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文下詩
或言今人作詩,多要有出處。曰:「『關關雎鳩』,出在何處?」
因說詩,曰:「曹操作詩必說周公,如雲:『山不厭高,水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又,苦寒行雲:『悲彼東山詩。』他也是做得個賊起,不惟竊國之柄,和聖人之法也竊了!」
詩見得人。如曹操雖作酒令,亦說從周公上去,可見是賊。若曹丕詩,但說飲酒。
古詩須看西晉以前,如樂府諸作皆佳。杜甫夔州以前詩佳;夔州以後自出規模,不蘇黃隻是今人詩。蘇才豪,然一滾說盡,無餘意;黃費安排。
選中劉琨詩東晉詩已不逮前人,齊梁益浮薄。鮑明遠才健,其詩乃選之變體,李太白專學之。如「腰鐮刈葵藿,倚杖牧雞豚」,分明說出個倔強不肯甘心之意。如「疾風衝塞起,砂礫自飄揚;馬尾縮如蝟,角弓不可張」,分明說出邊塞之狀,語又俊健。
淵明詩平淡出於自然。後人學他平淡,便相去遠矣。某後生見人做得詩好,銳意要學。遂將淵明詩平側用字,一一依他做。到一月後便解自做,不要他本子,方得作詩之法。
或問:「『形夭無千歲』,改作『形天舞幹戚』,如何?」曰:「山海經分明如此說,惟周丞相不信改本。向薌林家藏邵康節親寫陶詩一冊,乃作『形夭無千歲』。周丞相遂跋尾,以康節手書為據,以為後人妄改也。向家子弟攜來求跋,某細看,亦不是康節親筆,疑熙豐以後人寫,蓋贗本也。蓋康節之死在熙寧二三年間,而詩中避『畜』諱,則當是熙寧以後書。然筆畫嫩弱,非老人筆也。又不欲破其前說,遂還之。」
蘇子由愛選詩「亭皋木葉下,隴首秋雲飛」,此正是子由慢底句法。某卻愛「寒城一以眺,平楚正蒼然」,十字卻有力!
齊梁間之詩,讀之使人四肢皆懶慢不收拾。
晉人詩惟謝靈運用古韻,如「佑」字協「燭」字之類。唐人惟韓退之柳子厚白居易用古韻,如毛穎傳「牙」字、「資」字、「毛」字皆協「魚」字韻是也。
唐明皇資稟英邁,隻看他做詩出來,是甚麼氣魄!今唐百家詩首載明皇一篇早渡蒲津關,多少飄逸氣概!便有帝王底氣焰。越州有石刻唐朝臣送賀知章詩,亦隻有明皇一首好,有曰:「豈不惜賢達,其如高尚何!」
李太白詩不專是豪放,亦有雍容和緩底,如首篇「大雅久不作」,多少和緩!陶淵明詩人皆說是平淡。據某看,他自豪放,但豪放得來不覺耳。其露出本相者是詠荊軻一篇,平淡底人如何說得這樣言語出來!
張以道問:「太白五十篇古風不似他詩,如何?」曰:「太白五十篇古風是學陳子昂感遇詩,其間多有全用他句處。」
杜詩初年甚精細,晚年橫逆不可當,隻意到處便押一個韻。如自秦州入蜀諸詩,分明如畫,乃其少作也。李太白詩非無法度,乃從容於法度之中,蓋聖於詩者也。古風兩卷多效陳子昂,亦有全用其句處。太白去子昂不遠,其尊慕之如此。然多為人所亂,有一篇分為三篇者,有三篇合為一篇者。佐同。
李太白終始學選詩,所以好。杜子美詩好者亦多是效選詩,漸放手,夔州諸詩則不然也。
或問:「李白:『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前輩多稱此語,如何?」曰:「自然之好,又不如『芙蓉露下落,楊柳月中疏』,則尤佳。」
「人多說杜子美夔州詩好,此不可曉。夔州詩卻說得鄭重煩絮,不如他中前有一節詩好。魯直一時固自有所見。今人隻見魯直說好,便卻說好,如矮人看戲耳!」問:「韓退之潮州詩,東坡海外詩如何?」曰:「卻好。東坡晚年詩固好。隻文字也多是信筆胡說,全不看道理。」
杜子美晚年詩都不可曉。呂居仁嚐言,詩字字要響。其晚年詩都啞了,不知是如何,以為好否?
杜詩:「萬裏戎王子,何年別月支?」後說花雲雲,今人隻說道戎王子自月支帶得花來。此中嚐有一人在都下,見一蜀人遍鋪買戎王子,皆無。曰:「是蜀中一藥,為本草不曾收,今遂無人蓄。」方曉杜詩所言。
文字好用經語,亦一病。老杜詩:「致思遠恐泥。」東坡寫此詩到此句雲:「此詩不足為法。」
杜詩最多誤字。蔡興宗正異固好而未盡。某嚐欲廣之,作杜詩考異,竟未暇也。如「風吹蒼江樹,雨灑石壁來」,「樹」字無意思,當作「去」字無疑,「去」字對「來」字。又如蜀有「漏天」,以其西北陰盛,常雨,如天之漏也,故杜詩雲:「鼓角漏天東。」後人不曉其義,遂改「漏」字為「滿」,似此類極多。
「天閱象緯逼」,蔡興宗作「天窺」,近是。蔡雲:「古本作『窺』。」史:「以管窺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