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3 / 3)

原來是父親此次住院的小病友。父親本因結石住院,後誤診心髒有問題,且問題不輕,可能要安支架,立即轉到心內科。檢查結果出來心髒卻無礙,複轉回接著治腎結石。這男孩是父親轉心內科之前的小病友,憨樸的一男孩,出院前特地找到這兒,和“9床爺爺”告別聲。

父親剛進院那幾日,有幾日掛床,晚上回家。某日大早電話我,要我趕緊著去菜場買烏魚——有位病友家在外地,昨手術,當地習俗烏魚有助刀口愈合,父親要把魚帶給病友。再某日,他大早起來燒紅燒肉,好讓同房的外地病友及家屬一塊朵頤。

不知道那位小病友是否嚐過父親手藝,又或是感受過“9床爺爺”帶給他的其他一點暖意,因此特來辭行。

這些事兒父親做多了,作為家人,連表揚他是雷鋒的衝動都沒了,因為這輩子父親事跡頻繁,表揚不過來。

他曾拾過新手機,拾後焦急等人打電話來,好物歸原主,彼時他自己尚無手機;憫菜農小販不易,他常不買則已,一買就夠家吃半個月;出門旅行,他不僅讓座成癮,還常幫旅伴肩扛手提。

父親的助人還體現在慷慨借錢上——這年月,借錢給人基本是九死一生,而父親雖九死其猶未悔。說來他不過一介工薪,奉行勤儉,那些錢的積攢,是“一絲而累,以至於寸,累寸不已,遂成丈匹。”一旦成丈匹,常被父親借向八方:同鄉、戰友,甚至單位臨時工,那些借錢理由,不消說,彙聚著人世不易。

這些還沒揣暖就此失散的錢成了壓在我媽心頭的一塊重石,但壓久了,我媽有時也慣於石頭的分量了。常聽她自我安慰,好歹老陳身體健康,錢財本是身外物!——無法改變的現實把她托舉到一個更高的人生境界。可忽然她也會怒了,對父親一腔悲憤。麵對窩火的母親,父親是尷尬的,有愧又不肯露出,他像做錯事的孩子,拗著頸,不肯當麵認錯。他的難受並不亞於我母親,甚至更甚,因為這些錢裏還有他對那些借錢者的失望。父親那樣輕易地就信了他們,而他們又那般輕易就辜負了父親的信。

有次在我母親催促下,他去了一位同鄉那探聽還錢進展。此人一而再,再而五六七八地以各種理由拖賴。他每回承諾的某年某月某一天歸還,估計用的非地球紀年,所以最終都成海風中破碎的臉。

父親好容易找著他一次,回來對我母親說,“陳福生不容易,襪子都露了洞”——我母親一聽就知這趟白去了。事實是,那人完全有償還能力,他和妻子行商多年,兒子在國外工作。父親借他的錢對他隻是錦上添花,非雪中送炭。那雙有洞的襪子或者隻是出於他的生活習慣,人家李嘉誠的鞋還穿到換底呢。一雙有洞的襪子哪能佐證他的窘困,卻激起了父親儲存過量的同情。

去春,父親再次要借錢給人,這次是借給他在浙江金華“碎布市場”開店的表弟。父親借錢理由是,那時他舅舅一家在湯溪鄉村,日子困頓,他作為外甥沒能幫上他們,現在有點條件了,他想盡力補償下。表弟開口借錢時,父親不等他說數目,主動說出筆數字,問夠不夠?這數目超出表弟期望,也超出父親能力:他把存了幾年的一筆外彙在當天牌價很不景氣的情況下拋了。

錢仍未如約返家。父親解釋,表弟碰上點意外,開朋友的車進貨時不慎撞了人,因此影響了歸還計劃。

這結果我們並不意外,在它到來之前,我們已做好了它來臨準備。再過陣,我們問起表弟還錢進展,父怒,覺得我們這辰光提還錢很不講情分。表弟撞了人的麻煩你們知道麼?就知道錢!我們訕訕地,自此不敢開口。

父親借出的每筆錢都先後遭遇各種真真假假的意外,我們甚至開玩笑,“爸呀,你再不能借錢去害人家了!”唯一無意外的是,父親始終無條件地信與施。借錢出去的風險他未必不知,但他選擇借,“衣沾不足惜,但使願無違”,助人之樂總大於他被辜負的難受。那些屢次的言而無信始終不能在父親對人世的信任中形成一個空隙。

這麼些年,和父親二尺七寸半的腰圍及嗜酒一樣沒變的,是他一點就著的急性子,他的魯莽與細膩,他的愛熱鬧與性落寞,他對武俠讀物的喜極——他多像其中一名耿頭直腦的大俠!這大俠,還居然曾是詩人,雖然他從不給妻子買禮物,也沒給女兒買過紅頭繩之類,可有回,我讀到一摞厚厚的信,他在部隊時給媽寫的。

小吳同誌:

您好!一百個好!

……

雲開霧散太陽出,知心的話兒不必多說。千萬句話並一句,您一定要保重身體,要把我的話牢記並付諸行動。幾句話再重複一下:

飯菜不管壞與香/細嚼慢咽要定量/營養來自多方麵/甜酸苦辣都要嚐/季節冷暖須提防/冷時更衣需跟上/無病之時思防患/有病之時服藥湯/心胸寬廣豪氣壯/小人之心傷肚腸/無氣找氣傷元氣/談笑聲中好時光。

……

還有:

向即將臨產的愛妻表示慰問

像噴吐著濃煙烈焰的富士火山/像敲響了出鋼鈴聲的爐前戰鬥/您——我最親密的伴侶/又將迎來清脆嬰啼/聽吧,孩子將用最優美悅耳的曲鳴/訴說對父母的感激/啊!世界上最動人的聲音/……我們,四個人/共同用血汗澆灌理想中的家庭/以我們堅定樂觀的信念/讓家綻放在和平富饒的大地

……

詩很長,逾百行,是媽生我前爸從部隊寄來。那摞信中詩句頻現,雖然詩不專業,但詩的激情貨真價實。那時父親在照片上英武逼人,如今他兩鬢花白,半夜就開始睡不著。

那些歸期渺渺的錢未嚐不是壓在他心上重石,可他抱持最後希望。他設想錢若能逐一收回,要換套帶院子的房——他對“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的田園生活抱有終極夢想與熱情。但我想,等父親那些錢能實現田園夢那天,以彼時房價估計隻能買間廚房或玄關。更大可能是,那些錢俱成風中泡沫。

可,也許我不該譏笑父親。當他被屢次辜負,至少給他留個念想也好。那顆小火星,在父親心髒裏微微發燙,是再黑夜色也不能澆熄的“信”,他信人心都是肉長的,信人性的惡隻是部分的,暫且的,信隻有不相互戒備的生活才是真正值得一過的生活。

曾有女友為一首14行情詩虜獲,而另位朋友對此詩的評價是——“假詩,造出來的,沒有真情實感”。女友戀愛過程略去,結局是她與情詩作者再不往來。她承認那位朋友對詩的評價最終落實到作者本人。

我想說的是,父親像那位朋友拒絕“假詩”一樣,也拒絕“假生活”:謊言,虛與委蛇,敷衍,自掃門前雪……而誠信,守諾,對他才是真生活。

病愈出院沒多久,他赴四川江油去探睽隔多年的戰友。因天氣航班延滯,轉車到江油已是午夜!這番勞頓,父親卻十分高興。幾十年未見的老戰友,對父親如久別至親。江油戰友的女兒將父親照片傳與我,點開,父親和戰友老夫妻立於杜甫草堂前,笑得一臉摯誠。

說來,五月初五,父親就65了。

有靈魂的鞋

出國前特意買了雙有些民族風的新鞋,石綠中夾了些刺繡的晶亮珠子——精致到34碼以上的腳伸進去仿佛是種冒犯。

第一站羅馬,不曾想,鞋很快香消玉殞,客死他鄉。細雨,街道由滄桑的小石塊鋪就,才走幾條街,鞋壞!隻有且行且覓鞋店,偏那一帶是景點,鞋店稀少。勉強趿拉著,向古羅馬角鬥場行去,風雨中,仿佛女丐前來異國討生活。

繞繞轉轉,在女導遊指點下總算遇上家鞋店。

回國後,去問店主,那鞋是紙糊的麼?而價格卻是皮革。她問了下穿鞋情境,說,難怪!這鞋碰不得水,誰讓你雨天穿!再說石子路也傷鞋呀。

——原來這鞋是閨閣物,隻可遠觀不可褻玩焉,穿它要擇風和日麗之天,走一馬平川之路,否則就掛了。

鞋,不就用來走路的嗎,況且它是雙平底鞋,況且那日隻是細雨,小石子路,而上路什麼天氣都可能碰到,鞋的製造者為它設置的存活環境這樣薄弱?

店主強調這鞋不得碰水,否則壞了屬正常。她說,你看那些高檔鞋,說明上不都寫了要防這防那嗎!又不是解放鞋!

想想,真是,價格與禁忌通常成正比。再想,合理嗎?

按女店主邏輯,凡好看之物多不好用,凡好用之物多不好看。放眼四周,不少商品的確是這樣實踐女店主邏輯的:審美與耐用勢不兩立。如果,二者在某件商品中並存,它們多半有另個標簽:奢侈品。比如巴黎Marbeuf街26號誕生的伯魯提 (Berluti)鞋,售價高昂,“要想在香港享受定製鞋服務,不僅需等待少則幾月,多則半年,且收費最低由3.5萬港幣起”,無疑,這種“浸漬過精油的伯魯提翡冷翠皮革,閃爍出日本漆器特有的幽深微光”的奢華隻陳列於鞋的宮殿,為少數“精英人士”享有。

在宮殿以外,我們能要求結實與美觀成為一種普泛品質麼?

手工藝日漸式微的時代,的確太難碰上英國作家高爾斯華綏的小說《品質》中那對鞋匠兄弟(他們“把靴子精髓都縫進去了!”,兄弟倆寧肯餓死也不願降低靴子質量,所有經他們手出品的鞋是最有信服力的品質象征),他們為普通顧客服務,日子慘淡,時常斷炊,然並不影響他們埋頭做活,用優等皮革。哥哥死後,弟弟也死了,“可憐的老頭兒是餓死的。”

碰不上他們,可也不至於讓人在鞋櫃裏分門別類吧。第一格按天氣:晴朗、小雨、中雨、風力二到三級、“暴雨”(建議光腳);第二格按路況:水泥路、瀝青路、石子路、柏油路……也許鞋櫃第三格還得按皇曆分,什麼日子宜穿哪雙,宜何種顏色,平跟或坡跟。

好東西難道怕用麼?像德國一些手機廠商,鼓勵用戶撒開了用,該摔摔,該進水進水,那些一遇水,一落地即壞的手機,質量被視作不過關——當一件產品缺乏起碼的對風險的耐受力與抵抗性,它配在生活裏流通麼?

當有一天,由路決定鞋,而非鞋挑選路,出門就讓人放心多了。

不止是一雙鞋。仿佛,結實之物離我們越來越遠,許多事物正變成一次性易耗品,反正有新的易耗品源源不斷接上,但,許多的易耗品疊加還不是指向虛無?

多年前,看小說《品質》時,不由想,鞋匠格斯拉兄弟手下出品的鞋都是什麼樣呢?“簇新的,但看來好像已經穿過一百年了!”,心裏暗自驚呼一聲,這是雙多值得求索的鞋啊!這雙把鞋的本質縫進去了的鞋,閃著沉鬱光澤,皮革毛孔尚在呼吸,穿上它,顛簸的人生之路仿佛都能得到某種保證,保證有它陪伴,崎嶇多少會變得平坦些。

有所思

電腦啟動蘑菇雲般的訊息,一天開始。隔著一公分厚的辦公擋板和同事網聊,平均一小時查回郵箱,兩小時刷新一次博客,二十分鍾看次手機有沒新短信——即便有鈴音提醒,沒準可能會漏聽。

時代共有的隱形焦慮強迫症。

那些點擊過的資訊興許轉身就忘,但寧肯錯點一百,不可漏看一條,哪怕它毫無營養,我們要在大量信息中建立存在感與安全感。PK激烈的時代,或許這樣才能表明與時俱進的誠意。

“思”的時間有多少?來不及思,或者,有名人與各類專欄替代了我們思,正如那些網聊工具的表情符號替代了我們臉部肌肉的親自運動,它們比真人更精確豐富地傳遞了各種象征,包括你不可能對真人演示的親吻和擁抱。

在眼睛和耳朵中度過的每日,“思”的能力正逐漸退萎。我們習慣了泛生活,還有泛泛之交——誰的MSN或QQ上沒N個群呢,同時開聊的場麵煞是壯觀,可當孤獨來襲,找不到一個可訴之人。即使同在一城,同處一樓,我們習慣潛在網線兩端。實地相逢,那要調動真刀實槍的情緒,不像表情符號可以解決。真遇上了,或許幾分鍾後的寒暄熱身後便無語,可聊之話在網絡中已被透支消耗。

團購,拚車,合租……集體化時代模糊了個人印記,“個人”被越來越強大的社會共性所裹挾。雨果說:“冷暖麵前我相信皮膚”——對現代人,比起皮膚,更依賴的是天氣預報;比起“我思”,我們更信任鼠標與手機鍵的遊走,“關手機對人們來說已經算是一種練功狀態。”

有位知名中文網站的CEO和我聊到新媒體,他說,紙媒幾十年內一定消亡。他甚至說了不算太遠的一個具體年份,他的信心是由日益下滑的紙媒發行與龐大的網絡讀者群支持的,他所在網站有大量類型小說,新鮮悚動,追者諸多。然而我堅信書刊的不可取代正如相信地球上植物不可被仿真植物替代。我相信偉大的印刷術不止用來印鈔票和廣告傳單。書是不可替代的美學,隻有捧卷這姿勢才能真正返回溫暖的漢語。

漢語唯有紙卷才能發散它的內力,它熒白與漆黑的光。是誰說過,漢語是先秦繁星,漢宮秋月;是“推”“敲”不定的月下門,“吹”“綠”不定的江南岸;是孔子的顛沛,莊子的逍遙;是執過鞭者的兵法,受過宮刑者的史記;是屈原的哀郢沉江,杜甫的沉鬱頓挫;是李太白的杯中酒,曹雪芹的夢中淚。

這段話,也就道盡了漢語。假若沒有印刷體的漢語,如何體會“依然有味是青燈”的夜晚?燈下把卷,冰河夜渡,那是整個中國文化的千年背景!你如何能想象中國文化被浩蕩鼠標簇擁,到達彼岸?

文化喬遷網絡,雖省地,然世界之大,當容得下萬架書。

我在網上讀過不少作品,多少有些囫圇吞棗,走馬觀花,仿佛後有追兵,如同在巨大賣場的那種慌,不留神就錯過要購物品的區域,待返回又迷了路。越浩瀚的地方越難買到東西,目迷五色,不知所終。

一卷在握卻是今晚的塵埃落定。目光隨時可停頓、拐彎,落在一句話或一個字麵。

家中有整麵牆書櫥,仍顯逼仄,持續增添的書溢出書櫥,耽於家中各角落。有時,會站在那麵白色書櫥前出會神,不知要抽出哪本。裏麵有從青春期或更早時開讀的書,有些已眼生,如重讀與之前會有不同感觸吧。我仰望它們,那些我多年來應感恩的供養,雖書的內容稂莠不齊。

“文明就是停下來想一想自己在做什麼”一位叫盧安克的德國人說的,他是教育研究愛好者,在中國偏遠山區的村級小學代課。他還說,“對消費生活的追求隻會讓我萎縮,甚至會讓我失去對於生活的信心。”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 古老漢樂詩的一首。原詩的思指女子對男子的思念,但這思也未嚐不可象征更廣大的思?有所思的人生才有意義,繁冗人生才得以彙溪成海。“潮來天宇白,日照海門青”,這海不止是地理的海,而成為氣象更加萬千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