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天,我的短信並沒換回任何反聵。傍晚回家,妻子望我,我把目光避開,她的眼圈就紅了。她說,從今天起,你和我,誰也不要再給她打電話。
這一夜,妻子睡得很早,連電視都沒看。夜深的時候,我聽門鎖有嘩嘩的響動,驚得急起身披衣,剛剛按亮電燈,身上一直帶著家門鑰匙的琳琳已站在我們床前。女兒一手抱著生日蛋糕盒,一手提著裝在塑料袋裏的北京烤鴨,肩頭披著薄薄的雪花,眼裏噙著淚水說,媽,爸,我錯了,我祝媽媽生日快樂……
那一刻,妻子已醒來,她揉著眼睛,似乎還在懷疑是不是在夢中,旋即,她跳下床,一勁兒地拍拂著女兒肩上的雪花,嘴裏也是一勁兒的埋怨:“你個傻丫頭,大老遠的你跑回來幹什麼?你不會打電話呀?你不知道天冷呀?你明天不上課啦?…….”
琳琳隻在家呆了兩個多小時,後半夜就坐車返回學校去了,她不想耽誤第二天的功課。我送琳琳去車站回來時,妻子又開始埋怨我,說就你手欠,發那個短信幹什麼?孩子來來回回吃苦受累的,還得白搭多少錢呀?我說,這哪是錢的事,你心裏熱呼去吧。
這件事,我自以為做得挺成功,關乎對子女的教育嘛,因此便說給了許多人。那天,我給遠在家鄉的老父打電話,也說到了這個事。沒想,父親沉默了好久,才說,我和你媽媽的生日你們忘記了多少次,我和你媽埋怨過你們嗎?
清風拂麵
這是個名副其實的小理發棚,簡易得沒法再簡易。四根竹竿做樁,四片灰白布充牆。
小棚裏有四個人,理發員是個高高瘦瘦的中年漢子,罩著白褂,他很健談,手忙嘴不停,此時正跟理發的那位老者聊得歡。坐在靠邊的凳上排隊的便是我和另一位小夥子。棚子雖簡陋,可理發員卻想得周到,竹竿上掛了幾本新雜誌。我漫不經心地翻著一本《婚姻與家庭》。我旁邊那位是個音樂愛好者,他東張張,西望望,嘴裏卻一刻不停地吹著口哨。
突然,口哨獨奏戛然而止。我奇怪地從雜誌上抬起眼睛,隻見獨奏者陡地站起身,竟在這比床鋪大不了多少的棚子裏踱起步來,踱到理發員身後,又蹲下身去扣鞋上的卡子。可那鞋卡並沒有鬆,隻見他裝模作樣地在鞋麵上撫弄兩下,右腳輕輕一抬,飛快地從腳底抽出一張鈔票,然後站起身,把手插進褲袋……
那是一張50元的票子。棚子裏好一陣沒進別人,我自己坐在這裏,一直沒見地上有票子,而站在棚子裏不斷活動的隻有那理發員,顯然,錢一定是他剛才掏東西時帶出來的,而現在卻進了別人的褲袋。
小夥子坐回坐位,理發員回過頭,淡淡地笑了笑,說:“就這麼屁股大的地方,坐乏了,連直直腰遛遛腿的地方都沒有。”
“行啊,也不是在這裏長住過日子。”小夥子胡亂應了一句,口哨又響起來。
我該怎麼辦?要不要馬上把他“揪”出來,還是躲得遠一點?
“喂,你們二位,誰先來呀?”漢子已在對著掛在簡易“牆”上的鏡子相麵了。理發員抖著圍巾,轉身問我們。
小夥子慌忙站起身,拔步卻往外走:“哎,你理吧,我有點急事,得走。”他對我說。
走?便宜你!我一把拉住他:“喂,你有事就先理嘛,我不忙。”先穩住他,至於下一步,我還得好好想一想。
理發師傅笑著向我點點頭,那有節奏的“嚓嚓”聲很快伴著兩個人的談話又響起來:“要個啥發型啊?”
“你看著來吧。”
理發師傅轉身抓毛巾擦了擦臉上的汗:“小夥子,工作啦,還是念書呢?”
“俺是臨時工,正給熱電廠撅屁股挖地溝呢。”
“甭愁,臨時工也照樣出息人。有句老話,‘將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強。’當年諸葛亮未出隆中時,其實也是個待業青年,一直待到27歲,未出茅廬,先定三分天下。漢朝還有個韓信,當待業青年時,受辱胯下都不在乎,後來為漢高祖打天下立下了大功。人生就怕沒個誌氣,對不?”
我驚羨理發師傅的博識和引經據典的能力,我無心再看書,便也加入了談話:“師傅,您沒少讀書呢。”
“倒是愛翻翻,下鄉那幾年,幾本閑書都讓我翻零碎了。唉,沒趕上好時候,等熬回了城,都快三十了。”
“回城沒分配工作呀?”
“分了,在紡織廠,幹保全。在廠裏的時候,一車間男工女工的頭發,差不多都歸我‘保全’。這幾年,廠裏放長假,咱總得找個掙飯吃的營生吧,就把業餘變成專業啦。可廠裏那些工友們還常大老遠地跑來找我,剪完頭十元二十元的一扔就走人。我知道工友們的心意,可那錢咱能接嗎,凡是到這兒來剪頭的,不是蹬三輪就是守攤兒的,都不容易。大家還想著我,還記得我的這點手藝,咱就知足啦。”
說話間,棚門口跑進一個十五六歲的姑娘,懷裏抱著飯盒,進門就喊:“爸,快吃飯吧。我媽說,麵條一放就打團了。”
我翻腕看表,喲,快兩點了,忙說:“師傅,您還是先吃飯吧。”
“不忙,不忙,這小夥子有急事呢。”
“我等等,中。”小夥子表態了。
“你們年輕人的時間金貴。”師傅手中的剪刀仍在嚓嚓地響,又對站在旁邊的姑娘吩咐,“把飯盒先放凳子上。拿著扇子給這位大哥扇扇。你看他出了多少汗。”
真的,小夥子怎麼出了那麼多的汗,順著臉頰和脖頸兒往下流。天是熱,可也沒熱到這個程度啊。
姑娘撅撅嘴,執拗地端著飯盒:“我媽今天腿又痛得厲害,強撐著做了飯就又躺回床上去了。她說今兒午後要下雨,叫你早點收攤兒呢。”
“等你這位大哥剪完你就回去。”師傅又自言自語地說,“她媽在冷凍廠,那個廠也是活不起的樣子了。本來開工資都難,偏又得了個風濕性關節炎,刮風下雨的,比天氣預報都靈。”
起風了,楊樹葉兒輕輕地唱起來,可小棚子裏仍是悶熱。姑娘站在身旁,不情願地正對著那位小夥子一下一下地扇。
此時,再看那小夥子,端坐椅上,雙目緊閉,是在安然領受父女二人對他盡心盡意的服務,還是在內心對自己做著譴責?
小夥子理完發,站起身,紅頭漲臉地摸出兩元錢,往師傅手裏一塞,連聲謝都沒說,便匆匆跑出去了。我急了,跳起來要追出去,可胳膊卻被師傅緊緊地拖住了。
“師傅,不能讓他跑了!”
“他忙哩。”
“您不知道……”
“我知道,知道。”師傅笑嗬嗬地拍拍我肩頭,硬拉我坐下。
“他——”我要喊出來了。
師傅對我笑著搖搖手,然後抬起一隻腳,指給我看。原來在他腳下。正踩著小夥子剛才撿去的那張50元的票子。
“唉,人哪,誰沒從年輕時過過,知道錯了,就中啦!”
請來一個大豐收
我說的大豐收不是指遍地金黃,顆粒歸倉。大豐收是一道菜,北方農家蘸醬菜。
秘書小趙知道市委莊書記喜歡這道菜,是在莊書記到了B市一周後。莊書記迅捷地結束了到任後的應酬,帶他到管轄內的縣區視察,也總算可以隨心所欲地點一道自己喜歡的菜肴了。那天,麵對滿桌的雞鴨魚肉和當地特產,縣領導小心地問,莊書記您看還需要什麼?莊書記笑道,那就再給我來個大豐收,如何?一位副書記親自起身去後廚落實,莊書記又追了一句話,別忘了放進幾片豆腐片。
大豐收不過是幾樣可生食的時令青菜,辣椒、小蔥、茄子、紅心蘿卜或山野之寶曲麻菜等,洗淨後或掰或切,省卻走火過油,可謂立等可取,所以很快就送上來了。小趙注意了,莊書記將大豐收轉到自己麵前,也不謙讓,用豆腐片卷了小蔥,就抿著農家醬大口吃起來,極香甜。邊吃還邊說,你們這兒的豆腐片跟紅楓嶺的可差遠了。紅楓嶺的豆腐片薄可比紙,吃起來也筋道,越嚼越有味道。縣委書記忙說,我們請過紅楓嶺的師傅來嚐試,一應的家什也都帶來了,但不行。師傅們說,除非把紅楓嶺的井也拉來。莊書記笑,說那當然,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除了茅台鎮,誰能造出茅台酒?
那頓飯,莊書記對滿桌的佳肴基本沒動筷,那盤大豐收卻幾乎都進了他的嘴巴。小趙從此記牢了大豐收,也記牢了紅楓嶺豆腐片。當晚,小趙就給G市的政策研究室主任小錢打電話,求他以後每周用城際列車給他捎來二斤豆腐片,一定要是紅楓嶺的。紅楓嶺就在G市附近,在G市集市上,隨便就可買到這種物美價廉遠近聞名卻獨屬於紅楓嶺的特產。小錢在電話裏哈哈笑,問是你老丈人還是丈母娘得意這一口啦?小趙臉一熱,也笑,說心知地知彼此彼此吧。小趙和小錢常在省裏開會時碰麵,莊書記在G市當市長時,小錢也當過他的秘書,彼此早就很熟啦。
從此,小趙家的冰箱裏總備著紅楓嶺的豆腐片,每早上班離家時小趙也都用保鮮膜仔細地裹上幾片,備在自己的手提袋裏。豆製品抗腐能力差,但除非酷暑時節,離開冰箱保質一天沒有問題。再到用餐前,小趙就悄悄將豆腐片送到服務人員手上,叮囑配在大豐收的菜盤裏。莊書記吃得高興,說在B市能經常吃到紅楓嶺豆腐片不容易,若在古時,我可就成了愛吃荔枝的楊貴妃啦。有人告訴是小趙特意帶來的,莊書記就笑哈哈地指點小趙說,你這小鬼頭啊!小趙心裏很舒坦。
夏天的時候,省裏在B市搞了一個學習班,有給機關幹部避暑度假的意思。小錢來了,小趙去拜訪,並專致謝意。B市靠大海,落日映紅了海天,兩人漫步在海灘上,自然說起了莊書記特愛吃紅楓嶺豆腐片的事。小錢很驚異,說我跟了他兩年,沒發現呀!小趙問,那莊書記愛吃什麼?小錢想了想,搖頭,說我是馬大哈,還真沒太在意,不記得了。
說話間,D市的接待辦主任小孫跑過來,問兩人在聊什麼。莊書記調任B市前,是D市的市委書記,正是小孫給他當秘書,都為同一首長牽過馬墜過鐙,這類話不必相瞞,便如實說了。小孫也大異,說莊書記最愛吃油煎小梭魚知道不知道?不要太大的,一胙大小正好。煎前一鹵鹽,有滋有味,極下飯,莊書記百吃不厭。小梭魚雖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但隻產在江河入海的兩河水交界處。當年為弄小梭魚,我可沒少動心思呢。
我這篇小小說中的B、D、G,可不是隨意按的鍵。寫秘書,就得遵守秘書們的遊戲規則。不信您去看看,任何省裏的車牌號,是不是都按城市的規模排定ABCD?莊書記由G市市長,再D市書記,再B市書記,可謂一步一個新台階,再進步,就該是省領導啦。
這一夜,小趙失眠了。他在想,莊書記為什麼不吃小梭魚卻格外青睞起了大豐收呢?他又想,小孫因小梭魚當了接待辦主任,小錢對此道一臉茫然卻當了政研室主任,雖是同一級別,發展前景卻不可同日而語。政研室主任可謂高級幕僚首長高參,前程難測。自己是學小孫還是學小錢?明日還要不要再帶上豆腐片奉上大豐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