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中的民間歌謠,以戀歌為最多,我們很喜愛《子夜歌》、《讀曲歌》等;我們也很喜愛《詩經》中的戀歌。在全部《詩經》中,戀歌可說是最晶瑩的圓珠圭璧;假定有人將這些戀歌從《詩經》中都刪去了——像一部分宋儒、清儒之所主張者——則《詩經》究竟還成否一部最動人的古代詩歌選集,卻是一個問題了。這些戀歌雜於許多的民歌、貴族樂歌以及詩人憂時之作中,譬若客室裏掛了一盞亮晶晶的明燈,又若蛛網上綴了許多露珠,為朝陽的金光所射照一樣。他們的光輝竟照得全部的《詩經》都金碧輝煌,光彩炫目起來。他們不是憂國者的悲歌,他們不是歡宴者的謳吟,他們更不是歌頌功德者的曼唱。他們乃是民間小兒女的“行歌互答”,他們乃是人間的青春期的結晶物。雖然注釋家常常奪去了他們的地位,無端給他們以重厚的麵幕,而他們的絕世容光卻終究非麵幕所能遮掩得住的。
戀歌在十五國風中最多,《小雅》中亦間有之。這些戀歌的情緒都是深摯而懇切的。其文句又都是婉曲深入,嬌美可喜的。他們活繪出一幅二千五百餘年前的少男少女的生活來。他們將本地的風光,本地的人物,襯托出種種的可入畫的美妙畫幅來。“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不見子都,乃見狂且!”(《鄭風》)這是如何的一個情景。“十畝之間兮,桑者閑閑兮,行與子還兮。”(《魏風》)這又是如何的一個情景。“雞既鳴矣,朝既盈矣。匪雞則鳴,蒼蠅之聲。”(《齊風》)這又是如何的一個情景!但在這裏不能將這些情歌一一地加以征引,姑說幾篇最動人的。衛與鄭,是詩人們所公認的“靡靡之音”的生產地。
至今“鄭衛之音”,尚為正人君子所痛心疾首。然《鄭風》中情詩誠多,而《衛風》中則頗少,較之陳、齊似尚有不及。鄭、衛並稱,未免不當。《鄭風》裏的情歌,都寫得很倩巧,很婉秀,別饒一種媚態,一種美趣。《東門之》一詩的“其室則邇,其人甚遠”,“豈不爾思,子不我即”,與《青青子衿》一詩的“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一日不見,如三月兮”,寫少女的有所念而羞於自即,反怨男子之不去追求的心懷,寫得真是再好沒有的了。“子不我思,豈無他人,狂童之狂也且!”(《褰裳》)似是《鄭風》中所特殊的一種風調。這種心理,卻沒有一個詩人敢於將她寫出來!其他像《將仲子》、《蘀兮》、《野有蔓草》、《出其東門》及《溱洧》都寫得很可讚許。
《陳風》裏,情詩雖不多,卻都是很好的。像《月出》與《東門之楊》,其情調的幽雋可愛,大似在朦朧的黃昏光中,聽梵阿林的獨奏,又如在月色皎白的夏夜,聽長笛的曼奏: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兮,舒憂受兮,勞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紹兮,勞心慘兮。
——《月出》
《齊風》裏的情詩,以《子之還兮》一首為較有情致。《盧令令》一首則音調流轉動人。齊鄰於海濱,也許因是商業的中心,而遂缺失了一種清逸的氣氛。這是商業國的一個特色。又齊多方士,思想多幻緲虛空,故對於人間的情愛,其謳歌,便較不注意。《秦風》中的《蒹葭》,措辭宛曲秀美。“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央。”即音調也是十分的宛曲秀美。
民間的祝賀之歌,或結婚、迎親之曲,在《詩經》裏亦頗不少。《關雎》、《桃夭》、《鵲巢》等都是結婚歌。《螽斯》及《麟趾》則皆為頌賀多子多孫的祝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