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副市長熱氣騰騰滿麵紅光地回到家裏,進門就喊,今天可找到一個好去處!夫人奇怪,自然要問。張副市長如此這般地說了,夫人很不屑,說,家裏有現成的健跑器,又能調解速度,又隨時可知跑過的距離,放著現代化的器械不用,你去那亂七八糟的地方湊什麼熱鬧!張副市長搖頭說不然,我剛才一邊跑一邊總結出了三大好處。第一,進了人群,你便有了一種隨波而動身不由己的感覺,你想停下步來都不行。平時我在家裏跑,十分八分鍾的,不過一兩千米的樣子,先就覺得乏了煩了,今兒一口氣跑了一個來小時,少說也有五千米,不僅沒覺乏累,還身輕如燕,隻覺沒過足癮呢;第二,室外的空氣好啊,清新潤肺,氣血得補,外加有音樂伴奏,飄飄然堪比神仙;第三,也是最重要一條,去花園裏跑沒幹擾啊,迷迷蒙蒙中你不認識別人,別人也不認識你,你隻管一股腸地鍛煉身體就是。哪似在家裏,不定啥時候就有電話打來,有事沒事地煩你,放下電話誰還有心再跑?
張副市長說的都是真心話。高處不勝寒,為官不勝煩啊l
第二天,張副市長拉著夫人陪他一塊去跑。夫人果然也說好,好在清靜,好在自由,普通人的日子也是一種境界啊!
沒想清靜的日子並不長久。幾天之後,張副市長身邊就有了不少熟頭巴腦的人,先是甲局長,後是乙主任,接著又有丙廠長丁經理,陪在身邊顛顛蹦蹦,說著些說有用就有用、說沒用就沒用的話。再往後,戊己庚辛們還帶了夫人來,目的很明顯,玩的是西方社交很通行的那一套,陪著市長夫人也說些有用沒用的話。精明的張副市長想不明白這些人的耳目鼻子怎麼這般靈便,他也一時想不出不許這些人到小區裏來的理由。
最先讓尋常跑圈人感覺到宏觀異常的是花園外每晚出現的那些小轎車,奧迪本田大林肯,幽暗的路燈下閃動著神密的光。微觀異常則是那些人一來必往張副市長身邊湊。依跑圈兒的慣例,晚來的人隻需加入排尾就是,隨意楔入也可,但都是成一字隊列順時針漩動。這些人來了,何管它慣例不慣例,前後左右攢成了團,長長的隊列中好似出現了腸梗阻,使漩流怪模怪樣地再難順暢。有一日,有兩位體體麵麵的官太太還動起了口角,嘴巴裏酸酸腥腥葷葷素素地好不難聽,讓眾人不買票白看了一場“二人轉”。
接連有人找到趙大姨錢老伯們,說你們得出麵管管啦,再這樣下去咱們還咋跑?跑圈兒變成了滑稽小品拉場戲,變味啦!趙大姨為難地說,這事可是豬八戒生孩子,難死猴兒的事,讓我咋管?我連個弼馬溫都不是,管得了那些人?人們說,我們可是把你當八千歲呢,八千歲有先皇賜的龍頭拐,上打昏君下打佞臣,你咋就管不了?趙大姨說,咱們都慢慢想主意吧,天塌不下來,不急。
嘴裏說不急,趙大姨那一晚卻睡不安實了,閉上眼睛就做些稀奇古怪的夢。她夢見自己去菜市場揀菜幫,恍恍惚惚地到了街頭一個熱鬧處,那裏圍了一群人,正看南方幾個人在耍猴,那猴子穿戴了人的衣帽,作揖打躬的好不引入發笑……趙大姨一個激靈醒來,翻身坐起,就覺眼前如石光電閃,好,有主意了。
清晨,趙大姨早早到了花園,見了跑友們,便低聲布計,如此這般,又讓人們把自己的部署暗中通知下去。眾人齊說好,興奮而踴躍地分頭行動去了。
那天傍晚,跑圈兒依舊,“腸梗阻”依舊。當錢老伯在錄音機裏放出“朝花夕拾杯中酒”時,心領神會的人們便你拉我扯地陸續散去,站在四周有滋有味地看起熱鬧來,場地中央漸漸隻留了圍著張副市長和夫人的那一夥人還在不知天高地厚地跑。張副市長先覺出了異常,轉睛一看,隻覺一股滾熱的東西呼地從心底湧起,臉就如灼如燎地燒起來。他拉了夫人急往外走,那些蒼蠅一般的人還緊追著市長市長地叫,焦惱的張副市長黑了臉,不客氣地斥道:“你們不回家去幹什麼,還嫌不丟人啊!”.
張副市長走到花園門口時,聽到了人們的歡呼聲,接著奔跑的腳步聲就又整齊有力地響起來了。“……醉人的笑容你有沒有,大雁飛過菊花插滿頭……”唉,一首語無倫次的歌怎麼就這麼受人喜愛呢?
張副市長長歎了一口氣,說:“中華民謠啊!”
小小說
破案
孫春平
大山裏的輸電線遭人破壞,攔腰割走了上千米。山民們不怕夜晚的黑暗,沒電可以點油燈嘛,但正是春播抗旱的時節,抽水機一下卡了脖,吐不出水來了,村民們不能不急得嗷嗷叫罵。
縣農電局急派人下來安裝電線,公安局也來了警車。警車在大山裏轉了一天,留下兩名嘴巴上還沒長毛毛的實習偵察員,同時留下的還有一句話,讓兩名年輕的警察接受鄉派出所所長老焦領導,限期五天必須破案。警車開走前,老焦扯住刑警大隊長的袖子說,我們山裏窮,你隻留期限,不能不留點兒辦案經費吧?大隊長便從懷裏摸出一疊票子,說這是一千元,缺不補,剩不退,但破案期限沒商量,不能讓村民們罵咱們白吃飽。老焦笑著應,五天後你來警車押人吧。
老焦叫焦鳳臣,當警察老了點,年過半百,一頭花白的頭發,滿嘴巴的絡腮胡須紮蓬著,也不說刮刮。聽說當年老焦曾是縣刑警大隊的驍將,可老婆有病,一個人在山村裏拉扯著兩個孩子,老焦隻好主動請求到了大山裏。兩個小警察一進山就看出來了,大隊長對老焦挺恭敬,從案發現場出來,大隊長說坐車轉轉,老焦說,你們去轉吧,我到屯子裏看看。大隊長便由他,似乎他真能看出什麼貓貓狗狗的蹊蹺。
出發時,老焦把派出所的另兩個人也叫上了,隻留一個人在家值班。幾人直奔梁東村,一頭坐進村委會,慌得村委會主任一再問什麼事,見老焦不說,其他幾人也不吭聲,隻是喝水抽煙扯閑話。看看太陽壓山了,老焦突然起身,帶人直奔了山坳裏的郭奉全家。郭奉全是個六十多歲的老漢,枯瘦蒼老,一條腿還有些瘸。這時辰,郭奉全正和老太婆蹲在鍋台邊摸著黑咬大餅子喝菠菜湯,見一彪警察闖進屋,登時都呆呆傻傻地僵住了。
老焦問,你兒子郭大林呢?
郭奉全吭吭哧哧地答,出了正月,就出去打工了。
老焦又問,去哪兒打工啦?
郭奉全答,滿世界地轉,也不往家寫封信,我哪知道。
老焦冷笑,說前幾天村裏還有人見過他,聽說為要錢還跟你吵過架,你沒跟我說實話吧?
郭奉全怔了怔,便跳腳罵起來,是誰爛屁眼兒的亂噴糞,我兒子回來我咋沒看到?
老焦不再跟他計較,使眼色喚過派出所的兩個人,附耳低言,又大聲吩咐,沒有我的話,誰也不許擅離半步,餓了我會派人去換崗。兩人應諾著去了。看看天色徹底黑下來,老焦又問,肚皮裏都打架了,也不知為我們做點飯?郭奉全看了老太婆一眼,倔哼哼地說,這年月還派飯呀?餓了找村裏去,跟我說不上。老焦抹了一把亂胡子,說事是你兒子做下的,我找村裏幹什麼。說著,起身出了房門,就聽院裏的羊叫起來,待郭奉全驚愕地要往門外衝時,老焦嘴裏叼著一隻血淋淋的匕首,已將一隻死羊拖進屋裏,對兩個小警察說,我剝皮,你們去抱柴涮鍋,有肉吃,有湯喝,還怕餓著啊。郭奉全心疼得大叫,你、你們……憑什麼?老焦不急不惱地說,不交出犯法的兒子,活該!
第二天清晨,郭奉全要趕羊上山,老焦立在院門前攔住了,說不就是幾隻羊嘛,餓了我給它們找草行不?郭奉全又要上山種地,老焦命令小警察,你們輪班跟著他,人盯人,絕不能讓他走出你們的視線。
這天傍晚,郭家院柵上又張掛了一張羊皮,鐵鍋裏咕嘟的膻香之氣飄逸在山坳的上空。郭奉全沒等走進家門,就哭得老淚橫流,說殺吧殺吧,還不如把我殺了呢。
如是這般,一天一隻,當殺掉第四隻羊時,兩個小警察心裏不忍,也不忿,一齊對老焦抗議,說這哪是辦案?這是禍害無辜,殃及生靈,而且破案期限也眼看到了,可沒有時間再這樣瞎鬧了。老焦吃飽喝足躺在熱呼呼的炕頭上,說急個球,交不出犯罪嫌疑人算破案啊?小警察又偷偷用手機打回局裏,大隊長說,那老焦,歪嘴吹喇叭,專會玩邪(斜)門,你們穩下心,等著吧。
郭家窮,值錢的隻有七隻羊,再有的就是鍋碗和炕上的兩床破被子。郭奉全的兒子不著調,好喝又好耍,手裏沒錢時常回家鬧。郭奉全把七隻羊當成命根子,不是護得緊,早被兒子賣掉了。當院角裏孤零零地隻剩兩隻羊時,又瘦了一圈的郭奉全看了看蜷在炕角的老太婆,說交了吧,不然這個敗家精也該餓趴架啦,顧不得他了,咱老兩口還得活命呀!
郭大林是從大山裏的一個深洞中抓出來的,守著那堆不能吃不能喝的殘損電線,果然已餓得連走路都打晃了。警車拉著犯罪嫌疑人再返回郭家門前時,老焦將一疊錢放在郭奉全的粗掌上,說五隻羊,一隻二百元,這可是頂天的高價啦。五張羊皮,你快找人熟熟,算作對你舉報有功的獎勵。虎毒護子,人之常情,我就不追究你的窩藏罪啦。
在押解郭大林回縣城的路上,兩個小警察欽佩地問,那個老郭頭要是再抗兩天可怎麼好?一千元不夠賠啦。老焦哈哈一笑,說期限可是我跟大隊長要的,我算計的他就能抗五天,再抗,我自個兒掏腰包唄。
妻子的生日
孫春平
妻子的生日是在乍暖還寒的初春時節。那天,我下班回家,阻止她下廚房,張羅著去飯店瀟灑一頓。妻子問,琳琳來電話了嗎?我搖頭,知她關心的是女兒的祝福。妻子又問,也沒發信息?我說等晚上吧,她白天有課。妻子在工廠裏當質量驗收員,車間裏對工作時間打電話打手機都有嚴格規定,所以她連手機都不配,生活得倒也清靜自如。
那頓生日宴吃得有些沉悶,妻子不止一次看表,又不止一次問我,你沒把手機關上吧?我便幹脆將手將放到她麵前,以保證她能得到女兒第一時間的祝福。後來,她又讓服務員將剩菜打包,說回家去,擔心琳琳將電話打進家裏沒人接。我說,不是有手機嘛,何必?妻子說我嫌這兒亂,提起食品盒就走了。
那是我的家裏格外沉寂也有些鬱悶的一個夜晚。妻子坐在電視機前,抓著遙控器不停地調換頻道,隻是不說話。我有意找些有趣的話題,她也很少搭話。我忍不住,抓起電話想給女兒打過去,她堅決地製止,說你賤啊?夜深,睡下,我將手機一直開著放在枕邊。但那一夜,一切都沉默著,電話沒響,手機沒響,我隻聽妻子不停地翻身,還有她壓抑的歎息,直至我沉入夢鄉。
清晨,妻子起來準備早點,臉色不好,眼圈黑著。我知她的心事,便也再不提昨日的話題。我們隻有這麼一個女兒,以前在家時,琳琳每臨自己的生日前三五日,就開始大張旗鼓地做輿論準備,離家去讀大學,到了她生日那天,妻子則從早到晚不知要打去幾次電話。怎麼到了她媽媽生日這天,就忘得這般一幹二淨呢?我心裏也有抱怨,但我不能再火上燒油,我在公共汽車上給琳琳發出短信,“你媽媽一夜未睡好。”哼,但凡還有一顆兒女的心,你自己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