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的夜,樹影幢幢,蟲鳴啾啾。
我同陵並排立在雲端,有風拂麵,我們之間又恢複沉默。
早便習慣了這般,同陵在一道久了,不說話也不覺尷尬,我們隻是靜靜聽著黑夜裏身旁的氣息,似乎連呼吸韻律都變得適應彼此。
我猶疑著陵怎麼會認識那兔兒小道。我同大夫人間的冷眼相對,便八成是那兔兒引起的吧。但我並不願多質疑,我信陵,從四年前開始,一直都相信。
起初並不是這樣的。我長了十八歲,卻似乎總是脫不開火帶來的噩夢。八歲,十三歲……劉瑉熏因我廢掉雙腿,無奈,我本就覺得自己配他不上,我失了家,失了娘親,我本就是他的負累,好端端要似藤蔓般與他糾結,敢愛卻不敢言。那麼便不說吧,他對我好,卻又似乎隻是本著愛徒之心,一絲一毫從不逾矩。那麼便不說吧,或許我可以順利遇到一個彼此適合的人,然後便出嫁,從此與劉瑉熏各自成家,各自美滿。可最後我偏又害得他不能行路。
真正如大夫人所說,我便是劉瑉熏的劫數。事已至此,我憑什麼以為伴著他照顧他便能贖罪,若是沒有我,若是沒有我……至於那點癡心妄想,嗬,劉瑉熏不能走路了,卻仍是國舅府公子劉瑉熏,仍是溥朝第一詩人劉瑉熏。而我,縱是一副傾城貌,縱是一副比幹竅,我仍是魚幼微,仍是出身低微,仍是眾人眼中劉瑉熏的女學生。
“大仙的話你不是沒有聽到。再言,你已經害了瑉熏的一雙腿,難道要害他連最後的雅名也要失掉?”
那日,大夫人如是對我說。她的語氣並非惡狠狠,用的是一種淡然的語調,淡然得叫我心慌,叫我知道,便是單單癡望幾眼劉瑉熏,也不可以。
我仍舊照料劉瑉熏,隻是麵目卻愈發淡漠,與他之間的話題愈發純粹。心中有一顆種子在十三歲時悄悄紮了根,卻從未見過日光,從未發芽,時光太久,或許某天,一瞬就會腐爛。
那些日子,我哀絕得快要放棄,是陵將我從自責與懊悔的深淵中拉出來。
“在想什麼?”他覺察我的閃神,於是放慢一些,微側了頭淡淡問我。
“陵,你說,腿若是已經廢了四年的話,還有希望恢複嗎?”
陵的身影似乎怔了一下,後來索性停下了。於是我也將雲頭定住。他今日似乎有些不同於往常,竟會這般正麵地居高臨下地望我。說起來,四年來我卻是第一次這樣直視他的眉眼。
初時自然也會驚歎他的俊美,說來慚愧,我足足花了三兩個月才算慢慢習慣過來,今日這般被他逼視,喏,我卻又有些窘迫了。他的眼裏生了很重的霜意,良久才輕聲道:“你是,為他問麼?”
他,又是他。陵與鷂,似乎口中都說起過這個他。而今日看來,這個他卻指的該是劉瑉熏。
“唔,”我擠出一絲笑,“是啊。你說,還有希望麼?”
陵的眉眼迅速地黯淡下去,氣氛愈顯靜默。我見他這幅模樣,剛想同他換個話題,卻覺得一隻有力的手倏地拉住了我的手腕。我一下愣住,隻覺衣袂被風刮起老高,風“呼呼”響在耳邊,樹影則一氣地後退起來。臉變得冰涼,陵仍舊拉著我的手腕,鬆鬆扣著,卻似乎掙不脫,當然我也不會去掙脫。
他的袖口輕輕似一隻小爪,一下下撓著,不知怎的我的右臉竟有些發燒,於是雙頰一冰一火,真正矛盾。他不說話,仍舊抿著唇,嘴角無言生出堅毅,優美的下巴上隱隱可見青青的胡茬。我的心中忽地生出一股奇妙。那奇妙同之前那顆快要腐爛的種子一樣,來得全無征兆與道理,我隻覺胸口顫顫的,不知為何便覺得圓滿。我以為自己這四年接觸的男子隻有劉瑉熏,卻總是不自覺將陵排除在外。今日想來,似乎,似乎他不單是男子,還是一個極俊美極叫我安心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