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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臨界之惡

當電影《魚缸》中米婭把木棍伸向水中的小女孩並把她拽上岸時,我長鬆口氣,她救上的不僅是她母親男友的女兒,同時,這也是米婭的自我救贖!她及時抑製住了體內“惡”的膨脹——在之前,小女孩為擺脫米婭,不停地踢她就是在激發她的惡。很明顯,英國新銳女導演安德裏亞·阿諾德是這麼設計的,讓米婭的惡再也忍無可忍,直至一把將小女孩搡進水中!水花飛濺的一瞬,河水吞噬掉的不止是一具小身體,也是岸邊米婭的善與理性部分。孩子墜落形成的那個漩渦正是危險的人性黑洞的顯露!

好在危險被及時終止。小女孩被拽上岸與米婭抱在一起,她們,都是劫後餘生,都是幸存者——對小女孩是身體,對米婭是靈魂。

及時刹住的惡,由此萌生出顫巍巍綻放的白色小花,小到微弱,但它確是綻開了。

米婭的“惡”原本是有理由的,當她發現母親的男友科諾其實有家室,有一個可愛的小女兒時,當她發現她對他的期望全部落空——他不會與她單身母親有結果,不會以“父親”的身份給她帶來缺失已久的家庭溫情(而她曾經短暫地感受過這溫情)。他也不會因與米婭有過一次性關係而有什麼更“負責”的打算。雖然他鼓勵她舞跳得不錯,鼓勵她去應聘相關工作。

科諾掐滅了米婭一切念想。他還是他,一個身份穩固的丈夫與父親,她們仍是她們——她,母親和妹妹,擠在一處傖俗日子裏,與科諾不會再有什麼交集。

原本暴躁敏感的米婭必得有個出口宣泄。她還缺乏足夠能力與勇氣與科諾及他太太正麵交鋒,而當他們的小女兒恰巧玩滑板經過她麵前時,“惡”給了她最充分的機會。她挑選了弱者做為宣泄對象。她當然清楚,這個弱者會對科諾這位父親以多沉重的打擊,倘若小女孩有什麼意外的話。

一切都是本能地閃念,米婭一路拐騙小女孩時甚至沒想好將要把她帶向何方,她隻是要把小女孩從她父母身邊帶開,要讓他們驚嚇乃至絕望,她要讓這對中產階級夫妻嚐嚐痛苦滋味!

當小女孩不聽從她指揮,開始逃跑之後,米婭身上另一股黑暗發作了,她不能忍受一個小女孩與她的對抗,況且她的父親還是科諾!她們追逐著,米婭追趕的腳步已停不下來,她必須攔截她,前方這個執拗的,被好家庭寵慣了的小女孩。追上她對米婭並非什麼難事,對方畢竟是個稚童,然而,這稚童卻有著毫不示弱的脾氣。她企圖擺脫米婭,用一個有膽量的孩子對壞人通常的反抗,她不停地踢扭,表達她的憤怒與害怕。她把米婭的惡的導火索引爆了,她落水了,事情在這裏通向兩條路,而導演安德裏亞·阿諾德選擇了——挽回。她給了米婭機會,給了觀眾機會,事實上,那樣湍急的河,完全可瞬息卷走一個女孩,不容她在水中掙紮後探出求生的腦袋,是的,米婭的惡的迸發加上凶狠河水的共謀,隻需幾秒,小女孩便會被河水幹掉!而隻再需一秒,河水將複歸平靜,守口如瓶。接下去的米婭將要如何過她的人生?外在的法律與內在道德的磨折?這些都不能挽回一個生命——“惡一旦爆發就將指向罪!”

導演給了米婭一個挽救自我的“惡”的機會。她把小女孩送回小區,父親科諾追趕上她,甩了她一記耳光,權作兩清:他作為一個偷嘴男人的“惡”在女兒失蹤的這些小時內得到回敬,而米婭對小女孩的誘拐在這記耳光中也得到懲罰。

波德萊爾的《惡之花》從基督教的“原罪”出發,引申出“美德是人為的,善也是人為的;惡存在於人的心中,就像醜存在於世界的中心一樣。”

在《魚缸》中,米婭把木棍伸向小女孩的那瞬,是源自對死亡的懼怕,還是心中善的人為的猛然蘇醒?無論如何,惡在米婭心中是有底線的,她沒有放縱這惡向下坡瘋馳而去——而有多少人這麼做了?

《理發師陶德》中的陶德這麼做了,法官因看上他的妻子,使他遭陷害而流放。陶德重回家後,得知妻子已死,女兒被法官所禁時,仇恨噴薄而出,血腥之路就此展開。在那間陰霾的艦隊街閣樓理發室,他以複仇名義濫殺無辜。他麵色蒼白,目光陰鷙,完全被恨與惡所控製——陶德這人物在曆史上確有其人,據說是個殺人如麻的倫敦連環殺手。

還有英國電影《暗襲》中,目睹丈夫和女兒死於一次交通事故的莎拉,精神幾近崩潰,她參加了同伴為她組織的一次洞穴探險活動。在活動中,她聽一位同伴貝絲說另位同伴朱諾和她的丈夫有染。莎拉砍傷了朱諾,在她瀕死呼救時揚長而去。朱諾死後,莎拉跌下深淵,醒來後發現出口就在前麵,她慢慢爬上這條由白骨堆成的斜坡通道,在她以為逃離了黑暗時,她看到了朱諾的鬼魂,聽見女兒手捧生日蛋糕輕聲叫著:媽媽……她仍然陷在無可出逃的黑暗中。或者說,像有些影片觀感認為的,莎拉最終還是逃出去了,隻是她精神的一部分已經永遠留在黑暗洞穴中。

多年前讀鐵凝的小說《大浴女》,印象最深有一幕:一對姐妹因為妹妹尹小荃(母親與一位醫生的私生女)的出生動搖了她們本來的優越地位,她們眼睜睜地看著尹小荃撲騰著兩隻小手栽進了汙水井。她們靜止地立在十步之內,誰也沒動一下!她們看著妹妹,就像看著一隻小雞或小鴨那樣,永遠墜落井窖。沒錯,妹妹不是她倆直接殺死的,可她們的不作為難道就能得以赦免?在她們的不作為中隱藏著人性中殘酷的“惡”。這“惡”如此凶險,足以葬送一條與她們有血緣關係的生命!盡管日後她們受到心靈的責罰,但“惡”的後果已無可更改。

惡或是惡的閃念興許在人人心頭都暗藏或顯現過!它忽大忽小,搖擺不定,有時它是密室中的幽邃燭光,有時它會成為一發不可收的荼毒之火——這火可能並非受到“惡”的外部動機的蠱惑,它出自更深處的內心意識。對一個“惡”的意識占上風的內心,如同沼氣彌漫地,星星之火都可能令惡燎原。

相反,在本可以滋生惡的地方有時卻會綻放善,就如鹽堿地冒出的青綠。

波德萊爾說,“一切美的、高貴的東西都是人謀的結果”。因為這“人謀”,惡的存在一方麵侵腐人類,另一方麵卻督促著人類心智的淬煉——唯此,在“向惡而生”的環境中,我們才不會被惡所逐步吞噬。

說回《魚缸》吧,在那空曠野地,麵對與她命運迥異,長在蜜罐裏的小女孩,在這個善與惡箭拔弩張的臨界點,米婭沒有任由惡助虐自己的怨懟。她把女孩拽上岸的一刹,也可以說是15歲的米婭穿越了一次封閉的“魚缸”——穿越了那個喧囂的平民家庭中的一段成長,去向了更闊大的人生水域。

生活在短暫坍塌後,延續下去……米婭搭上男友的車,去往未知的威爾士城。未來的路無疑更汙濁,也將受到更多的“惡”的挑釁。米婭,會如何對待那些更富於挑釁的惡呢?

隻道是尋常:山水有相逢

“1900”

記不清它成為這個家一員的確切時間,被母親撿回來時它隻丁點大,氣息奄奄地蜷在路邊,母親經過時,它喵喵地微弱叫了幾聲,像提請她的愛心注意。

喂了幾天殘湯拌飯,漸有了生氣,它胖大起來。

咪一直在樓頂呆著,爸媽管它叫“咪”,第四聲,發“蜜”的音,父親離開老家幾十年仍鄉音不改,教孩子念詩時將“瀑布”念作“破布”。

我也管它叫“蜜”,叫了後發現其他任何稱呼都不對,隻有這四聲的“咪”才最配它的癡頭憨腦。

我不知道它的貓齡、性別、品種,不過不重要。它隻是一隻貓,是這個家的成員之一。

它的日常膳食多由母親負責,如母親在上海,就由老外婆負責。她倆都會問魚販要些魚雜之類。有時我們在外頭吃飯,隻要有魚,媽必打包,邊說,咪可憐,瘦得!不過她的話不可信,過度的感情有時會虛構出當事者身上並不存在的悲慘。比如她常覺得我兒子瘦,事實是,無論從乎乎同學的體重或身形來看,他與瘦毫不沾邊,但我媽固執地懷了憐愛常這麼念叨。咪自然也不瘦,非但不瘦,叫它肥咪也行,它生活的主要內容就是曬太陽,發呆,在樓頂打滾,焉能不肥?

某個春天來時,我媽說,你爸一上樓,咪就跟牢他,纏他褲腳!母親笑著說的,她的玩笑透露了咪的性別,是隻女貓。

咪從哪個春天開始叫的?總有若幹年了。鄰居提議可帶咪去做絕育手術,可讓人覺得未免有些殘忍,咪還是隻處女貓呢,也太沒貓道了。不過,是讓一位貓姑娘長年思春而不得比較殘忍,還是索性斷絕其欲望更殘忍?在這些問題前,還有個問題是,咪不肯下樓!

有陣子家裏鬧鼠,父親想讓咪來坐鎮威懾下,抱它才要下梯子,它一掙紮,嗖一聲竄開了。第二次,父親帶了條米袋想裝它下來,也被它掙脫,這回父親的手被它撓傷。平日性情溫順的咪急了眼似的說什麼也不肯下來,好像樓下麵是個可怖深淵。

這麼說,咪打算在樓頂終老?萬一以後搬家呢?

因為咪不肯下樓,又無法引進一隻男貓上樓聯姻,這事有些難辦。

太陽好時,咪在樓頂散步,即使在思春期,它也神情端莊,並不輕佻。有時它兀自翻轉肚皮曬太陽,肥圓腰身,百無聊賴,懶洋洋地打量世界。據說貓是色盲,在它眼中成像的世界全是深淺不同的灰。可又有研究說貓經過長期訓練後可以區分顏色,不過即使能看出顏色,它也不關心顏色的意義。

一隻灰色視線,幽居樓頂的貓孤獨嗎?咪來後,樓頂的鼠自然不敢再和它在一個地盤混,如此,咪非但沒了友朋,連敵人都沒了。偶爾它會撲幾隻路過的麻雀或鴿子,並不吃,可能隻是想證實下爪子有無荒廢。

有陣子,家裏一隻歪斜的黑乎乎小鍋煮著咪的食物,煮開後腥氣達到峰值。而且父母忘關爐子的事時有發生,腥味又混雜焦糊味,人都快熏暈了。

曾經,以“博聞強記”形容父親一點不為過,他的記性好得嚇人,那些令我能死一百回的公式以及盤根錯節的鐵路線全在他心裏裝著,但現在危險爐火上的東西他一轉身有時就忘了,盡管前一分鍾他還自我叮囑,可不能忘了!他自歎老了。

老去的不止父母,咪也老了,說來貓的壽命一般十幾歲,15年以上就算養生有道。這麼說來,咪應是知天命或耳順之年了——雖然看去真不像,它絲毫不顯老態,渾圓癡憨。偶爾從鼻腔裏哼出一聲“喵”,目光渺遠,看向天際。

和狗不同,貓即使在家養馴化狀態下,也從不過分依賴人類,和主人並非主從關係。混得熟,更似朋友。

咪為何抗拒地麵?是生下即遭棄對陸地有了無法消除的恐懼?它對世界的安全感是在半邊街18號二單元602的樓頂重新建立的——貓本有著動物界最懷疑的眼神,最敏感的目光與脊背,似乎隨時準備閃躲。它的不信任有種來自家族的,源遠流長的積澱。

在有關養貓手冊中寫著:“貓十分注重主人對它的態度,在平時飼養時,應態度和藹,注意培養感情。”父母應當做到了這點,作為回報,咪每聽到他們上樓腳步,便從樓頂探出敦實的腦袋“喵”地叫喚,拖著點尾音,親切問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