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2 / 3)

原本貓的天性喜浪跡四方,自我主義,而咪,放棄了地麵上更廣大的遊蕩,寧可偏居一隅,擺出副在此終老的加勢。

忽然覺得,咪多像那位海上鋼琴師1900!那個終生未下過“維珍尼亞號”油輪的海上鋼琴師,內心猶如海水敏感豐富的男子,陸地對他是個永不可信賴的噩夢。許多人趨之不及的廣闊——那恰是他害怕的。

“在琴鍵上,奏出無限的音樂,我喜歡。可走過跳板之後,前麵的鍵盤,有無數的琴鍵。無限大的鍵盤怎奏得出音樂?”對1900,無限大的陸地之鍵是為上帝準備的,他無法奏響。

陸地,對咪或者也一樣。那是為廝混於五湖四海的貓們準備的。

當年感動地看這部片子時,我沒想到日後家裏會有隻貓族裏的“1900”。它和海上鋼琴師一樣,隻在自己熟悉領地度過一生。

“一個人占有得越多,就被占有得越多。”世界很大,但也隻到船舷或樓頂邊緣。

像1900那樣度過一生,他的足跡踩過之處相較世界,隻是逼仄一角,可誰能說,他不比別人到達過世界的最遠和最深處?

咪仍孤獨在樓頂遊蕩,時而臥於一株野薄荷旁,時而蹲於山茶樹下。一天中最後的餘輝映進它眼眸,像一粒孤獨火星落在荒原。

草木本無意

喜植物,養過不少花木,但它們紛紛英年早逝,病因各異。折騰若幹年下來,隻餘幾盆健在——兩盆莽漢般棕櫚,一盆不修邊幅水竹,還有盆多病身蘆薈。

說來,養植物自有門道,而且門道多了。有花喜陰,有花慕陽,如人的脾性各異,有的談鋒爽朗,有的性情固執。可父親似乎也養得漫不經心,但經他手的動植物無不茁壯喜人。父母家的陽台與樓頂都種了不少花木,全都蓬勃熱烈。

從父母家樓頂移植來一株薄荷,它像立馬傷了元氣,歪東倒西,我想可能是花盆太銼,換了個高盆,它仍耷著腦袋,我每日勤勉澆水,它仍沒要一鼓作氣的樣子。

父親到上海姐姐家住,常會帶去若幹秧苗與種子。六月裏,姐姐家的大露台一派生機。第一眼看到青花釉盆中的薄荷,我嚇一跳,那是株多麼雍容清秀的薄荷啊!被父親養得十分有氣象,與青釉盆配在一起簡直如一出昆曲。相比之下,我種的那棵,像是失了次戀再不肯信愛的人。

還有一架黃瓜,父親將給孩子買的小蟈蟈籠掛於藤架間,每日喂蟈蟈新鮮黃瓜花,蟈蟈叫聲嘹亮,卻又不聒噪,表明它心滿意足與懂分寸。後來父親回家,臨行前把蟈蟈放生了,因為知道他走後,沒人侍弄它,不如放它自尋生路。

父親還在樓頂養紫蘇,也是漫不經心養的,紫蘇葉氣辛香,解表散寒,行氣寬中,曬幹平日煎水可治感冒。還有一棵父親老家音叫“玳玳木”的樹,果實金黃,近似柑橘,可治咳嗽,當然家裏從沒誰拿來治過咳嗽,因為不確定功效,不能隨便拿自個兒當小白鼠,但一直種著,至少那一樹金黃果實可輝映江南。

植物裏實在有很多秘密為我們所不知,或說疏離的。父親的種植複蘇了一點秘密,他的理想是複蘇更多,但在都市裏,這理想要以每平米的堅挺單價支撐。

再說養動物,我養過鳥(逃逸或死去),小烏龜(以龜本來的壽齡,算嬰兒期早夭),小狗(名“雪球”,後送人)。養到至今的動物唯3條金魚。為使缸裏顯得繁榮,買了若幹條加進,但過陣子新添的魚總會死,撐的?可為何那3條總沒被撐著?魚缸裏始終保持當初先生養的那3條的數量,好像那是團結緊湊的一家子,恪守著某種守恒定律,堅持驅逐外來者——金魚應不會肉體鬥毆,但可能會用精神孤立法,讓後來的金魚死於孤獨。魚缸裏迄今仍3條。

再說父親養的動物,如果他不是居於城市,而是鄉村,毫無疑問,他將是位優秀農民(以他的財商意識,成為農民企業家的希望微乎其微),本分勤勉地種植果木,侍養魚塘,另外養些雞鴨和幾頭肥頭大耳的豬。

因為在城市生活,父親隻能小打小鬧地養點動物,但即使是小規模,也讓人想起“杏紅桃豔,五畜興旺”這類對聯。就說雞,小時家裏養的雞,每逢有蛋要生會自個上至三樓(在木梯逐級跳躍),生罷下樓。我曾以為這是雞族普遍技能,後發現不是,是我們家的雞獨具才幹。爸還養過兔子,因我心血來潮當小寵物買回,他隻得接管,後樓頂發展成兔子老中青三代,再下去恐要四世同堂。父親不忍手刃,紛紛送人。

還有龜,打我小時,父親就養著。這些年,老龜逝去,新龜加盟,龜一直是家中成員,見到父親,龜們會熟絡地自水池探出腦袋索食——有時我簡直懷疑它們會衝父親招呼一家夥:“嗨,老陳,你好呀!”。

養動物或植物需得有“氣”,萬物靈息相通,人對動植物的感情它們會感應到。父親雖沒一一擁抱過它們,他的目光和手掌肯定有類似流露。

婆婆也養點植物,都是些易養之物,如仙人掌、蔥。她去世前半年,住我家,在陽台上種了盆蔥,老實說我正眼都沒瞅過。婆婆離世很倉促,我從上海趕回時,來不及與她說最後一句話,她在昏迷中離世。

是媽說,那盆蔥你也不澆點水,是你婆婆種的。陽台上,白塑料盆裏那盆蔥,再看,忽然說不出滋味。像是婆婆舍不得走,留點念想在這個家。這盆蔥就一直種下去,隻是盆蔥,但泥裏有溫度。

婆婆分不清懸鈴木與羊齒草,可她對待經手物事都有敬惜之情,包括對那盆蔥,我想起她立在窗邊為它澆水的樣子——她的臉因為病,一直有些黃而浮腫,但她總笑微微的,對著一盆蔥也如此。

我對植物的愛許是從太陽花與牽牛開始的,這兩種花對我象征著外公還在世的童年,1984年冬季前的記憶。它們種在外公家的木凸窗台與青灰屋脊上,樸素而美。現在看見這兩種花,仿佛見到童年朋友,想彎腰和它招呼聲。

還有挺拔的雞冠花與熱烈的美人蕉,以及夜來香,那是我的小學時代,戶戶院子裏遍植的。那時院裏人家談笑風生,常會交換食物。

這些花木不常見了,很遺憾,植物是不應當像數碼產品一樣被更新換代的。

外公的墓在半山,旁有斜逸出狹窄小路的一棵鬆。婆婆的墓旁也有若幹棵樹,我叫不出名。他們都葬回故裏,不在正式墓園——墓園也就是逝者的公共樓盤吧,越來越有奢華之勢,但其實,安息之地最重要的是有植物,而非花崗岩或大理石,隻有植物才能表達枝葉與根脈的關係。

看過一帖,是些年輕人談討“逝去後種在墓地的植物”,跟帖中有杉樹、櫻、白楊、槐、木棉、楓樹等等。有人說,種啥花呀樹呀,應該種地瓜、土豆!還有人說,狗尾巴草就行。再有答案是荊棘……他們這樣自如談論著死亡和墓地,像討論明天要參加的“植樹節”活動。

這些植物,它們既酬人世,又慰死者,使遠方墓碑悄然滋生出溫度,滋生出風與樹影,鳥的囀鳴。

“草木本無意,榮枯自有時”,這句詩寫給植物,更寫給所有生命。

韓國作家金河仁說,“如果有來世,我願在一個地方出生、生活、感受,然後死去。一度我曾認為,自己真正能夠愛上的恐怕不是女人,而是植物。”他所愛的,一定還包括那些壓根叫不出名的植物,除去植物學研究的意義,命名對植物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帶給這世間的廣大蔭意與庇護。

有時,植物像是人在這世上的一種感情的認領。它的靜穆讓靈魂不那麼幹燥,也讓人的目光不那麼空洞。當一束倦怠目光投射出去,落在一株植物上時,會收回一點綠色安慰。

手繪一些擺在窗台上的花木。

閨蜜符豬

符豬 23:56:22:

你對我其實很重要的,說不出為什麼,但我心裏知道你的分量,真的!

深夜上來收個郵件,看到才用QQ不久的符豬留言。符豬在南方以南的城市,日子忙碌,我們聯係甚少。

多年前寫過一文《向陽植物》,歌頌符豬同學的。她屬豬,高個,偏豐滿,長相喜人,性情有點憨憨,加她QQ時,我順手將她Q名改作“符豬”,心下覺得與她十分貼切。

符豬的憨非真憨,其實她知情解意,男女老少通吃,唇邊一抹微笑年中無休,讓人一見,如沐春風——誰能看出她單親家庭長大,母親有疾,她很早即負起家庭重任?

我倆在青春期偶識,從此死纏爛打,反正那時有的是時間與精力。

年輕時結下的友情格外澄澈,因著全然憑借氣息在人群中指認對方為友,毫無利益之心。

相識後不久,有次去哪,我摸起電話就打給符豬,讓她來接我——用自行車。那時的我竟不覺得冒昧,而她也不覺唐突,大老遠騎了車來載我去目的地。大太陽下,上立交橋的坡,她費力騎蹬,像載個任性的小妹妹。

後來我買了一輛與她一模一樣的藍色二六單車,我倆騎著車逛蕩過城市許多角落。我的車一年後被偷。這是我丟失物件中,難以計數中的一件,我卻一直記得那輛藍單車的樣子。

那年冬,我們臨時起意,去廈門過聖誕。青春之所以為青春,就是因為常“臨時起意”且立付實踐吧。火車上碰到她熟人,一塊打牌,對方輸,我非要那人帶發箍以示懲罰,你知道,一個純爺們戴著頭箍有多可笑!對方尷尬之極,我不管,樂得前仰後合。熟人在車上買了零食請我們,我爽快表示這不好吃那味道差,那時的我把這種“率性”當成一種美德。

回程,出租車快到我家院子時,符豬說,即使是熟人,即使是娛樂,也別讓人家尷尬。還有,別人沒義務請我們客,不管味道如何,人家一片好意……符豬娓娓說來,她從未對我發過氣,哪怕她正氣著,她也是娓娓的。她的娓娓比生氣更讓我羞愧!我啞言,愣著,忽然意識到自己的任性輕狂,還有自以為是。原本,對他人是常識的一些事,在我卻要經點撥才恍然。符豬這席話我記憶至今。

“某些人物,他們不自覺地標記著你生命某一段最珍貴的隱秘經驗。他們星散四處,你不以為意,像存放在不同張早已停用之存折裏那些永不會去提取的零頭”, 台灣作家駱以軍在《孤獨的至福》中寫。符豬亦然,她的名字後是紛遝而至的青春記憶:我們給電台打傾訴電話,捉弄過彼此追求者,交換他們“軼事”,相互在室內擺拍照片——仿照三毛打扮,長裙皮箱,小圓頂帽,現在看來,照片毫無三毛的不羈,倒像負氣出走的年輕的娜拉。

還有回我們和另位電台主持女友雄心勃發想開家旅遊及文化公司,辦公地兒都看好了,公司名也取好(校園抒情詩的翻版),我們激動地印好了折疊式名片,準備逢人散發,一展宏圖,但結果——當然不了了之。不,也不能說不了了之,因為如今符豬把那個夢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