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2 / 3)

他兄妹幾個也陪了來滬照顧,隻瞞住在家替他照料女兒的老母親。病房有張輪椅,準備返程時G用的,以免消耗他珍貴的體能。對這位往昔健步如飛的體育教師,步行已成一種考驗。

然後,就是這則中秋之夜的短信。G化療後肺癌再次複發!對G夫婦,對親朋,都知道“複發”意味什麼,意味著Z回複的“走一步看一步”也可解讀成“活一天算一天”。

這年的10月3日,興許是G最後一個中秋。

中秋後,我一直未與Z聯係。有種禁忌橫亙在話筒。那頭,埋伏著一根隨時可能啟動的死亡引線,而撥鍵這動作也許會立即將其引爆!我不敢摁下第一個數字,怕見一座黑色鐵塔坍塌震蕩起的塵煙。

假使,你有位病史淅瀝綿延的親屬,人生顯然會有所不同。

從我記事起,母親身體就不好。生姐姐時她患了“心肌缺血”的毛病,生我時因產房風扇過大,從此埋下關節炎與風濕隱患……

她的人生中,攢下的病曆應已超過她158CM的身高。這病曆高度還在節節攀升,且花色齊全。她喝過的中藥,我有時無聊地想,如果裝進那隻廣告裏的奶茶杯子,是否能繞地球半圈?

這樣淅瀝的病,母親反倒從中淬煉出一種繞指柔的功夫,伴著五花八門的病,損而不毀,還給兒女的日子盡量搭把手。病生著生著,好像與人也生出些情分,並不是趕盡殺絕的做派。

從這角度,病曆的綿延或許倒不是壞事,“小病不斷,大病不犯”,這句民諺對多疾者是安慰,也是祝福。

母親服用著各種藥,在父親督促下——他以軍人的作風恪守藥一定要按時按量吃的原則,他認為母親的病之所以此起彼伏,就是因為沒有遵循此原則。他相信疾病好轉是由量到質的變化,如果藥物說明書上寫每次服用4至7顆,他必服7顆,他堅信隻有7顆才能實現藥效的最大化。而母親,常討價還價服用4顆,她長年服藥,卻同時是藥物懷疑主義者,尤其西藥,她常忘按時服藥,遭父親數落。我想她有時是存心的。她的一些病並沒得到統一定論,不同地域、年齡、性別的醫生做出的診斷都有出入,病曆上的診療方案——醫生A與醫生B的說法有時正好牴牾。

對一個要靠長年服藥才能進入生活正常秩序的人來說,病曆猶如“人生指南”,可誰又知道,這“指南”有時未免不是“指北”或“指西”?

這場蹊蹺的病,至今未找到淵藪。

是個周末,參加美國馬吉·菲利博士(世界級臨床心理學家)的課,“運用本體感覺和能量心理學治療身體創傷”,活在這世上,從小到大,誰沒有些身心創傷?此前也沒怎麼接觸過心理類課,於是嚐試下。

授課地在閔行開發區,從我住處去,相當從滬到杭一趟。為支撐住這點對新事物的嚐試勁兒,還是去了。

課上,有同學在馬吉博士的指導練習下,痛哭失聲,我不知道馬吉博士是否運用了催眠。台上,女子放聲痛泣,描述她“像陷在一個洞裏”,是的,那個黑洞就是她的創傷漩渦。當然,博士同時讓她尋找身體的“資源”部分,以在與創傷間尋找新的平衡。

三十多名學員中有些是從事心理工作的,能比較熟練地運用自己的身體,而我連“環形呼吸”都很難進入。馬吉博士讓同學間相互練習,尋找身體舒服與不舒服的地方(其後當然是潛伏的記憶),我開始覺得不適,是身體的明確不適,本來上課前就重感冒,喉痛。

和我做練習的是位女士,她說她來陳述,我先尋找身體感受。閉眼,有些茫然,不知該如何進入,或者不習慣在陌生人麵前這般自我探索,不適感加重。她說,我們先聊聊天好了,她自我介紹台州人,家族做紙巾企業,有兩個孩子……。

不適感仍迅速蔓延,我完全進入不了馬吉博士所說的“尋找”。

中飯沒吃,在走廊玻璃房的陽光下坐了會,人難受得發慌,趕緊返程。

這段路途,出租上,我幾次疑心自己撐不住了,總算到家,一頭倒下,拉開架勢生病。頭痛,暈,從沒這麼暈眩過,簡直懷疑自己得了美尼爾綜合症。

去醫院看急診,開始檢查之旅,從呼吸科到神經內科再到眼科(青光眼亦會造成頭痛嘔吐),頸椎,腦電圖,腦CT,核磁共振……醫生開了堆單子,忍著極度不適,在各樓間掙紮著,全做了遍,沒問題。

那為什麼頭如此痛、暈?昏沉沉地吊針,用的消炎和降顱內壓藥,仍不能止吐。

穀維素,天舒膠囊,散利痛……案頭一下被藥堆滿,一把把吃下,症狀沒有緩解。來由不明,其勢凶猛的一場病!

檢查單顯示一切正常。那麼,是其後潛伏更大危機?

原本想去見識下人生創傷如何“運用本體感覺治療”,卻意外實踐了一場病創。也愈發明白,為何說“身心創傷”——身在前,心在後,那是因為一切心的創傷都可假以時間療愈(或蒙蔽),而身的傷,它可能直取性命。沒有身,心何以依附呢?

轉而中醫。在兩個專家間挑了位年齡大的,他說是胃炎,還不輕,怎麼可能?他說怎麼不可能,你既然那麼多檢查都沒查出問題,你說是什麼?

抓回五幅治胃炎中藥,幹薑,焦山楂,柴胡……俱是袪風寒之藥,反正吃不壞人,苦就苦吧!得了病哪還有權利挑三揀四,雖明知不會是胃炎。

症狀的緩解在若幹天後,且應與服藥沒什麼關係。就像當初病起時,與檢查單上的某樣器官沒什麼幹係。

症狀稍好,在小區花園坐,眼前景狀產生了變化:它們的數量膨脹一倍!

視力出現重影。以為頭暈造成眼花,但兩天後仍是,去眼科,視力檢查正常,既不青光也不閃光。眼科醫生說,一切眼部肌肉都由神經支配,既然眼睛查不出問題,那還是轉神經內科看。

神內大夫說,最好做個核磁共振。

“我才做沒多久。”

“檢查是你眼睛出現症狀前,不代表你眼睛出現問題後的狀況。”

這麼快就有可能產生變化?

神內大夫本著醫學的嚴謹精神說,別說幾天,就是一早一晚病情也會有變化!

我同意這說法,但我不信上周做的核磁共振這周就有異況。我在拒絕檢查的病曆上簽了字,表示後果自負,絕不連累神內科大夫。

又去另家醫院排漫長專家號,排了近兩小時,專家隻用了兩分鍾,說沒問題,開了些藥(包括眼藥水和心血管疏通藥)。

藥沒點也沒吃,幾天後,重影消失。

若非幾本病曆與一堆“正常”的檢查單為證,這場病像隻是場夢魘。

有些病的來去,是病曆無力解釋的。它並不服膺於醫學,而在更蒼茫的命運轄區內。

收拾抽屜,一包鼓囊囊病曆(夾著各種檢查治療單)擠在最下層。扔了?不然留著何用呢,除了說明生每場病的經濟成本。對下場疾病,它並沒多少參考價值。會有新一輪檢查等著,而之前病史,醫生隻需你言簡意賅地描述。

還是沒扔,就像丟掉有些舊信,就像從此丟掉一段日子。這些病曆,若丟掉它們,就像丟掉某件重要的呈堂證供:你為身體這部機器正常運轉所付出的努力。

許多家庭都留有它們位置吧?櫃子深處,抽屜底部,這些布滿天書般字跡的病曆是家庭檔案重要的一部分。

不僅是生者,還有逝者的,有位朋友家書櫃下方抽屜中還有她病逝母親的一包病曆。這包病曆,記錄她母親對人世最後的不舍,記錄她對生命的誠心。

在醫院,每天都能碰見對活著忠心耿耿的老人。他們揣著病曆(這是他們晚年生活最重要憑據),候診,檢查,取藥……不厭其煩地與病友交流,詢問醫生,他們有的是時間,在某個重要日子來臨前。

顯影

博物館特有的陰翳,令曆史保持恒溫的過分冷氣,玻璃櫃體的光學反射,使得這裏更類似一處時間迷宮。

辛追。像一味中藥名稱。它是漢朝一個女子名字,和魏晉南北朝時期的不少女性名字(如史書記載的禇蒜子,王穆之,阮令贏,謝道韞,江簡珪等)一樣,有疏朗的林下之風。

她的丈夫是長沙國丞相利蒼。利蒼死於公元前186年,她死於公元前163年,比利蒼多活23年,享年50歲。

“時逾2100多年,形體完整,全身潤澤,皮膚覆蓋完整,毛發尚在,指、趾紋路清晰,肌肉尚有彈性,部分關節可以活動,幾乎與新鮮屍體相似,是世界上保存最好的濕屍,也是具體表現中國漢朝上層社會文化、生活的活體見證。”

死後,她的軀骸以與時間的抗衡成為史學和考古學的重要證人。

幾步開外,她的塑像韶容端儀,鮮豔地抿著嘴。這是據她30歲的複原麵相圖塑造而成。此外,她的3個不同年齡時期(7歲、18歲、50歲)的複原麵相標準圖也被繪出。18歲的她柳眉杏眼,娉娉嫋嫋;30歲的她略豐滿,顯示已有家庭生活經驗的女人的幹練;50歲的辛追華貴卻有病色,已呈老態——這幾張圖串聯起她一生。

據說這些複原圖結合了人體解剖學和人類學原理,相似率在90%以上!

因這90%的相似,辛追的身影透過曆史霧靄變得清晰,不再是曆史人物通常在史籍中的模糊麵目。但也隻是與體貌特征相關的身影。她的感情,脾性,她的怨憎與愛欲,無法想象。

與她相關的曆史倒得到不少具體澄清。比如憑借她龐沉的棺槨(棺麵漆繪流雲漫卷,形態詭譎),測定此烏木的樹齡達兩千多年,據烏木年輪的疏密,氣象學家繪出中南地區五千年前至兩千年前的降水圖,對了解當時的氣候學起了不可低估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