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刻,暫時隻有雨水降落,不過一定會發生些什麼的。在每個梅雨季,在每茬青春期批量湧來時,毛茸茸的潮濕,曖昧的醞釀,這個季節注定要犯下的錯不可避免地要發生,青春就是用來犯錯的,用來穿越各種風險,包括一些致命的險途。
南方梅雨季的街頭,少年們勾肩搭背,等待正在來臨與發生途中的事件。
上路
還是把腦袋塞進了票務窗口,盡管每次都下定決心不再假期外出。
現在的公眾假期準確說隻是迷你假期,有時不過比雙休多一天,但多出的一天便使其成為“假期”,就像歲月使 Lee、Wrangler、Edwin這些牌子的二手牛仔褲有了收藏性,比新褲子更貴一樣。
既是名正言順的假期,難道不應當有點什麼作為嗎?盡管心知肚明,假期外出的風險通常多於享樂。
從訂票起,和人滿為患的交通搏鬥,參觀一些整飭有序的人工風景。沒錯,你也可以去一些人跡罕至之地,不過那需要冒險的勇氣。索性不如回籍貫上的老家,那裏也應有一片荒蠻腹地,潛伏著與祖輩血脈有關的秘密,還可順帶探親;如果是另一種人跡罕至,最佳選擇是家裏——月光照眠床,睡到自然醒,這難道不是最有效的度假?
“上馬行數裏,逢花傾一杯”的詩意年代已遠去,那種忘情於山水,欣欣然而樂的場麵隻能止於我們對古代出遊圖的想象。如今的真實是,每逢假期,出遊等同衝鋒陷陣:猶記某年在九寨溝大型餐廳擠購午餐的場麵,仿佛饑饉年代的再現;還猶記某次旅途大巴故障,直至深夜,暴雨中將一車人卸載於城市大街,大夥眺望久不露麵的出租,猶如張望汪洋中的諾亞方舟。
可還是想出門!流光易把人拋,日子對人的消磨更多不是突如其來的山洪席卷,而是以打鐵的方式,左一榔頭右一錘,把人一點點震暈。一旦偷閑,便想拔腳逃開這黏滯的現場。
“如果生活的要義在於追求幸福,那麼除卻旅行,很少有別的行為能呈現這一過程中的熱情和矛盾。”阿蘭·德波頓在《旅行的藝術》中說,他還提到法國作家於斯曼的一位小說主人公,一個衰朽厭世的德埃桑迪斯公爵,想進行一趟倫敦之旅,他買了本美不勝收的《倫敦旅行指南》,在上車時刻臨近時,他忽然感到疲乏與厭倦!
“既然一個人能坐在椅子上捧書漫遊,又何苦要真的出行?倫敦的氣味、天氣和食物不都已仿如在周遭嗎?如果真到了倫敦,除了新的失望,還能期待什麼?”這位公爵收拾行李,回到他的巴黎市郊別墅,再沒離開過家。
他的選擇是荒唐還是明智?為了規避可能的風險,他拒絕出發。當然,他所擔心的我們多少也經曆過——在一趟水深火熱的出門之後,回家,抻平身子,旅途的疲乏在脊背觸到床的一刹盡數爆發。
即便如此,為何遠方之於人還是有種招魂術?
或許在一個太熟悉的環境裏,與“自我”的熟膩相處已到臨界!我們需要在一個陌生環境裏借一點與自我的疏離感獲得與自我相處下去的熱情。
出門帶給人的振奮往往不在路上,而是上路前一刻。“暗戀是所有愛情中最動人的一種”,有位導演說,他拍了《甜言蜜語》(古天樂主演)。一個叫金水的啞巴男子深情心碎的暗戀。至死,他沒說出那三個字,他隻拚著最後一點力氣,對著話筒吹起了口琴,那頭,是已為人母的她,正牽著女兒在過喧囂的馬路。
向往比親曆更令人心醉神迷,此乃一應世事的真相。暗戀如此,上路也如此。
去哪甚至不重要,我去過的不少地方都已淡出記憶,包括一些堂皇之地,有隆重的文化或景觀名片,那些我應當此致敬禮的牌匾楹聯碑文(包括異國的),恕我真的多已疏忘。短短行程,我沒要求自己像個妖精一口氣汲取當地的人文民俗精髓。旅行,對我更多的意義也許隻如歌手陳綺貞的歌,“收集了地圖上每一次風和日麗……我品嚐了夜的巴黎,踏過下雪的北京,然而說不出愛的原因,說不出欣賞旅途哪一種表情,說不出在什麼場合曾有那麼一瞬動心。”
無以言表,這是旅行的意義。
擴展人生半徑,見識我們所居住的大地,為視界尋找更開闊的參照物——若非曆盡滄海,遑論坐看雲起?
出門的目的不是為映襯生活的無趣,而是以出離方式緩解一段時日以來我們與生活正日趨積蓄的對峙。
一友說,“拉開很長的距離遠行,為的是想抄條近路回家。”沒錯,但我理解的這個“家”更是隻有一個人的自我的所在,是“此心安處是吾鄉”的家,萬川歸海的家,無論行多遠,風塵有多厚,都為了一次次返回此地。
山水有相逢
一條牛仔褲從物質角度來說是形而下的,但也可能在另一個領域內成為形而上。
和朋友西餐廳小聚,席中有滬上有“時尚教父”之稱的李銳丁,問他:你生活裏最奢侈的一件東西?
身上的牛仔褲,“養”了多年。他答。
“養牛族”,非畜牧愛好者,而是牛仔褲愛好者。李銳丁起身,燈光下,看去似乎很普通的一條牛仔褲。日版直筒褲,藏藍色。但李銳丁講解後,方知個中學問。
如他身上這條(EVISU,世界最好的牛仔褲品牌之一)是古老的力織機織成的布,EVISU的產品分No.1至No.3,其中以No.1係列為頂級。李銳丁身上的便是No.1,製造及染色過程繁瑣複雜。穿了若幹年,褲子上每條“貓須”(褶皺)都源自他身體線條:一條養了幾年的褲子,會越來越融入穿者身形、姿勢和習慣。
“這麼多年你身材完全沒變化?”
“是啊,所以這也是這條褲子奢侈之處——它成了我的一部分,為了適合它,我也在無形中保持一種狀態”,沒錯,麵前的他看去有一種逆於他年齡的活力。
哦,原來一條好牛仔褲還可促人保持狀態,與愛情等效。
誰沒有一條牛仔褲?但能把多年前的牛仔褲穿得全然合體,水乳交融,令其死心塌地的也許不多吧。當然這對牛仔褲也有要求,它的麵料是會呼吸的材質,針腳和紋路縝密,經得起與穿者一起跋涉時光。
附近公園授舞的女老師一授多年,每晚七點半,學員換了N批,她還一直在,數不清她授過多少支舞了。最近一次她授支印度舞,歡快的印度女子風情躍然而出,她近60了?夜晚燈光下,她的年齡是守口如瓶的秘密。僅從舞姿與身材,她與青春仍山水有相逢。
青春對多少人,自年齡別過後就此是西出陽關無故人?
有回白天遇見她,白上衣,黑牛仔褲,麵龐皺紋是有的,但仍不能對她動用“老”這個詞——雖然老原本是可以優美挺拔的,但世俗定義賦予“老”的更多是疲垮、鬆垂,大咧咧地全然放棄身體與性別。在她身上,沒有這種“老”。
走樣是歲月難免的“饋贈”,因其盛情,推都沒法推卻。能堅辭這份“禮物”的人,有如何一種稟持?
優美正確的牛仔褲隻需一兩條就夠了。
電影《牛仔褲的夏天》中,四位情同姐妹的好友在即將踏上各自夏日之旅的前夕,在一家舊貨店發現了一條神奇牛仔褲:無論高矮胖瘦,它居然適合每個人的身形!她們決定將這條神奇的牛仔褲作為暑期離別後的情感紐帶,在未來一個月中,每人穿它一周然後郵寄給下一人,看它究竟能給每個人帶來何種際遇。她們為這條牛仔褲製定了10條穿著原則,其中一條是“記住:牛仔褲等於愛,愛褲子,愛自己。”
這部商業元素淡薄、毫不明星陣容的低成本影片,上映後一舉闖入北美票房榜前列。或許,因為人人都有一條牛仔褲。
有品質的一條勝過潦草的若幹條。一條契合身形與你對自身期望的牛仔褲雖然有時要付出某種單調的代價,可有品質的單調是值得稟持的。尤其當你希望年紀一把時,還能把一條牛仔褲穿得山水有相逢。
衣物的至境說來不過就是——讓你與身體裏那個最好的自己相逢。
失傳
有些事物是不應失傳的,比方一些手藝,一些食物。
供職的雜誌曾擬在“廚房”欄裏不定期介紹一些正消失的美食,比如青梅醬。
青梅似滬杭閩地較多吧,寫過它的人多在這幾地,比方滬上愛美食的孔娘子。在網上也看過介紹,浙江蕭山進化鎮是青梅之鄉。
有位漳州女孩寫過,“青梅醬泡飯,酸酸甜甜很能下飯。看母親做梅醬很有趣……”,對看的人是有趣,對做的人就添了繁瑣:青梅用刀背拍碎,開水燙過。加適量水與白糖,以文火熬煮,不停攪拌,待碧綠青梅變成黃綠色,先是皮與果肉分離,然後核與果肉分離,清香逸出。加入麥芽糖(增加其黏稠感),高溫裝瓶。
現在有多少人會動手熬一瓶果醬?青梅早失了竹馬,這是煮酒論英雄的時代。
對我,消失的美食有“蘭花片”(不知別地叫否此名),麵片擀得極薄,撒上黑芝麻,入油鍋炸成金黃,是幼兒園起常吃的零食,後幾乎尋不著。在上海,家近旁“大潤發”超市一層的“杏花樓”專櫃覓到過,卻是綠色的!海苔味,我懷了期望問,有原味麼?
沒有!
不喜海苔味,作罷。想起多年前,偶在一座商廈食品櫃買到包“蘭花片”,那日有雨,且走且吃,心下大喜。生活有時慷慨,在很小的一點上就讓你嚐到它爽氣的甜頭!
去歲夏在廣州,也聽說了一道快消失的美食,一種叫做“水菱角”的西關小吃。狀如菱角,相傳以前西關人喜中秋前後去泮塘吃菱角,但菱角有季節性,為了給愛吃菱角的饕客解饞,一位婆婆將大米磨成粉漿,做成一枚枚像菱角的麵團,水裏燙熟,再佐以簡單的家常小菜,深受街坊喜愛,漸成西關名吃。聽著易,做則難,粉的調製要長期經驗才能自如掌握,而“漱”菱角的功夫也必不可少,下手要穩、準、狠,飛奔出去的“菱角”才會兩頭兒尖,易熟。煮菱角的水溫亦有講究,水溫太高會散,太低又會黏在一起,下菱角的速度也要得當。
在廣州那一周裏,隻要不是與朋友聚,我盡量去些有當地風味的店。魚生粥、雙皮奶(清甜中有種溫柔和鄭重)、鮮奶燉木瓜、煲仔飯……不僅廣州,去到任何一地,當地小吃絕不能忽略。那裏頭凝聚著一地的民俗節令,沒準哪一款,某天就淡出了。
一個家族或家庭也常有失傳食物。一個朋友說她祖母有道拿手菜“芋艿小排”,工序複雜,小排需用黃酒和冰糖處理過,火候也有講究。家裏除祖母外,多不擅烹飪,也是出於對祖母手藝的一貫依賴。
祖母因一場急病辭世,之前看去還硬朗。沒人想到向祖母習幾道菜式,總以為還有時日。
那道菜是她家每年的年夜飯必上的,祖母辭世那年春節,此菜空缺,家裏有人嚐試做,味道相差甚遠。芋艿糊塌在小排上,盤裏像遭遇泥石流。
那頓年夜飯,她才意識到祖母從這世上徹底消失了,和這道“芋艿小排”一同。
不止是她,一定有許多重大喪失首先是從餐桌上得到確認。對於我,是伴隨清晨煤油爐氣味的雞蛋麵條,它意味外公、江附近的住所及院子有天井的童年:雨天,雨水不僅從房屋外部落下,還從屋子內部。雨圍繞屋子下,密密匝匝,貫通相連,煤油爐上的雞蛋麵有股永生的溫情味。
沒有一個家庭的飯菜會相同,哪怕它們用的是同間菜場的同樣素材。手法、刀功、搭配、火候、一個家庭富於淵源的習俗……每道食物都雜糅著不同背景。
曾去一位朋友家,她留我便飯。有道菜她力薦,而那股辛辣薑味是我向來的味覺禁區。她說這菜是她愛人教她做的。
我知道他們結合的不易,如這公寓的第27樓,他們曆經了相似的陡峭才有今天這張風平浪靜的餐桌。
我說,挺好!不是違心,是一下覺得一道菜裏有種情感,它理應得到善待。
一個家裏有位善烹者,是一個家庭之幸,也是不幸吧。平庸滋味在失去後易消匿,可如是一家人心心念念的滋味,一旦失去,便成為一個痛點。即使六星級酒店,即使每日隻限一席的私房菜館——它私的是別家口味,與你何幹?
我這個悲觀主義者兼美食愛好者,有時想到若幹年後家人的席散,想到如有一天,吃不到父親的飯菜會如何不可思議!不可忍受!父親做得一手兼容並蓄的好菜,他常有創意生出,對烹飪,他膾不厭細。相比他,自詡菜做得不算壞的我全然是毛手糙腳,從切菜起,父親就看不下去,他對菜“品相”有要求。而我也是服氣,因父親的烹飪近乎美學。
常常,愛並非多驚動的事,隻在一鼎一鑊中。
也難怪普魯斯特會用如此多的筆墨描寫一塊又矮又胖名叫“小瑪德萊娜”的點心。它之於他是突然浮現的貢布雷往事,“氣味和滋味會在形消之後長期存在,即使人亡物毀,久遠的往事了無陳跡,唯獨氣味和滋味雖說更脆弱卻更有生命力,雖說更虛幻卻更經久不散,更忠貞不矢……它們以幾乎無從辨認的蛛絲馬跡,堅強不屈地支撐起整座回憶的巨廈。”
對食物但凡有些感情的人一定懂得為何這塊矮胖小點心就成了意識流的經典!因為,我們每人都有段雜色斑駁的“貢布雷往事”。
小說裏這個吃到點心的男人是幸運的:這味道在某年冬天的重現,使原本心情壓抑的他渾身一震,被一種可貴的精神所充實……。
而那些從家庭中失傳,永不再重現的味道呢?
也許我們應花些時間去學習一些習慣了乃至不以為意的口味。
對無法錄像與重播的味道,唯一還原途徑是在配方、手法中盡量接近它們。某天,當它第一手的製造者離開,你還能勉力接上,讓其在家族的餐桌上重飄浮起來,那時你會告訴你的孩子,這盤中物從何而來,又意味著什麼——它絕不僅是一些食材在烹飪意義上的組合,它有關一個姓氏,一汪血脈,一戶家族的血肉豐滿的諸種悲喜。
無可避免地,有些味道正以無法阻擋的速度失傳。盡管人生本質就是一再地失去,一直到什麼都不可能再失去,但這之前,每個有意義的挽留都值得努力。
再一次寫到父親
病房,陪護剛做完結石手術的父親。一敦實男孩走進,拎著大包小袋,“9床的爺爺在嗎?”父親是9床,可應不認識這男孩,我想他找錯了。是7床?7床也是位老人,做檢查去了。
男孩有點靦腆,“是9床的爺爺。”父親正躺著,男孩湊過去,輕聲叫起來,“爺爺!是我呀,我今天出院了,祝你早點康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