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在接到這個電話的第二天,範小君就請了假,直接從湖北飛過來了。範小君是汪靜路大學本科時最好的朋友,大學宿舍一米寬的窄床上,兩個人經常擠在一張床上睡覺,好得割頭換骨似的,恨不得長進對方的身體裏合成一個人才好。範小君是她喜歡的那類女生,看起來很文靜,精通詩詞,但是有點邪。因為她發現,範小君沒有固定的男朋友,卻有很多情人。她雖然情人不斷,卻有個怪癖,就是從不肯花男人的錢,也不接受男人送她的任何東西。對這個問題汪靜路從沒有過問過,因為憑直覺,她覺得範小君一定是在什麼時候遇過一個坎,這個坎看似被時間埋起來了,其實卻在她身體裏一直長著,隻是長著長著變異了,像一棵植物突然變成了另外一種品種。她在自己的身體深處為自己的生長創造出了一種獨特的氣候,那隻是適合她一個人的氣候,別人嫁接過去都活不了。
大學四年汪靜路在這方麵隻說過她一次,那一次之後,她們兩個人約有半年沒有說話。那是個夏天的晚上,她們兩個人在酒吧喝酒,酒喝得多了些,話題就有些刹不住了,汪靜路突然指著範小君說,你這個人啊,永遠是那麼清高,對男人也是那麼清高,明明被他們占了便宜還那麼清高地不要他們的任何東西。你以為他們因此敬仰你,更愛你啊,你錯了,他們占了你的便宜還省了錢,還不知道偷著樂成什麼樣子。你不要這樣清高了,對你有什麼好處,你得讓他們付出,不然他們反而看輕了你。
範小君正拿著杯子的手在半空中猝然停住了,她們從琥珀色的酒裏看著對方的臉,對方的臉都像是被酒泡過的標本,蒼白,死滯,眼珠子亮的像是琉璃做的,卻是遠的不能再遠,像是隔了幾千裏地望過來的。酒裏的氣泡嘶嘶地叫著往上竄,像長在酒裏的神經,要跳出去,跳出去。汪靜路的酒立刻醒了一半,可是,晚了,範小君開始說話了,她斜挑起一隻嘴角看著她,目光是涼的遠的,照你這麼說,我是應該收男人的錢了?和誰在一起就要收誰的錢,要換了你就會這麼做,是不是?你覺得這和賣有什麼區別?我收他們的錢,他們的東西,然後,讓他們心安理得地和我做愛?讓他們想,反正已經是付過錢了,又不是白做。
白做?原來這兩個字是從那個晚上生長起來的,這七八年裏一直長在她的身體深處,隻是她自己不知道,一回頭,它已經在她身體裏長得這般枝葉繁茂,簡直是一片濃蔭裹著她的五髒六腑。怪不得那天她剛從趙大鵬嘴裏聽到這個詞就有心驚肉跳的感覺,原來,它觸到了她的神經,她那些破碎的,生長在細枝末節溝溝坎坎裏的神經,其實,它們都活著。在她身體裏,一直就無聲無息地活著。
不管怎樣,她們還是平安無事地度過了自己的四年大學。然後在不同的城市讀研,然後畢業,畢業一年之後,這次,又是她,用一個電話就殘忍地把這段時光從最下麵切開了,露出了六年前的那個截麵。她到底想幹什麼?如果範小君真的來了,她又想幹什麼?難道是因為從那晚起,她們就沒有真正地了斷過?現在,範小君就坐在自己對麵。在汪靜路的屋子裏,範小君一邊大口吃著點心,一邊對汪靜路說,親愛的,你這麼精明的人,這種事情怎麼會在你身上發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