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最後的牛仔:羅伯特
之所以摘錄這麼長,是因它是如此坦誠,動人!一個男人在時間深處的虛無和惶惑中憑借一點而確立自我在“大係統”中的存在。這一點,是愛。
它是電影中的一封信,我更願相信它的藍本出自生活中某個男人之手,他雖然不叫羅伯特。
信這封信的存在,也就是信這世間美的所在,未被稀釋過的情意所在。
一個女人不是在昏頭顛腦的年紀(年輕時收到猛烈的情書不難,其猛烈與消弭可能同等迅速)收到過這樣一封信,一生足可告慰。
如果沒有信,也就沒有電影《郵差》,沒有意大利聖安東尼小島上郵遞員,詩歌愛好者馬裏奧與在島上過著流放生涯的智利詩人——聶魯達的友情。事實上,他是馬裏奧唯一的郵政服務對象。在一封封信件的收送往返間,郵差與詩人間的友誼日益滋長……
主人公馬立奧的扮演者馬西莫·特羅西在拍攝完畢後因心髒病突發而逝世,這部夾雜著海浪與教堂鍾聲的電影成為他的絕唱。片尾,郵差馬裏奧錄製下自然界的動人聲響,包括懸崖上的風等,不可否認,他已然成為一名詩人。
沒有信,不會有這小島上的情誼——馬裏奧在崎嶇山路上吃力地騎著單車,為詩人聶魯達傳送信件。
而信在這時代的逐漸退出會丟失掉多少動人故事?新一代導演如果要表達當下人們的傳情達意,隻能借飛信電郵,工業時代快捷有餘,優美不足的情感載體,可大量複製與群發,它的真誠與唯一性實在信用可疑。
多年前在澳門購“手信”,起初以為是與書寫有關的物品,如信劄筆墨,後才知道,手信隻是多元化禮物的統稱,在《左傳》中它最原始的稱呼叫“贄”,也即禮品之意。可是覺得多麼辜負“手信”這詞!墨跡寫在蘊藉紙上,從信封裏抽取,展讀,逐字逐句,直至讀到寫信人的名字以及“念掛”,仿佛,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
有沒有回到漢語字麵本意的“手信”店?專售與書寫有關的物件(不是枯燥的文具用品店)。各式如醇良墨(添加了抗蝕劑、穩定劑等,以抵抗時間的剝蝕),還有古典徽墨,供書法愛好者以小楷豎寫於信箋。丹青有主,風月無邊;潤物細無聲的紙張、守口如瓶的信封、小印章……一間隻為手書而開的店。
書寫的意義,有時隻為寫下一個名字。橫豎撇捺,點提鉤彎,那是你的名字。台灣詩人紀弦寫過一詩,“用了世界上最輕最輕的聲音/輕輕地喚你的名字,每夜每夜/寫你的名字,畫你的名字/而夢見的是你發光的名字……”
在紙上寫下你的名字,無論你知不知曉,這是電郵短信無法替代的情意。曲折地,落筆處有驚雷。名字收尾時,一生裏的驚蟄氣節過去了。
恒溫
沒網絡之前的生活沒法再想象,沒超市的生活也同樣。現在,即便是鄉村一家食雜店,也可能叫“百聯超市”。
超市誕生前的日子怎麼過的?主婦們走東竄西,拾遺補缺,而一站式超市結束了這種考史般的繁冗,日子一蹴而就。
人工光源把超市填充得平滑,像出自手藝上乘的泥瓦匠師傅,時間形成的褶皺與陰影在這兒了無痕跡。一應商品都是當下的:意氣風發的蔬菜,波光粼粼的水產品,剛出爐糕點(香氣可擊倒一個硬漢),妖嬈水果,萬能的家電,還有開放式閱讀區,《孕期必讀》《家常菜一點通》《三天變美麗》《人一生要去的50個地方》……這些書更類似日用品本身,或日用品的另份擴充版說明書。
“超市”,它涵蓋了最主要的時代元素:迅速、自選、一站式,可退換。有回在網上竟見有“二婚超市”,離異者的紅娘之家性質。網站應該是想借用“超市”的貨源豐富及平價概念,卻使得其中男女有如架上的打折商品。如果為他們寫段文案——
“女,37歲,損耗度X級,折後價Y元,不支持分期付款;男,42歲,離異有一女,損耗度XX級,折後價N元。免費上門送貨,選擇請放入購物車……”
超市無疑是全年無休的老年人天堂。一位在央視美食節目教人做菜的女子說她媽:“我媽和所有大齡退休女青年一樣,患有嚴重的下午出走症。兩點以後,在家死活待不住。以家為中心,對方圓兩公裏之內各個超市商品價格做盤查和比較,是令她不厭其煩的一項事業。”
家附近的“大潤發”,老人絡繹川流,日複一日,這成了他們最穩固的一個生活坐標。比較價錢,排隊,兌點小獎品,退換,攀談,這所超市體貼地安置了他們的晚年生活。我也常被吸入這渦流。它有如一個夢境入口:物的豐饒令人迷幻,像一切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五穀豐登,我們憑借它可生活百年或更長。
迷迷瞪瞪走下去,一路取舍——除了超市,還有哪兒能這樣理直氣壯地散漫?
收銀台前,瞥眼其他顧客推車裏的物品,有的如此陌生,從不在你消費範疇,然而,等等!你敢說這玩意兒真用不上?那些在貨架上壘著的物品並不隻為眼前日子備下,它們還為尚未來臨的日子準備。助聽器老年鈣片棉護膝成人紙尿褲假牙清潔器……沒準有一天,你會需要。超市有足夠耐心,從誕生那天起,它就把人的一生連頭帶尾都裝在了恒溫的心裏。
繚亂的物有時也讓人生疑:日子果真需要吞吐如此龐雜的物質?薄荷漱口水無痕不粘鍋水果味避孕套一次性桌布……活得越來越精微,到處是消耗品——生活本身也在加速消耗我們。
超市永遠氣定神閑,閑在這得到了鼓勵,哪怕呆上一天,呆到超市響起結束曲《感恩的心》,也沒人留意你,這裏廣大到相忘。你的周圍永遠是陌生人。而我中意的就是它那股子散漠,無可無不可,在付錢最後一秒也可改弦易張。
在超市稠密的人與物裏,陌生者之間卻保持了必要的鬆弛的遠。
英國導演肖恩·埃利斯的《超市夜未眠》是在一個午後看的。一個從小愛遠離人群、夢想成為畫家的年輕人Ben,因失戀導致失眠——他住的那棟藝術學院宿舍樓基本就是120位荷爾蒙過剩學生的混凝建築物,晚上發出的做愛聲令他不堪忍受。他突然比別人多出額外8小時,生命延長三分之一。為打發夜晚,這位被失戀擾亂了神經的哥們在超市找了份夜班工作。
初到超市的一段長鏡頭意味盎然:伴隨著古典交響樂的回響,Ben認識了形形色色的人,麵色蒼白,一臉倦意的女同事,她以不看鍾表來對抗時間的慢——“你看鍾表的時間越多,時間過得越慢”,用惡趣味打發無聊的Matt和Barry,還有杯子上寫著“the boss”的神經質的超市老板……每個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消遣夜晚。
Ben發覺隻要自己擠壓指關節,世界會突然定格,像時間遙控器按下暫停鈕。他在超市任意走動,觀察速寫那些女體——給他童年帶來深刻影響、他覺得詭異又美的事物……他邂逅了新的愛情,超市那位麵龐蒼白精致的女同事。
這部由在12個國際電影節上獲“最佳短片獎”的18分鍾片子擴展的電影要表述的當然遠比一段失戀更複雜得多!弗洛伊德意味的性與童年、夢想、愛與美……在對時間大量的定格畫麵中,Ben在超市實現著對現代生活的種種探詢。
就像超市之於Ben一樣,也許任何俗世的一個場所都能觸動和完成我們對生活的反芻,包括菜場、住院部、街巷,甚至住著守門人的公共廁所。它可能瞬間到來,我們能像Ben一樣,具有不時定格運動著的世界的“法術”嗎?
相比這間大型超市,姐姐卻更願去另一家小超市,她忍受不了排隊,以及不必要的物的可供挑選。她覺得在大超市,人會像溫水中的蛙,不自知地遲滯下去,然後購買一堆“無效”商品,回去閑置或等待過保質期。
想想的確,有多少次,我的購物車中裝著遠超過購物清單的商品,這些“可有可無”占據著冰箱和生活各個角落。好在收銀台前總需要等待,等待中,我重審視一遍車中物品,“我真的需要嗎”?爾後我總能從中取出幾件上一秒還覺得有用,下一秒卻覺多餘的物品。
利於孤行
旅途中一家路邊餐館,二樓包間,一樓敞開式廚房。一男子掌勺,烈火烹油,急鼓催花,他麵前一溜調味碗,蒜蔥薑樣樣齊,無論炒什麼菜,他的手法與節奏一式一樣,如砌牆碼磚。每個菜他下的料不出二樣,那把大勺每個調料碗必逐一光顧。
見有人觀摩,他愈得意地於大火上顛勺,菜在油鍋裏“越發有飛沙走石之勢”。那些菜,不管葷素,全散發著劃一氣味,雖然它們稟性差異甚大,在這男人手下,全都收了編。
這位廚子的生涯,就是灶台邊的流水線。他炒的一道菜與一百道菜沒差別。到七老八十,也許他的菜仍和今天這個塵土幹燥的中午一樣。他實踐的“廚藝”就是對食材與佐料實施集體的包辦婚姻。
對他,烹飪之境等於猛料的疊加,不讓菜有喘息功夫,把食材的所有路堵死,讓其走投無路,遂成盤中菜。與其說菜,不如說是集佐料於大成。
他的手法讓我想起家裏鍾點工朱雪英同誌。她燒過幾頓飯,每回也是佐料齊頭並進,比如炒南瓜,蒜蔥薑椒皆放,結果南瓜的醇厚蕩然無存。其實這菜隻需添少許薑末即可。薑與南瓜都暖老溫貧,相得益彰,但加入氣味挑釁的蒜與椒後,原本老實的南瓜就發出了一聲尖叫。
想自己20歲做菜與30歲做菜的區別,手法似越來越淡,一來因為年齡對健康越來越抱持的敬畏,二來發覺食材本味不應過多遮蔽。比方茄子,按《紅樓夢》中劉姥姥說的,“別哄我了!茄子跑出這樣的味兒來了!”我認為並非對茄子的讚美,卻是對茄子的貶薄。盡管這道《紅樓夢》中描述最翔實詳實的菜因“食不厭精”而揚名,但此菜中的茄子其實是茄子替身,“倒得十來隻雞來配他,怪道這個味兒!”劉姥姥的驚訝道出茄子的尷尬:它必須蒙雞的提攜,讓人食不出它本味,才算排場。此茄鯗中的茄子若換成小黃瓜,食時“用炒的雞瓜一拌”或許也差不離。
若是清蒸茄子呢——過去夏天裏的一道家常菜,茄子蒸熟撕碎,淋上熱油蒜泥,這道菜裏的茄子是難找到替身的,必須得是茄子。
還有萵苣,也宜清炒或涼拌:色如青玉,廓爾忘言。格林童話《萵苣姑娘》中那位妻子,惦記後園女巫種的萵苣到痛苦不堪,不吃會死的境地。愛她的丈夫冒險摘回一把,妻子立刻把萵苣做成色拉,狼吞虎咽,當然女巫的東西不好白吃是後話,此處的萵苣做法也是簡單西式涼拌。
還有筍,李漁說筍:“白煮俟熟,略加醬油;從來至美之物,皆利於孤行”。
當然,“孤行”手法不一定適用一切食材,有些食材還是需張燈結彩,但也得有依有據。旅途中那位廚子就是不管依據,或說他的依據就是“一鍋出”。
菜做得好與不好,說來即是順勢而為,不拂本心。減法往往比加法難。正如詩人穆旦年近六十時,在《冥想》(寫於1976年的)中一句極樸素的詩:
“這才知道我全部的努力,不過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普通裏有大不易,與做菜同理。
黲綠少年
鉛灰的南方版圖,濕氣綿延,到梅雨季,衣物和被頭捏一捏總是潮的,屋裏空氣絞得出一盆水。雨偶停陣子,再看不知何時又落了,像長年有恙的人在病榻時睡時醒。醒時多,尤其夜裏。
因為潮,晾衣不便,也因為冷,洗澡興許就偷懶了。幾天下來,身體積攢了股氣味,如果食葷多的人,便是股膻腥的衝味兒,從骨頭縫和毛孔裏滋出。背部摸去滑膩,像寒冷地域多脂的動物。坐趟地鐵或公交,頭發盤桓著各種味,火鍋、煙草味、發油……也有忽然掠過的脂香,如果不夠濃,很快就被其他味兒吞湮了。
因著潮,氣味黏得牢,要多飲茶才能消除點。茶刮腸胃,餓得快,總想吃甜點,小家碧玉的綠豆糕,膚如凝脂的雲片糕,軟玉溫香的橘紅糕……好在南方不缺這些個。甜膩潮氣裏蠹魚出沒——它們愛好澱粉或多糖食物,也不挑嘴,含葡聚糖的膠水和毛發也能滿足它們味蕾,再不濟,亞麻皮革和人造纖維也下口。連綿雨水讓蠹魚無需擔心被晾曬,吃飽喝足,它們在書櫥挑本書躺下,可能是蕭瑟文學史或百感交集的家族風雲錄。
抽繭剝絲的雨。梅雨季起頭的這天稱為“入梅”,結束的一天稱為“出梅”。一出一入間,應了那句民諺,“雨打黃梅頭,四十五日無日頭”。南方梅雨季的雨,總是一口氣下許久——好像這世上本來隻有雨水這一種天氣,從遠古下到如今,還將繼續下進未來。
淅淅瀝瀝,雨敲在傘麵、皮鞋、屋頂、樹木、修鎖攤、環衛工的橘紅外衣,還有一些不帶雨具的路人頭頂。越來越大,天被雨提前下黑了。穿著鞋也像赤腳淌在水裏,雨水快速地從傘沿滴落,潮氣自腳底升起。
街口,他們聚成一圈,六七個年輕人,這樣寒意發散的雨夜,他們衣著與身形同等單薄,有的披敞著外衣,讓風更直接地切入胸膛。他們聚成一圈,中間留出空地,更方便雨水落下。
這樣的六月雨夜他們圍攏交談什麼?這個南方雨夜,不消說,暗湧的青春期荷爾蒙一定也格外恣肆。他們正在曆經一生裏最猛烈的喧囂與騷動,雨水澆不滅,隻有等時間安撫這些突突亂竄的火苗,爾後次第熄滅。現在他們聚攏一起,孤寂的春天夜晚,無所事事,他們如此需要同類,需要站成一圈,帶有表演性質的,等待著無事生非。
“就是在這個夏天,弗蘭淇開始為自己是弗蘭淇感到厭惡和膩味。她恨自己,她成了一個閑人,一個終日泡在廚房的廢物點心:又邋遢又貪心,心地又壞,情緒又差。除了壞到不配活著之外,她還是個罪犯。”麥卡勒斯小說《婚禮的成員》中的小鎮女孩弗蘭淇在某個夏天迎來了她的青春。世界突如其變,這個夏季就像是玻璃下一座死寂而荒謬的叢林。
任何緯度的青春到來時都一樣,無論美國南方小鎮還是中國南方的二線城市。譬如今晚這條街,幾乎沒人,看去像這夥年輕人剛通過武力占領了街道。占領後的他們有些無所適從,雨沒有要停歇的樣子,這使場景更符合他們的意願。
他們,熟了的熱騰騰肉體,但內裏,麵還沒“醒”透。他們都像打了雞血,亢奮,同時胸口奇怪地發緊。青春就是些又涼又熱的物質的交替。
有個詞“慘綠少年”,出自唐人張固的《幽閑鼓吹》,原指著淡綠衣衫的少年,後引申為風度翩翩的青年男子。但我覺得它更接近其字麵傳達的意義:失魂落魄的青春,生澀的年輕人。這詞也作“黲綠少年”,“黲”指淺青,黑色,更與強說愁的青春契合。
現在,南方雨夜,黲綠的他們佇立街頭,為一些隻有他們能意會的事情嘻嘻哈哈,舍不得散去,一旦散去,他們將麵臨孤獨的伏擊。他們急切地等待發生些什麼。他們渴盼每個路人的側目,尤其是年輕女性,那會令他們的荷爾蒙徒然再飆升幾個指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