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人們傻眼了,人比人得死,曲勝寬的這坑水太深,耗子操牛,玩的也太大。不出水,真是難見兩腳泥呀!
曲勝寬又放出話來,修校舍築村路隻是萬裏長征走下的第一步,下一步,獾子溝也得一村一品啦!咱的一品,就是種植五味子,我都打聽好了,這東西,正適合咱這一帶山區種植,不光國內好賣,連日本韓國東南亞都大掙著口袋呢。可萬事開頭難,種植五味子,最少三年才能見收益,頭三年,大家就得勒緊褲帶吃點苦了,過了三年,我保證家家年收入翻一番,再過三年,還翻一番。我這設想,市長非常堅持,他說一年最少要來咱村看一次呢!
可村人們仍覺曲勝寬有些忽悠。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官,那市長要是有一天突然調走了呢?咱小百姓勒緊的褲帶還勒脖啊?
搓澡
孫春平
二十年前,我在一家工廠當電焊工。往往任務單一下到班組,工時就要求得很緊,加上整天跟鐵板角鐵打交道,活計確實不輕鬆。所以每天一收工,一身汗水的工友們便忙著往廠裏的澡塘奔。
身子在熱水裏泡過,筋骨就鬆軟了,懶懶的不願動。每到這時,韓鐵良便不知從什麼地方摸過來,說來,我給你搓搓。我說,還是自個我來吧,你眼睛有病呢。鐵良笑說,怕我搓不到地方是不?落下指甲大的死角,算咱技術不到家,返工重來。說著,他的手已有力地抓住了我的胳膊,不由你不讓他搓了。若是再推謝,看在眼裏的嶽工長便會說,鐵良既有這點心意,就讓他搓搓吧,都是哥們兒,誰跟誰哩。
韓鐵良搓澡的手法與時俱進,該重的地方重,該輕的地方輕,細致而周到。那年月,城裏還沒有高檔洗浴中心,更別說專業搓澡工了。我和工友們享受到的這份待遇,已很有了超前的味道。
一邊搓,自然就要一邊聊。我說,你最近拜了搓澡的師傅吧?鐵良說,有師傅你幫我找一個。這些天,我天天燒盆熱水給我兒子搓澡,嚇得嘎小子一見我燒水就老遠地跑,說我給他搓禿擼皮啦。聽了這話,不知就裏的可能會哈哈笑,可我卻笑不出來。我低聲說,鐵良,你這是何苦?鐵良好一陣才又說,這話到此拉倒,可不許再和別人說。又扭頭對浴間的別人大聲說,焊工班的都再泡泡,我挨個來,別的班組的要想搓,就多等一會吧。
韓鐵良本是我們焊工班的骨幹,身子骨結實,技術也沒的說。可老天爺不知發了什麼神經,突然之間就讓他害上了視網膜障礙,視力急劇下降。焊工靠的主要是眼睛,一個近乎失明的人還能做什麼?鐵良對嶽工長說,那我就打打雜吧。嶽工長把腦袋搖成了撥浪鼓,說可別,咱玩的都是鐵活,你眼睛不好,磕了碰了可了不得。再說,周圍都是電弧光,那玩意兒對眼睛傷害最大,你可別越尿炕越喝稀粥了,還是回家好好養著吧。
嶽工長趁鐵良不在的時候,招集班組裏所有的工友開了一個會。他說,鐵良的事,我就不多說了。我問過廠長,報個工傷行不?廠長說,報工傷就影響廠裏的安全生產指標了。可鐵良家的情況大家也知道,媳婦那個街辦小廠帶死不活的,兒子才五歲,要是鐵良再休了病假,兩口子的那點收入怕是連日子都不好往下過了。所以我的意見,咱們還是讓鐵良回家養病,但不往上報病假,他頭頂上的這座山咱們大家給扛起來,計件工資和獎金就拿大家的平均數。這樣一來,各位在收入上難免都要吃點虧,現在雖說不大講階級感情的話了,但兄弟姐妹的情義咱們卻不能丟。我就這麼個意見,大家都再琢磨琢磨。嶽工長的話間剛落,立刻有人喊,那還商量個啥,就這麼定了。嶽工長說,大家都表個態。立刻,二十多條手臂齊刷刷都高高地舉了起來,好像真能擎起韓鐵良頭上那座山似的。
但韓鐵良的眼睛並沒見好,一個月後,視網膜脫落,他徹底失明了。工友再見他時,是在廠裏的澡塘,他已赤條條地脫好了,鼻梁上卻架著一副電焊工的深色墨鏡。他依著聲音跟工友打招呼,大家以為他隻是來洗澡,沒料到他又主動要給大家搓澡。起初誰也沒太注意,可第二天,第三天,他總是先一步來浴池,大家便都心知肚明了,也不好再拂了他一片執著而苦澀的好意。而在進浴室之前,他還先摸到車間外的自行車棚裏,將班組裏那幾位女工的車子擦得幹幹淨淨。都說盲人有奇功異能,誰也猜不透鐵良是用什麼辦法,將那幾位姐妹的車子找得那麼準確無誤的。
這般情景持續了足有將近兩年的時光。工友們都接受過鐵良的搓澡或擦車,為這事,大家反倒覺得有些慚愧和內疚。鐵良命不濟,他卻這麼自尊而剛強,他的自尊與剛強似乎更讓我們感受到一種責無旁貸的責任。
突然有一天,聽嶽工長說鐵良退職了,手續都辦利索了。大家驚訝,下班後便齊齊去了他家,七嘴八舌地責怪他不應該,又玩笑地問他,你不想給我們搓澡啦?鐵良鄭重地說,想,想啊,我會想一輩子。隻是外市最近成立了一個保健按摩所,我去報名了,可人家一聽說我是在職職工,就不同意了,因為那家按摩所是殘聯專為沒有工作的盲人建的。各位弟兄對我的情義,我心裏記著呢,記一輩子,等我啥時回家,一定還去廠裏,各位就把身上的皴都給我攢著吧。說得大家都笑起來,雖然笑得都很苦楚。
不久,我也調到市裏一家文化單位工作,偶爾遇到昔日工友聊起來,知道鐵良果然常回廠裏看望大家,後來便聽說鐵良將城裏的房子賣了,攜妻帶子一塊搬到他所去的那個城市。看來鐵良的處境果真一天天好起來了,剛強人總有剛強人的廝拚與補償,老天有眼,瞎家雀終是餓不死的。
前些日子,我去鐵良所在的那座城市出差,晚上沒事,見賓館下麵有洗浴中心,就奔了進去。給我搓澡的是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那身材那眉眼都像年輕時的韓鐵良。我伏在搓澡床上問他姓啥,小夥子果然答姓韓。我又問韓鐵良是你什麼人,小夥子便驚訝了,說你認識我爸?我翻身而起,說我姓孫,跟你爸爸在一個班組幹過好幾年。小夥子高興地說,是孫叔啊!我爸常把你們在一起時的照片拿給我看,挨個說哪位叔叔姓啥叫啥,哪位姑姑是啥性格。孫叔你可見老了,我都不敢認了。我感慨地說,歲月不饒人,你爸爸還好吧?小夥子神色黯淡下來,說我爸……已經沒一年多了。我大驚,鐵良跟我年齡相仿,雖說眼睛沒了,身子骨卻結實,怎麼說沒就沒了?小夥子又說,其實我爸也沒得什麼了不得的大病,就是肺炎,發燒,可他說住院太貴,死活不肯去,硬在家挺著,就把一條命挺丟了。臨死前,我爸拉住我的手說,以後常回爸的廠裏看看,爸欠你那些叔叔姑姑們的太多了。我回去過幾次,可廠子的大門早關了,讓我再去哪裏去找你們啊。我問,那你怎麼也幹上了這個呀?小夥子說,我中專畢業後,分到一家印刷廠,可廠子去年也放了長假,一家人的日子還得過,我又沒別的專長,就來這裏了……
兩人一時再沒別的話,我坐在那裏發呆,眼前滿是韓鐵良和工友們在一起的影子,心裏酸酸的。小夥子說,叔,你躲好,我的手藝得我爸的親傳呢。我怔了怔,抓過小夥子手上的搓澡巾,直奔淋蓬下,一任熱雨和淚水一並長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