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成的那隻手停在了半空中,像一隻鍾擺停電了。他說,那看誰的呢,換一部?他說的時候連忙從那堆貝殼中站了起來,按了暫停,又找別的碟。屏幕上一片猛烈的雪花落下來,砸著她,像時空正在這屋子裏神秘地轉換。然後,雪花突然消失了,屏幕上一個女人在脫衣服,一個男人從身後抱住了她。典型的歐洲文藝片,從做愛開始,到做愛結束。頹廢,優雅,蒼涼。他們又靜靜地退回貝殼叢裏,他的那隻手猶豫了一下又放在了她的肩上。這次她沒躲。他們看著電影裏的男人和女人,突然,她覺得自己正懸在這屋子上空高高地看著坐在沙發上的男人和女人。明晰,親切,卻是兩朵玻璃上的霜花。這時,空中的她看到沙發上的那個自己突然抓起遙控器把電視關了,屏幕黑了,像掉到了一口井裏,屏幕上的男人和女人倏地沒有了聲息。王玉成那隻手還擱在那,像正被煎著的魚,不知道該取下來還是該繼續放在那,他小心地看著她的側麵,問了一句,又怎麼了?她猛地掙開那隻手,像尾魚一樣把自己甩上了岸。她的話也像條魚一樣,明晃晃的,濕漉漉的,就會說怎麼了,怎麼了,你就不會說句別的嗎?
那隻手試探著,囁喏著,涎了臉一般又伸了過來,冷澀的手,手心裏卻是一點堅硬的芯子。她縮了縮,沒縮處,隻好硬硬地倒在他懷裏。屋裏很靜,太靜了,反而有沙沙的寂靜鋸著耳朵。他輕輕拍著她的肩膀說,又怎麼了,我最怕你生氣了,別人哄一哄就好了,你卻是怎麼哄也緩不過來的。汪靜路冷笑,這麼說,你哄過很多女人的。王玉成拍她的那隻手停了兩停,然後又接上了,他的聲音裏突然冒出些笑泡,努力壓住了最下麵的一些堅硬的東西,他說,今天怎麼了,誰又惹你了?汪靜路冷著臉,看著白白的牆說,我換副耳釘你也看不到,換種化妝品你也不知道,你還知道什麼。王玉成在她頭頂上幹幹地笑,原來是因為這個呀,男人是不注重細節的,那麼注重細節的男人怕女人也受不了。你給我這麼大的壓力,就是再成熟的男人也慌得不會疼女人了。來,讓我看看換了副什麼耳釘,委屈成這樣。
汪靜路便順著這個台階往下走,她才懶得真趕盡殺絕。她知道,他也知道,她無論怎麼放縱自己去任性,根子上仗的不過是他對她的一點喜歡,或者,他對她的一點需要。她從眉梢裏給了他一點點嫵媚以示緩和局麵,然後用手摸摸自己的耳垂,做小女人狀,怎麼樣?說完這三個字的同時,她的那隻手便直直釘在了耳垂上,半天沒動。這時,王玉成也看清楚了,她的一隻耳垂上戴著一隻藍寶石耳釘,另一隻耳垂上卻是空的。那一隻耳釘冷冷地形影相吊地亮在那裏。汪靜路的那隻手在觸到那隻空耳垂的一瞬間,她覺得那隻沒有耳釘的耳眼像她身體上的一個洞,風從那裏麵鑽出來,凜冽地裹著她,她像棵秋天的樹,站在那裏落葉紛飛。公交車過橋的時候,那耳釘還在,那是什麼時候丟的?兩個人開始在沙發上天翻地覆地找,把所有的枕頭扔到地上,找遍了每一個縫隙,沒有。又開始在地上找,也沒有。她進來就是這條直直的路線,更不可能在其他地方。那就是丟在了公交上?或者站牌下?那一點涼而硬的藍寶石的光靜悄悄地從她身上熄滅了。
兩個人靜靜地細細地沐浴在一片浩瀚的安靜裏,汪靜路直直看著王玉成,她的眼睛忽然變得很大很深很靜,似乎這房間裏所有的安靜都從這兩隻眼睛裏漏進去了,深不見底。燈光靜靜地把他們的影子烤在了牆上,薄薄一層,像把他們風幹在了牆上。其實那不過是一個瞬間的安靜,卻被他們拉長了幾百年幾千年那麼長,他們都感覺到了,在那深不見底的安靜下麵,有什麼東西要浮出來了,尖銳的,血紅的,像岩漿一樣的東西在他們腳下暗流湧動。周圍的空氣也突然如石南花般迅速妖冶地生長起來,纏繞著他們,把他們舉在空中。汪靜路像尊石像一樣靜靜地看著王玉成的嘴唇,她平靜而殘忍地等著那嘴唇後麵的聲音。終於,那嘴唇開始動了,他終於先說話了,他的聲音是打著飄出來的,像係在他牙齒間的一條絲帶,軟的,滑的。丟就丟了,破財免災嘛。她等著,站在血紅的石南花叢裏等著他繼續說下去,然而,他已經說完了。他的嘴唇又嚴嚴實實地重新合上了。見底了。岩漿和石南花凝固住了,像冰雕雪刻的叢林。他們的腳又重新落在了堅硬的地上。她垂下了眼睛,把目光從他嘴唇上收回來了,像是把她整個人都收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