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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X號線

“一上地鐵,突然不安。麵前身後有幾個人,一張張平靜冷漠而勢利的臉……”Y寫到,她還說,這些臉出了地鐵站就會變成另一張臉,較常態的臉。

是地鐵不流通的空氣與過近的距離導致吧,也許可以稱之為“地鐵臉”,其表情特點是“天心難測,世情如霜”。

我們的臉,是否也是那些臉當中的一張?隻是自我不察,慣於了審視他人?

“地鐵臉”另一特點是疲憊。即使是張年輕麵孔,也多閉目縮頸——這時分明是上午八九點,旭日初升,一天才開頭。是昨晚集體加班到午夜,還是都市的晝夜原本模糊?

疲憊,時代最普泛的靈魂寫照。它像幽靈穿梭在公共大廳、排著的各類隊伍以及公寓、寫字樓窗後。比如我出入的這棟商務大廈,電梯是熒白光源,更令疲憊一覽無餘。大夥挨個站著,向各自辦公間升去。電梯有點故障,有時突然發出超重鳴叫,而其實電梯人數並沒到限製重量——似乎,疲憊也會使得肉身增重,而電梯將這重量一並計入。

地鐵上,昏昏欲睡的麵孔,像有人於暗處施放煙霧,座位上的身體收攏如一柄緊閉的傘。讓座不是這城市的習慣。疲憊,或許是不讓的一個理由?一天的疲憊從早班地鐵就開始了,人們一屁股坐下再不願起身,“美德”相較這城市的生活成本是個形而上的累贅。實踐美德是多餘的,占住這一刻的位置,把肉身卸在座位上,這是車廂內有座者都在心裏秉持的。

他戴著耳機跟讀英文,發音磕巴斷續,他聽不見自己念什麼,聲音突兀,但他執著地念下去。外語是這城的重要叩門磚,他不懈念著,試圖用元音輔音把磚砌得更牢。

有人翻報紙,職場娛樂經濟……M說香港地鐵內人人看馬經,看野史娛樂,而巴黎地鐵,會看到車廂內集體讀小說的場景。

熱衷觀察世界,每月有一千分鍾呆在地鐵的某人發過個有趣帖子,“人們在地鐵讀什麼書”,手機記錄結果如下:

《怪誕行為學》——忘記誰看的

《大醜風流錄》——非常有文學氣質的一位民工兄弟

《職場搭配》——某年輕略土的正裝mm

《基金操作》——某30左右女士在手機上看電子書

《意大利經貿談判與口譯》——年輕白領mm

《熱力奧運工程##》——文檔或講義,30左右皮夾克男,揣在衣服內兜

《鬼吹燈》(某一章節叫“九層妖樓”)——小姑娘

《藝術與設計》雜誌——小情侶,都穿奇怪皮鞋

《Chamber of Secrets》(哈裏波特英文版)——年輕黑色長毛衣mm

《大教堂》——硬皮版,連續兩天遇到,修長嚴肅眼鏡弟弟

《五線譜入門》——年輕時尚mm,麵帶焦慮

《這些事,不用老板交待》——年輕略拘謹弟弟

《dreamweaver實例教程》——中等長相、略興奮略緊張mm

《項目管理知識體係指南》——無趣白領男

《廚室機密-烹飪深處的探險》——瘦高無胸nerd風格黑框鏡妹妹

……

當然還有不少用電子閱讀器看,書名不詳的。這份地鐵書單,不啻於一份“時代指南”!百年後,如果有另位熱衷觀察群眾閱讀的某某,會在地鐵記錄下怎樣的書單,內容會否有重大革新?

另一些人,收發短信。拇指飛快,像準備用短信寫部長篇——也可能像不少長篇一樣,所有話語瀝水後,意義不足二錢。

車廂內,乘客搭建各自掩體。一疊書報,數發短信,或隻是一枚眼皮:隻消把眼皮闔上,世界就被拒之門外。

在地鐵,偶爾驚豔。一楨背影,一幅側麵,一抹頸項,或慵懶的一雙長腿。

有陣子,常遇到位年輕女人,靜女其姝,顰顏淡雅,手工風格背包,白衫,平底鞋。她看窗外的樣子如一闕對著月光寫就的詞。有回在她身邊的是位華麗女人,自矜的脂粉,首飾齊備,當季高跟鞋,蛇紋皮手袋。移動的飾品陳列櫃。相較白衫女子,華麗顯得這樣吃力。

更多時候,地鐵是平乏普羅的交彙地,一如公交,碼頭,火車站——卻唯有地鐵景深最複雜,銀幕上,用它來展現時空交錯恰當不過。如日本片《穿越時光的地鐵》:片中43歲的男主人公,一家小內衣公司的業務員,過著刻板生活。某天哥哥的忌日,他在下班時收到父親病危入院的消息。他默默走在地鐵通道中,回憶著父親和哥哥的種種往昔。突然,一個酷似亡兄的人從眼前一閃而過,他追了過去,當跑出地下通道後,錯愕地發現自己竟來到往昔的東京……

“你了解成為你父親之前的父親麼?”

“你想見見你出生之前的母親麼?”

影片預告片上寫。

你看,導演這麼容易地找到處理時間關係的載體:地鐵,其兩端通往的不僅是地理出口,也是時光和記憶的出口。地表下,時間的剪輯與置換都輕鬆成立。

現實中,地鐵不承擔電影的藝術性,更多是人世紛亂的擁擠。

有年聖誕,傍晚與朋友約在人民廣場碰麵,當地鐵到站,我馬上意識到犯了個錯誤!人潮洶湧如海嘯,舉步維艱,回轉不得,隻能挪向出口。摩肩接踵的身體,蔚為壯觀的黑外套白外套紅外套卡其色外套,灰帽子藍手套牛仔褲紅圍巾,短發長發波浪小平頭二八分禿頂!螞蟻大軍的壯觀遷移,空氣被擠壓得越來越稀薄。見縫插針,前赴後續,空隙的嵌填,四處身體漂浮,一雙腳飛快填補另雙腳……

這一幕,簡直是風格迷幻的電子樂!同時潛藏巨大危險——像遷移的螞蟻隊列隨時要提防孩子的促狹,他的一個閃念可能毀掉一個蟻族,正如此時一個微小騷亂將釀成劫難。

終於挪到出口,似一次僥幸生還!

是的,地鐵最珍貴的部分在於出口,地下的幽暗中,一撥撥的穿梭奔忙都隻為了更快靠近那個屬於你的出口。

月台,對麵牆上,以國有企業的威嚴寫著“嚴禁跳入軌道內”——誰跳?不想跳的人你推他也不跳,想跳的人你攔也攔不住。

網頁下角彈出這樣的消息的頻率並不算低,一年總有幾回吧:軌道X號線一男子突然跳進軌道,當場身亡,造成X號線停運一刻鍾……。

這就是想攔也攔不住的人,別說一句標示,一輛卡車也拉他不回。

“嚴禁跳入軌道內”,世上類似的標識真多,這句也是,對想活和不想活的人都沒意義。

女友Z對此評論,多餘的句子又何止“嚴禁跳入……”?她說,“每次去坐軌道交通,我也總有縱身一躍的念頭,它橫陳在那裏太誘人了,那才是我們要去的真正終點,而其他的站名都是繞彎子。”

我願意繞彎子,繞更遠的彎子,願把這句標語當作愚蠢多餘的警示,在地鐵按照它自身的鍾擺進站以前,我不打算有任何向前撥動指針的行為。

天書

醫學院除了教授人體解剖學、診斷學、內科學、診斷學以及護理學之類,一定還教習了一門書法公共課。不然不會那麼多從醫者,無論專業資質,字跡都驚人一致!

你湊近醫囑,逐字費力揣測,結果多半徒勞,醫生們隻使用他們結繩記事般的字體。病人或許不該腹誹,因為疾病的確該用另種文字記錄:在那暗藏玄機的領域內,充當翻譯的醫者的確不可輕易泄露天機。

天書般的醫囑處方,醫界同行卻可輕易辨認——蓋因他們習的是公共書法課,當處方箋遞進藥房,對方匆匆掃眼,馬上辨出是黃芪而非黃柏,是半邊蓮而非半枝蓮。

“病曆,醫學小作品,是指醫務人員在醫療活動過程中形成的由文字、符號、圖表、影像、切片等資料的總和。”聽上去,病曆近似於一種新媒體藝術。而從本質來說,它更接近產品維修卡,記錄著身體故障的頻次與原因,其書寫要點是:1、現病況2、個人史、過去史、家庭史3、此次體格檢查數據。

然而,維修次數與產品壽命並不一定成反比。有些從沒有維修記錄的人,有可能伴著他們空白病曆走向終點:一場意外足以打敗所有疾病總和,對人構成致命一擊。

還有些病曆,寥寥幾記錄也並不說明他們質優性牢,經久耐用。

中秋晚,收到Z的祝福短信,回複時順問她丈夫如何了。

“複發了,走一步看一步”,她回。

頭年元月,Z到上海,在當地醫院當了多年護士長的她問我肺科醫院有無熟人。一問,她丈夫G查出肺癌!特地趕來上海。

他們的婚禮我是伴娘,遙遠的陽光稀薄的冬天。削瘦高挑的Z套上兩層羊毛褲仍沒讓婚紗顯得充實點,而G高大孔武,膚色黧黑,當時的他是名體育老師,有著完全與一名體育老師對應的體格。

G會得肺癌?他強壯得連感冒見他似乎都要繞道啊!

Z的口氣是醫護工作者訓練有素的鎮定,這鎮定中隱含了G病情的不容樂觀。G早有些症狀,但他不以為然,忙,也出於一個身體倍棒的人對疾病的輕蔑。

Z在所省級三甲醫院工作,職工家屬每年可免費定期體檢,G從不去,覺得浪費時間。他幾年前已從體育老師轉調至一家行政單位的培訓中心,常有飯局活動。

疾病的可怕之處就在於它淩駕一切之上。地位、身份、財富,包括貌似固若金湯的體格。如果它遭到蔑視的話,它隨時有可能回敬給你更傲慢的蔑視!

有關手術結果,Z未多言。顯然非利好消息。

去肺科醫院看G。多年未見,沒想到再見他竟是如此姿勢:臥於病榻,神色惘然。他那麼大的個子一旦躺下,比小個子更顯虛弱,其健壯程度正好與疾病打擊他的力度等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