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3)

第四章

城裏的月亮

1

… 城裏的月亮好多時候很暗淡

她的寂寞好比你的心腸

失眠的夜晚你總是對她凝望

可是,月亮並不懂你的迷茫

4年前,當文生哼著這首歌,在觀井街的夜晚穿梭時,老李屍家還住在這裏呢,他們是1年後這條街拆遷才搬到中山大街的。

4年前,李家的女兒阿秀也不在西江商場上班,她是國際大酒店的前台接待。每天從觀井街拐進洋槐裏,從那裏坐702路公交車上班,下班再從洋槐裏拐進觀井街。4年前的阿秀喜歡穿各式各樣的高跟鞋,鞋的顏色也豐富多彩,黑色的、紅色的、粉色的二‘…像一雙雙美麗的蝴蝶在街上飄來飄去,鞋跟敲打著街麵,“案案”聲伴隨著嫋嫋的身姿,迷倒了觀井街和洋槐裏許多未婚的男青年。其中也不乏蠢蠢欲動者,徐遊業就是其中一個。

徐遊業長得人高馬大,在電信公司上班。4年前電信公司的油水比現在還大,徐遊業把花花的鈔票流水般地往家裏拿。這還不是最關鍵的,關鍵的是徐遊業有討女孩子歡心的本領,阿秀已經讓他牽過10次手、吻過3次唇,還有1次徐遊業竟然把手伸進了她的胸口……

但觀井街以及洋槐裏的男青年都入不了母親韓五姨的法眼。4年前的韓五姨還在洋槐裏的汽修廠做會計,愉快地憧憬著1年後的退休生活。雖然她隻是個小小街道汽修廠的小小會計,但這些不能剝奪她有著高遠的目光。打從阿秀從國際大酒店上班的那天起,韓五姨的理想就是讓阿秀找一個老外嫁出去,最好是歐美的,澳洲的也行。‘舊本的男人是不能考慮的,日本男人大男子主義,女孩子嫁過去要洗衣、要做飯、帶孩子,是要受苦的。”韓五姨說,好像她曾經嫁出過似的。

國際大酒店是一座4星級的酒店,韓五姨一次也沒有進去過,但據阿秀說,一個普通的標間住一宿就要800元。她就不無羨慕地想,“那住進去的都是些什麼人呢?能住進去的肯定是富得流油了。徐遊業那幾個小錢,他有膽住進去嗎?”韓五姨是這麼想的,也是這麼說的。可阿秀說:“我不能和徐遊業分手,徐遊業對我挺好的。”韓五姨說:“啊喲喂,你長得這麼漂亮,誰還能對你不好?你要是找一個民工做老公,他都能把你當成姑奶奶供起來的。”

4年前的阿秀不同於4年後的阿秀,那時候她特別聽母親的話,於是就有了一個外國男友。

外國男友叫“大衛”,也許是叫“戴維”。大衛是加拿大人,就住在國際大酒店,是加拿大一家公司駐這座城市的商務代表。大衛長著一雙碧藍的眼睛,兩隻胳膊上的汗毛有一寸長,毛茸茸的閃著金黃的光。

有一天,大衛來觀井街,兩隻手摟著阿秀,像抱著一隻溫柔的貓。韓五姨和丈夫老李都很高興,韓五姨甚至覺得西方人比較開放,隻要大衛能和自己的女兒結婚,在自己麵前抱著女兒能有什麼呢。大衛也承諾,他馬上就要回國了,他一回國,辦完相關的手續就把阿秀接過去,也把韓五姨接過去……這是4年前春天的事,那時候觀井街兩旁的梧桐樹已經綠葉婆嬰,分出深綠淺綠好幾種層次來,仿佛正在做著一個五彩繽紛的夢。

深秋,梧桐樹的七彩夢破碎了,阿秀的心情也像飄落一地的黃葉。大衛回國後,就泥牛入海,好幾個月沒有消息。韓五姨說:“你去那個辦事處打聽啊,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們辦事處的地址!”阿秀權衡了再三,最後還是按捺不住地去大衛從前的辦事處打聽。辦事處的一個男人就不懷好意地朝阿秀笑了,原來大衛早已是兩個孩子的父親。從觀井街到洋槐裏或從洋槐裏到觀井街就沒有了阿秀的高跟鞋敲打街麵的“案真”聲,阿秀恨死了這個外國人,也怨起了自己的母親。

有一天晚上,阿秀做了一個夢。她夢見自己不知怎麼就突然跌落進水中了,無依無靠,隨波逐流,不遠處還有一個無底的深淵,千萬個浪花似乎都商量好了,要把她打進那個無底的深淵,她拚命地掙紮,她發覺掙紮都是徒勞,但來她終於抓住了飄來的一根稻草,她抓住了稻草波浪就平息下來了,她也喘了一口氣,就在這時候,她突然發現這根稻草變成了徐遊業。

2

4年前,當文生哼著這首歌,在觀井街的夜晚穿梭時,他才20歲。可已經在洋槐裏汽修廠做了兩年的修理工了。這麼算是沒有錯的,因為文生是、8歲出來的。文生的家在千裏之外的一個小鄉村,他們那地方的人,初中畢業考不上高中的就出來打工。初中畢業是多大歲數,不過16歲。文生是讀了高中考不上大學的,18歲的年紀出來打工,已經算是晚的了。

春節的時候,娘說:“今年在城裏再攢一攢錢,明年就在老屋旁起一棟小樓,該給你娶媳婦兒呢。”文生有些羞澀地笑了。爹說:“你小子嘿嘿個啥呢,俺像你這麼大的時候都當爹了。”

洋槐裏汽修廠是個小廠,像文生這樣來自鄉下的修理工一共隻有兩個,另外一個叫阿發。

阿發想做一個真正的城裏人,4年前的阿發是28歲,正和一個叫彩蕙的女子打得火熱,一到下班的時間,阿發就去找彩蕙。彩蕙也不是這座城市的,但阿發說她是河北衡水市人,城市裏的,他和彩蕙在這座城市打拚幾年,攢夠了錢,他就同彩蕙回衡水市過日子,反正他不會在老家起一棟小樓。

夜晚的汽修廠的宿舍,常常隻有文生一個人。本來宿舍裏有一台破舊的電視機可以排遣他的時光,可一種別樣的寂寞已經在20歲的文生心底生根了。

所以,文生就想出去走走。這天晚上,他哼著《城裏的月亮》這首歌,走出汽修廠,走進城市的夜晚。

洋槐裏是一條工廠街,白天公交車把四麵八方的人帶進這條街,走進各自的工廠,傍晚公交車又把他們帶到各自所屬的地方。文生覺得夜晚的洋槐裏就像自己一樣的寂寞,他的腳隨著街燈孤寂地向前延神,一直延伸到觀井街。觀井街是個熱鬧的地方,開滿了各種各樣的餐廳、商場,還有練歌房和洗頭屋。在一家洗頭屋的門口,一個濃妝豔抹的女子突然拉住文生的衣角:“大哥,進來洗洗頭歎!”文生嚇了一跳,連忙一個勁地搖頭,然後飛也似的逃離了觀井街,進入洋槐裏。

文生聽過一些關於洗頭屋的傳言,他的心“砰砰”地跳一陣,跳完之後又覺得好奇,不知道進去洗洗頭到底會發生什麼情況,他的腳又想往回挪。這個夜晚注定要發生什麼故事。

就在這時候,他突然聽見一聲脆響,深秋的梧桐樹也為之一震,“撲簌簌”地飄下幾片黃葉。這是巴掌拍到臉上的聲音,因為文生看見702路公交牌下有一對男女,男人的手在空中畫一個弧線,女人的身子就一陣搖晃。文生想,這城裏的男人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自己要是有了女人,隻怕是疼她都疼不過來呢。

城裏的月亮好多時候很明亮

她的清暉照著你的臉龐

沉思的夜晚你總是望她感慨

可是,月亮並不聆聽你的憂傷

……

文生又哼起了歌,他抬頭看天上的月,城市的上空灰蒙蒙的,今晚月亮連影子都沒有,他要回宿舍了。

他從站牌下經過時,覺得這女人的身影好像在哪裏見過,腳就停下了。恰巧,女人抬起滿是淚水的臉,在街燈的照射下,淒楚動人。他一看,這不是阿秀嗎!會計韓五姨的女兒,他果然是認得的。

阿秀迷倒了觀井街和洋槐裏許多未婚的男青年,文生自然也不例外。有一回,阿發在汽修廠宣揚,說,文生在夢裏都叫起了阿秀的名字。汽修廠所有的員工都笑了,一直笑到中午。到了中午,廠裏陸師傅先不笑了,陸師傅一本正經地說:“張文生,這台車的刹車片壞了,你去取一個時風車的刹車片來。”文生說:“陸師傅,這台車是東風車,時風是農用三輪車啊。”陸師傅說:“你小子還知道不配!”陸師傅說完就覺得自己很聰明,又得意地笑起來。

文生急著解釋:“俺沒有做那個夢,是阿發編的。俺一個鄉下出來的打工仔,俺還不知道自己是哪根蔥嗎?俺做夢還惦記著她,不就是癲蛤蟆想吃天鵝肉嗎?”但汽修廠的人都不相信文生的解釋,他們爭著讓文生喊韓五姨為“丈母娘”,韓五姨樂得臉上放光芒,但她樂完後壓根兒就沒放在心上,因為誰都知道,文生和阿秀之間不可能有什麼故事發生。

那年五一的時候,汽修廠給每位職工發一箱蘋果,韓五姨說:“哎喲,這麼沉喂,張文生你是我女婿,你得心疼丈母娘啊,你幫我扛回家吧。”在洋槐裏汽修廠,兩個外來工是最沒有地位的人,像陸師傅、韓五姨都常指使文生和阿發幫他們幹這幹那的。文生說:“五姨,你不興和俺開玩笑的。”就扛了蘋果進了阿秀的家,阿秀也在家呢。母親咬著女兒的耳朵說了些什麼,阿秀就撲味地樂了,美麗得像花兒綻放,她客氣地和他打招呼,可是他連多看她一眼都不敢,後來還碰見過她三次,每次見麵打個招呼,文生都慌慌張張地走了。他的確是很喜歡她,她是他心目中的女神、可是他配不上她啊,她有那麼一雙迷人的眼睛,多看她一眼,也許就會被她窺探出自己內心的秘密。他喜歡她又不能讓她知道,這是一件多麼痛苦的事。

可現在,自己心目中的女神竟然遭到一雙手的摧殘。阿秀幹嗎不反抗啊,反抗不過幹嗎不跑啊?文生不知道那個男人就是徐遊業。

阿秀和徐遊業續上前緣了。這一段愛情讓徐遊業愛恨交加,大衛的事在他的心靈深處割了一刀,現在傷好了,但是疤痕依然存在。所以,他對阿秀時不時就愛二陣,時不時又恨一陣。愛一陣時,讓阿秀感到生活甜美得像蜜;恨一陣時,對阿秀是又打又罵。

今天晚上,是什麼戳疼了他的傷疤吧,他覺得阿秀這樣的女人就是欠揍。他又抬起了手,可是文生已經奔過來了,文生舉起他的胳膊,對他喊:“你要是再敢動阿秀一根指頭,俺就廢了你!”文生的聲音像炸雷一樣。徐遊業嚇了一跳,他這才發現身邊出現了一個結實得像黑塔一樣的小子,一口外地的口音。徐遊業心裏有些發慌,但他嘴上卻不屑地說:“你小子少狗咬耗子啊,這是我們的家事。”文生說:“阿呸,這是俺廠裏會計韓五姨的女兒,你要是再敢動阿秀一根指頭,俺就廢了你!”文生的拳頭已經攝得溜圓,徐遊業不知道他和阿秀又是什麼關係?也許是她的另一個相好?這麼一個水性楊花的人,他又何必為她受一番皮肉苦呢!徐遊業一邊飛快地走了,一邊還罵罵咧咧的。

文生看阿秀,阿秀的半邊臉都腫起來。文生說:“那個狗東西,他是你什麼人?他下手怎麼就這麼狠呢。”阿秀纓嘿地吸泣起來。文生一時不知如何是好,裂這麼大他還沒有哄過女孩子。他在一旁急得又跺腳又搓手,隻會說:“別哭了,別哭了。”找不著更加合適的詞彙。阿秀還是不停地吸泣,文生去拉她的手,他是想牽她回家的,阿秀不想走,她低著頭吸泣著說:“文生,我不是一個好女孩了,你還會喜歡我麼?”文生說:“阿秀,你怎這麼說呢,你怎不是一個好女孩了?”文生還說:“俺當然喜歡你了,俺做夢都想著你呢!”文生拉著阿秀的手,阿秀突然撲進他的懷裏。文生一時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他靠著公交站牌,仰頭看天上,灰蒙蒙的天空沒有月亮,隻有三個兩個的星星,像遙遠記憶裏的一個夢。阿秀的身子好軟,頭發撩到他的脖子上像真絲緞,還有一種特殊的香味撲進他的鼻孔裏,使他的血脈膨脹,文生把阿秀緊緊地摟在懷裏……

3

春節,汽修廠放10天假。文生回家,包裏揣著許多張照片。爹和娘看著照片樂開了懷,晚上躺在床上,爹卻擔心這事成不了真的,爹說:“過了年,還是在老屋旁起一棟小樓,給這小子在家娶個媳婦,穩妥呢。”娘說:“俺看這事八九不離十呢,你看照片上這兩個人,多親熱,真是羞死人了。”爹還是搖頭,爹說:“城裏的姑娘靠不住呢,俺鄉下人和城裏人的命本來就是不一樣。他娘,俺就擔心這將來要是不好了,這小子會人財兩空呢。”娘就掐了爹一把,娘說:“死東西,盡瞎說。”

過完這個春節,觀井街就拆遷了,街上開來了好幾台鏟車。

韓五姨的家要搬到現在的中山大街。搬家的時候,韓五姨不願意找搬家公司,理由是:“潘廠長家就是找的搬家公司,沒想到那些人搬東西時沒輕沒重的,箱子、櫃子不是這兒磕了一塊漆,就是那兒碰了一塊瓷,好好的東西都讓他們糟蹋了,說都沒法說的。”韓五姨搬家的時候,就把汽修廠的兩個外來工叫去幫忙。文生幫韓五姨搬了一整天的家,阿發隻去了小半天。阿發就要和彩蕙結婚了,他的事情也特別多。

搬家的活兒是很累的,文生忙上忙下的,什麼東西最笨重什麼東西就離不開他,他的身上都被汗水澆透了,可他一點也不感覺累,因為有阿秀在一旁幫他張羅。阿秀的一言一擎、一舉一動,似乎都包含了萬千的意思,和阿秀在一起幹活,他感到非常的開心。

文生這麼賣力氣,搬家結束的時候,連韓五姨都感到過意不去,韓五姨笑著說:“文生啊,五姨要是真有你這麼一個女婿就好啦。”誰都知道,韓五姨不過是這麼說說的。不過文生和阿秀聽了,卻都心懷鬼胎地笑了。阿秀的意思,他們的戀情先秘密地進行著,等時機成熟的時候才能讓母親知道。

4

中山大街離洋槐裏汽修廠很遠,每天上下班要倒兩趟的車,韓五姨一回家,就“哎喲,哎喲”地喊,不是因為腰酸就是因為背疼。好在她很快地辦了退休手續.。大衛的事也讓她恨得牙根發癢,但韓五姨想得開,她想一個大衛並不能代表所有的外國人都不好,沒有大衛,還有查理、湯姆或喬治呢,“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如果女兒能嫁到國外去,那就是進了天堂,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哪像自己嫁給了老李,從年輕時起日子就過得緊巴巴的,而且老李從前在工廠是做政工工作的,退休了,就沒有人來找他講思想道德修養了,成天到晚在家隻知道擺弄隻鳥兒,眼看這一輩子就這麼完了。

韓五姨這麼想是有根據的,老李妹妹的女兒娜娜就是嫁到法國去的,前年回來那一次,一身豪氣逼人的,讓韓五姨羨慕得要死又生氣得要死。韓五姨姑嫂之間有矛盾,韓五姨發了誓似的要讓阿秀把娜娜比下去。

新家訂了份晚報,晚報上有涉外婚姻的廣告,韓五姨天天研究這些廣告,後來聽說那個叫“一條紅線牽”的婚姻介紹所廣告的可信度比較高,韓五姨就根據廣告上的電話打過去,聽了電話那一頭的介紹,韓五姨的心就一顫一顫的,恨不得自己年輕40歲。每天阿秀‘回家,她就要迫不及待地把報紙上的事說給阿秀聽。可憐的韓五姨到現在還蒙在鼓裏。

現在一下班,阿秀都要和文生到處走走,兩個人在一起的故事說不完。有一回文生問阿秀怎麼會看上他?他一個外鄉的農民工,到底好在哪裏呢?阿秀歪著頭想文生到底好在哪裏?他善良、他樸實,他寵著她,而且他還有一技之長。現在的城裏,戶口已經淡化了,隻要你能生存下來,何必分什麼內鄉人、外鄉人呢!反正這是阿秀的真實想法,經曆了大衛和徐遊業,阿秀似乎已經看到了愛情的真諦,隻是她還沒有來得及告訴母親她和文生的關係,她在尋找一個合適的機會。

有一天,阿秀回家,韓五姨又捧著報紙介紹這個、那個條件都不錯。韓五姨說,“一條紅線牽”的可信度可高呢,不管成不成,好歹去和人家見個麵。阿秀聽得煩,沒好氣地說:“要去你自己去,反正我不去。”韓五姨哭笑不得,說:“丫頭,你這叫什麼話呢,媽是替你考慮呢,莫不是你心裏有人了?”阿秀說:“是啊!”阿秀說出“是啊”的時候,自己也感到吃驚。索性就心一橫把自己和文生的事情說出來,“是張文生,你以前單位的。”韓五姨一聽,先是以為阿秀和她開玩笑,丫頭長這麼大了,還是一天到晚沒有個正經。韓五姨貽哈地樂,她覺得天底下沒有比這更可樂的事了,她說:“那好啊,是不是你肚子裏已經懷了他的種,要叫我姥姥了嗎?”阿秀登了一下眉頭,說:“媽,我和你說真的,文生你也了解,我不圖別的,隻要人好就行,我們想今年十一就把事情辦了。”韓五姨一看不像是玩笑,驚得跳起來,那個張文生,她是知道的啊,“小夥子人老實是不錯,可老實能當飯吃嗎?而且他是一個打工仔呢,”她問阿秀是不是發了瘋,找一個在城裏的打工仔,那還不如當初找徐遊業呢!他在洋槐裏汽修廠打工,幹的是最重的活兒,拿的是最少的錢,什麼福利都沒有,是人都可以支使他。你要和他結婚?他有錢嗎?沒有,他有房子嗎?沒有,那你和他怎麼結婚?韓五姨的丈夫老李也把腦袋搖成撥浪鼓,那是一百二十個不同意。可現在的阿秀已經是迷了心竅了。韓五姨那個失望,隻覺得天旋地轉,人都一下子癱倒在沙發上,最後她又不甘心地挺直了腰杆,她覺得應該對女兒狠一點了,她聲嘶力竭般地朝女兒喊:“你必須立刻給我和那個打工仔斷絕關係,否則我就當沒養你這個女兒。”她沒有想到女兒是出奇的平靜,說:“這是不可能的。”女兒的平靜更加激怒了她,她說:“你要是敢不聽我的話,你就別進我們的家門。”這句話是中國母親的殺手銅,許多父母都使用得嫻熟。不過對於熱戀中的男女來說,都不靈便,或許很久很久以前靈便過。

5

文生沒想到阿秀這麼快就要和自己同居在一起了,似乎像七月裏的一場暴雨,一切來得都那麼突然。能和阿秀在一起,這不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嗎?至如和阿秀父母之間的關係,他聽阿秀的好了,雖然很棘手,但不會是過不了的坎。他現在迫切需要做的是找一間兩個人在一起生活的房子。阿秀一氣之下就真的不回家了,她暫且住在國際大酒店一個要好的姐妹家,她總不能住進洋槐裏汽修廠的宿舍吧。

文生和阿秀的故事立刻傳遍了洋槐裏汽修廠,聽完故事後,汽修廠的每個職工都有感言,有的說沒想到文生叫韓五姨“丈母娘”叫成真的了,韓五姨家最終是從鄉下來了個倒插門。還有人說阿秀早被加拿大鬼子那個了,將來生下的孩子沒準都是一個雜種。這話讓文生聽得額頭上青筋暴跳。晚上回到外來工宿舍,阿發擂了文生一拳,說:“我、,文生,你小子真行,保密工作做得這麼好。”文生就尷尬地撓頭、說‘“我也沒有想到能成。”心裏頭許多的花朵都在綻放了。阿發躺在床上不停地抽煙,說:“你小子娶了城市的媳婦,好比一隻腳邁進城市的門了,這個城市就已經和你有關係了,你也許就用不著回鄉下了。你要說鄉下和城市一般的好,你為什麼要跑這麼遠來打工?你可曾見過城市人跑到你鄉下去打工?”

聽了阿發的話文生的心裏更舒服了。文生委托阿發幫著打聽出租房的事情,阿發說彩蕙那邊可能有空房子出租,不過都是平房,條件要差一些。

阿發果然是一個辦事的人,第二天就給文生提供了幾家出租的信息。晚上下了班以後,文生跟阿發去看房子,房子就在彩蕙住的旁邊,阿發幫文生挑了一間最好的平房,一個月要400元。文生平均一個月隻能掙1300元,對於他來說,400元不是個小數目。阿發說: “400元錢你不要心疼啊,人家是城裏的姑娘,住得太差了可不行。”

這是一間小四合院,如果文生住進來,院子裏就是三戶人家了:一戶是房主,一個將近70歲的老太太,還有一戶是附近一所大學的情侶,瞞住了家中的父母出來偷嚐禁果。

阿秀搬來的這天,文生請阿發和彩蕙在附近的酒樓吃了一頓飯,算是宣告兩人同居生活的開始。晚上回到小平房,小平房簡陋得不行,屋裏隻有一張床和一張桌子,兩個人對坐著,覺得發生著的和將要發生的都不是真實的……

6

阿秀離家出走後,韓五姨病了,在病床上躺了7天,每天老李從家裏做好了飯去侍候她。阿秀不知道家裏發生的一切,又正在和父母賭氣的時候,她是不會往家裏來個電話的。老李撥女兒的手機,卻被告知已停機,老李覺得自己也快崩潰了。

韓五姨的身體原無大礙,隻不過是氣性大。到第7天的時候,老李就幫韓五姨辦理出院手續了,韓五姨在病床上躺了7天,醫生盡是給她用些敗火的藥。敗火的藥用多了,韓五姨現在是一點脾氣沒有了,隻會幽幽地歎氣,說:“我算是看透了,什麼都是個命,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終須無。好歹隻有這麼一個女兒,你還能不把她找回來?”

老李聽了老婆的話,像捧了聖旨,立刻去找。他先想去國際大酒店,可又想想,自己這麼去國際大酒店找女兒,會不會對她工作方麵的影響不好呢?不了,還是不去了。就坐著車去了洋槐裏,老李做了一輩子思想工作,考慮問題特別周全,他到了洋槐裏也沒有進汽修廠,他就坐在斜對麵的公交站牌下。下午3點半到了那裏,一直坐到5點半汽修廠的人下班了,老李又離開公交站牌一段距離,他不想被其他熟識的人看到。

文生終於下班了,他不是一身油膩膩的衣服,打扮得特精神,身上還有一種英姿勃發的味道。老李想,原來“城裏人”和“鄉下人”並沒有在額頭上烙了個金字,既然女兒已經鐵了心跟著他了,誰家做父母的還能怎麼辦呢。

文生正興衝衝地往站台走,他想快點回家為阿秀做一些好吃的菜,在一起的這幾天,她很驚訝他竟然有一手好廚藝,問他都是跟誰學的呢?那他今天再琢磨一點新鮮的,好讓她每天都開開心心的。文生正想著呢,有人在身後低聲地喊住他了,他扭回頭一看,頓時就傻了,他不知道該稱呼他為什麼?

回到小平房,阿秀也傻了。

她沒有想到,父親這麼快就找到這裏,兩個男人都坐在床上,一個坐在床頭,一個坐在床尾,臉上都掛著笑,看來氣氛還融洽。阿秀一顆懸掛著的心就放下來了。她想到自己一賭氣就離家出走,還換了手機號,當初這樣就是和家裏了斷的意思。可現在父親一點責怪自己的意思都沒有,就覺得鼻子酸酸的,眼眶就濕了。老李見女兒流淚也覺得嗓子發緊,在這地方見著女兒,仿佛相隔了一個世紀,老李拍著女兒,像回到了從前:“不哭了,阿秀。噢,不哭了,都回家,咱也用不著住這個地方,咱們都回家。”

這就表明這家人已經接受張文生了,阿秀就恨不得一下飛回去,住在這個小平房真是太不方便了,不但沒有洗澡的地方,連衛生間都是公用的。可現在既然是兩個人了,阿秀的意思是要等這個周末,兩口子收拾好,從從容容地回去,也算是挑一個吉利的日子吧。

7

文生是不願意搬到阿秀家去住的,他覺得要是搬到阿秀家,自己就好比一個偷了別人東西的毛賊,被東西的主人發現後,隔天又冤家路窄,相聚在光天化日下。阿秀說:“怕什麼,那房子也有我的一份呢。”

周末,阿秀兩口子回來了,文生見著韓五姨心裏發虛,跟她說話、在她眼皮底下辦事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一點兒的小事觸犯了她,惹得她勃然大怒。吃飯的時候,文生的屁股都是半掛在椅子上的,夾點菜,筷子也是伸伸縮縮的。韓五姨就撇嘴。老李是個憨厚的人,說:“文生啊,都是自家人了,不要見外啊。”文生說:“俺不會見外的。”韓五姨聽了更加不高興了,說:“什麼俺不俺的,多難聽,我們家人都不說俺。”

“俺”字好改口,最難叫的還是“媽”。剛回來的那天,文生在阿秀的抑掇下,接連叫了韓五姨好幾聲“媽”,韓五姨卻無動於衷地坐在沙發上,就好像一切與己無關。文生的心就打健了,還是喊她“五姨”。可阿秀又不滿意了,阿秀說:“你就喊她‘媽’,她不應是她的事,你不喊就是你的事。”

晚上,老夫妻倆在臥室裏,‘老李說:“事情都到這地步了,他喊你‘媽’,你就應一聲歎,也給孩子一個台階下。”韓五姨說:“不是我不想應,你不知道我一聽見他叫我‘媽’,我這心口就疼呢。”

回到中山大街,阿秀還是睡自己從前的房間,文生也住進去。其實對李家來說隻不過是多添了一個人,房子的格局都不用改變,文生的到來實際上對家裏的影響不大。

再一個周末,阿秀領著文生去了趟家具城,挑了一張雙人床,又買了一個席夢思床墊。家中她從前睡的那張單人床,現在不堪重負,有時候翻個身,它也要暖昧地叫一聲。而且睡兩個人實在擠得慌,好在文生不胖,要換了從前的徐遊業,還不得有人擠到床底去?阿秀自己這麼想著,不好對文生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