貌端秀,戴白手套。她說到她老公也是出租司機,“其實我們還沒辦手續……”她補充到。

女司機說她前夫也是位出租司機,她以前並不開車,而是做財務,還做過導遊。她和前夫住在公婆家,本過得挺好,有個晚上,她丈夫下夜班,那天鄰居家中午舉喪,在走廊擺放了花圈遺照之類。那晚,打雷下大雨,走廊又沒開燈,她丈夫深夜歸家,上樓,一開走廊燈,被陰森綺豔的樓道靈堂駭一大跳!

那晚他一直沒睡好,很不對勁,次日她同他去看醫生,開了些鎮定之類的助眠藥。但藥效並不理想,此後,她丈夫患上抑鬱症,反複幾次,病情漸重。

那天的“夜班”他一直上了下去。

一位鄰居的死順帶擾亂了他們的生活,這起“等閑平地起波瀾”的突發事件甚至找不到事主,沒有法律規定不得在樓道治喪,擺放花圈——多少住樓房的中國人這般操辦過喪事?對一個正承受悲傷的家庭,鄰居似隻有繞道權,而不便指責。

她接替丈夫進了出租公司開車,努力賺錢買了套房(那時上海房價遠沒如今陡峭)。她想離開那環境,那個給她家庭帶來深重災難的樓道,一切,興許會好一些。然而,離開那個雨夜,那棟樓,事情並沒如他們所期望的那樣變得更好。丈夫病得最激烈時從三樓縱身跳下,重傷,她晚上在醫院輪值看護,白天開出租,還要抽空管孩子。

偶然的不可預料的一個黑夜,顛覆了一個家庭的命運。

人生,正由多少個這般布滿風險的偶然串聯而成?就在昨天,午後,我經過一條路,行至路口,再走5分鍾便到家時,驟然,自天而降一包垃圾沉重砸在身後,離我的腳後跟幾寸之距!我扭頭,它無辜躺在那,它的主人,隱在路兩旁公寓的某扇窗口。隻為成全自己的舉手之勞,他(或她)粗魯地將它拋擲而下,從一個可能是死亡的高度!

如果從健身房晚一分鍾出來,如果方才買水果時多耽擱一分,它可能正命中我的頭頂。

它的主人,也許覺得這個燠熱午後路人經過的概率很小,加之一貫以來的教養的慫恿,手臂一振,完成了一道白色拋物線——這道看似漫不經心的拋物線如若命中對象,便會暴露其後陰鷙:它實則經過了命運精確到小數點後幾位的計算!

像央視播放的多起高空拋物致死案中的受害者,他們絕無法想到,某日,自己會隨一道拋物線猝辭,不及告別,而且肇事者至今匿在黑暗窗口後。

蟬聲聒噪,我向家走去,繼續我在人世的幸存。

那個與女司機家庭有關的夜晚,如果那日她前夫不是上夜班,如果那夜氣候溫和……在“如果”這個介詞和已成現實的讖語間,竄長著命運野草般不由分說的意誌!

博爾赫斯的小說《南方》中的男人達爾曼,一天下午,因迫不及待地想看一本新購的書,他從電梯匆忙出來,前額被什麼刮擦一下,由此得了敗血症,幾乎送命。但好在他開始好轉,初秋他去一家療養院休養。下火車後,他在家雜貨鋪用晚飯,被幾個喝高了的陌生人卷進一場荒唐鬥毆,他們脅迫達爾曼同其中一個打鬥。

店老板聲音顫抖地反對說,“達爾曼先生沒有武器!”但此時蹲在角落裏出神的一個老高喬人扔來一柄亮閃閃的匕首,這樣,仿佛南方的風氣決定,達爾曼隻得緊握他不擅使用的匕首,向平原走去,走向一場凶多吉少的鬥毆。

達爾曼在購書時當然不會想到什麼火車站附近的雜貨鋪,他也絕想不到本去療養的自己卻要在平原上與陌生人展開殊死毆鬥。可一切發生了!流暢地,因發生而順理成章,不容分說——誰能躲得開這把巨大莽撞的力?

阿根廷人達爾曼不能,正把車開往蘇州的女出租司機也不能。他們,及我們,在命運股掌上“偶然”的罅隙間,皆是蚍蜉。

是的,女司機在那雨夜到來前,從沒想過“抑鬱症”會與她的家有什麼牽扯。它聽上去,難道是一位出租司機該得的病嗎?老實說,相較前列腺炎、噪聲性耳聾這類職業病,抑鬱症實在生僻了,像中了張黑色彩票!

丈夫提出離婚,他無力擺脫他的病,無力走出那個雨夜,他不想連累妻子女兒。她一直沒答應,可漸漸,對他的病也灰了心,車隊領導撮合她和現在的男人到一起。這男人是她丈夫的前同事,也是位出租司機,常來探望過她丈夫的。他大她10歲,當過兵,離異,前妻卷了他的錢與人私奔。

他們在一起後,男人待她有情,對她女兒也不錯。女兒因這番家庭變故,性情內向憂鬱,現在的男人常會找她聊聊天……總之,這位女司機是幸運的,在經曆那麼多波折後總算有個倚靠。

“我好在性格開朗,不然早崩潰了!你不知道那幾年他病得厲害時,我成天神經高度緊張,開車時,一接電話手都抖,生怕他有意外……”

我聽著,這樣重大的,一個普通家庭瞬間坍塌又曲折重建的事就發生在身邊女人身上!

午後的高速公路寂靜,風輕日朗,女人說著,平靜,聲調中絲毫沒有一點“腐蝕性的淒苦”。

中途她接了現在男人的一個電話,他問她回不回去晚飯,若回,他買菜。“不回了,在外頭隨便吃點。”她笑著說。

擱了電話,她說,明天她要去醫院看前夫,現在的男人替她備好了水果等,每回都這樣。

——這是兩個有情有義的人,兩個曾經被生活傷害但仍持有熱忱的人。現在,他們在一起了,相互慰藉。當然,這也出於一種偶然,是命運對前麵那些不幸的偶然做出的一個補償。

她說到現在男人大她10歲時,立即補了句,不過他看不出來,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