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子美「暗飛螢自照」,語隻是巧。韋蘇州雲:「寒雨暗深更,流螢度高閣。」此景色可想,但則是自在說了。因言:「國史補稱韋『為人高潔,鮮食寡欲。所至之處,掃地焚香,閉合而坐。』其詩無一字做作,直是自在。其氣象近道,意常愛之。」問:「比陶如何?」曰:「陶卻是有力,但語健而意閑。隱者多是帶氣負性之人為之。陶欲有為而不能者也,又好名。韋則自在,其詩直有做不著處便倒塌了底。晉宋間詩多閑淡。杜工部等詩常忙了。陶雲「身有餘勞,心有常閑」,乃禮記「身勞而心閑則為之也」。
韋蘇州詩高於王維孟浩然諸人,以其無聲色臭味也。
韓詩平易。孟郊吃了飽飯,思量到人不到處。聯句中被他牽得,亦著如此做。
人不可無戒慎恐懼底心。莊子說,庖丁解牛神妙,然才到那族,必心怵然為之一動,然後解去。心動便是懼處。韓文鬥雞聯句雲:「一噴一醒然,再接再礪乃!」謂雖困了,一以水噴之便醒。「一噴一醒」,即所謂懼也。此是孟郊語,也說得好。又曰:「爭觀雲填道,助叫波翻海!」此乃退之之豪;「一噴一醒然,再接再礪乃!」此是東野之工。
韓退之詩:「強懷張不滿,弱力闕易盈。」上句是助長,下句是歉。
退之木鵝詩末句雲:「直割蒼龍左耳來!」事見龍川誌,正是木鵝事。
李賀較怪得些子,不如太白自在。又曰:「賀詩巧。」
劉叉詩:「鬥柄寒垂地,河流凍徹天。」介甫詩:「柳樹鳴蜩綠暗,荷花落日紅酣。」王建田家留客雲:「丁寧回語屋中妻,有客莫令兒夜啼!」
詩須是平易不費力,句法混成。如唐人玉川子輩句語雖險怪,意思亦自有混成氣象。因舉陸務觀詩:「春寒催喚客嚐酒,夜靜臥聽兒讀書。」不費力,好。賜。
「行年三十九,歲莫日斜時。孟子心不動,吾今其庶幾!」此樂天以文滑稽也。然猶雅馴,非若今之作者村裏雜劇也!佐同。
白樂天琵琶行雲「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雲雲,這是和而淫;至「淒淒不似向前聲,滿坐重聞皆淹泣」!這是淡而傷。
唐文人皆不可曉。如劉禹錫作詩說張曲江無後,及武元衡被刺,亦作詩快之。白樂天亦有一詩暢快李德裕。樂天,人多說其清高,其實愛官職。詩中凡及富貴處,皆說得口津津地涎出。杜子美以稷契自許,未知做得與否?然子美卻高,其救房管,亦正。
木蘭詩隻似唐人作。其間「可汗」「可汗」,前此未有。
黃巢入京師,其夜有人作詩貼三省門罵之。次日盡搜京師,識字者一切殺之。詩莫盛於唐,亦莫慘於唐也!
先生偶誦寒山數詩,其一雲:「城中娥眉女,珠佩何珊珊!鸚鵡花間弄,琵琶月下彈。長歌三日響,短舞萬人看。未必長如此,芙蓉不奈寒!」雲:「如此類,煞有好處,詩人未易到此。公曾看否?」壽昌對:「亦嚐看來。近日送浩來此灑掃時,亦嚐書寒山一詩送行雲:「養子未經師,不及都亭鼠。何曾見好人?豈聞長者語?為染在熏蕕,應須擇朋侶。五月敗鮮魚,勿令他笑汝!」壽昌。
因舉石曼卿詩極有好處,如「仁者雖無敵,王師固有征;無私乃時雨,不殺是天聲」長篇。某舊於某人處見曼卿親書此詩大字,氣象方嚴遒勁,極可寶愛,真所謂「顏筋柳骨」!今人喜蘇子美字,以曼卿字比之,子美遠不及矣!某嚐勸其人刻之,不知今安在。曼卿詩極雄豪,而縝密方嚴,極好。如籌筆驛詩:「意中流水遠,愁外舊山青。」又「樂意相關禽對語,生香不斷樹交花」之句極佳,可惜不見其全集,多於小說詩話中略見一二爾。曼卿胸次極高,非諸公所及。其為人豪放,而詩詞乃方嚴縝密,此便是他好處,可惜不曾得用!子蒙同。
東坡作詩譏一昏闇之人,有句雲:「煙雨塞九竅!」黎蒙子詩。
蜚卿問山穀詩,曰:「精絕!知他是用多少工夫。今人卒乍如何及得!可謂巧好無餘,自成一家矣。但隻是古詩較自在,山穀則刻意為之。」又曰:「山穀詩忒好了。」
陳後山初見東坡時,詩不甚好。到得為正字時,筆力高玅。如題趙大年所畫高軒過圖雲:「晚知畫書真有益,卻悔歲月來無多!」極有筆力。其中雲「八二」者,乃大年行次也。
「閉門覓句陳無己,對客揮毫秦少遊。」無己平時出行,覺有詩思,便急歸,擁被臥而思之,呻吟如病者,或累日而後成,真是「閉門覓句」。如秦少遊詩甚巧,亦謂之「對客揮毫」者,想他合下得句便巧。張文潛詩隻一筆寫去,重意重字皆不問,然好處亦是絕好。
陳博士在坡公之門,遠不及諸公。未說如秦黃之流,隻如劉景文詩雲:「四海共知霜滿鬢,重陽曾插菊花無?」陳詩無此句矣。其雜文亦自不及備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