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劃槳開大船
三人為眾。成群成眾者,自然要有首領核心。跑圈兒的既有數百近千之眾,哪能沒有個主事人的道理?也勿需民主選舉,幾個熱心人湊到一起,商量些不得不辦的事情,便雲多有雨般地贏得了人們的信任。也沒有官銜和職務,人們心目中的尊敬與擁戴才是最可珍貴的。
那一天,幾個熱心人又湊到一起,說錄音機越來越不好使,連彭麗嬡都常啞了嗓子唱跑調,又說總把插銷插到附近住戶的電表上也不是長事,人家不提“錢”字,咱們總得有個自覺。商量來商量去的結果,決定讓參加活動的人都交點錢,每人隻三元,湊個三兩千塊錢,支付一年的開銷就綽綽有餘了。三塊錢不多,這年月,地上掉個大鋼,小孩子都不肯彎腰揀一揀,三元錢真的不多。
“這事就交我辦吧,你們誰幫我記記帳,日後對大夥兒也好有個交待。"說話的是趙大姨,富富態態的一個老太太。趙大姨一直在居委會工作,幾十年如一日,都是義務的。她把這事看得挺簡單,也挺樂觀。
趙大姨讓當會計的兒媳做了本帳目簿子,又叫在工會工作的兒子借來隻手提電動喇叭,就披掛上陣了。她站在漩動的人流旁對著喇叭喊:“大家該咋跑還咋跑,聽我羅嗦幾句。電視劇裏有句挺有意思的話,‘錢不是萬能的,可沒有錢是萬萬不能的。’咱們的活動眼下就到了萬萬不能的時候,所以決定向每位參加活動的人收三塊錢。三塊錢不多吧?回家還不至於跟當家的拌嘴吧?打架拌嘴也不怕,你就說是老趙太太收的,叫他找我來,保準兒讓你們兩口子急皮酸臉地來了,樂樂嗬嗬地回去。交款的都有賬,日後咋個花銷還列張單子給大家貼出來,誰敢說咱是亂收費亂攤派我跟他上法院!身上揣了零錢的,現在就可以交。我知道現在有些人身上好揣這個卡那個卡的,揣疊票子也都是百元大票,嫌零錢鼓鼓囊囊把衣兜撐起個包不板整,那你可就是故意難為我老太太了。卡在我這兒不管用,大票我也沒錢找,你記著明天揣幾張零票子來,明天忘了後天也行啊……”
趙大姨會說,也愛說,一樣的意思重複幾遍,卻不重樣,就像愛唱卡拉OK的人,拿起話筒越唱越有情緒。這般喊了幾遍,果然就有人來交款,但不多,稀稀落落也就幾十人的樣子。也許真如趙大姨所說,人們沒準備,手裏沒零錢吧。
可第二天,仍是隻有幾十個人。
第三天,交款的人不但沒增多,細心觀察,以前常來跑跑蹦蹦的一些人這兩天竟不見了蹤影。嗨,這種人啊,真是!
到了第四天,趙大姨急了,和言悅色的調佩中便帶了些挾酸裹辣的譏諷:“……其實,誰交誰沒交,不用看帳我都記得清清楚楚,前樓後樓左鄰右舍地住著,我是不願讓他臉熱。有人從我身邊跑過去,嚇得低頭耷腦都不敢看我一眼,何苦呢?不就是兩三塊錢的事嗎?要是人少,我窮老太太就替您墊上啦。我聽說建功立業做大事的人都不願手摸錢,毛主席一輩子就有這麼個脾氣。可毛主席上千年才出一個,不服你摸摸貝兒顱,你有毛主席的那麼寬那麼亮嗎……”
電動喇叭這般不休不止地響著,說得人直樂,也說得有人臉發燙。人群中就跑出個中年人來:“大姨,收款後準備怎麼支出?”
趙大姨說:“買錄音機,買錄音帶,還得交電費。”
中年人說:“那你老就不用再口幹舌噪地喊了,該買什麼買什麼,開張發票交給我就是了。”
趙大姨問:“你是哪個單位的呀?’’
中年人說:“不過幾個錢兒的事,您就別問了。’’
中年人說完,又裹進漩流中去了。趙大姨怔了好一陣又舉起喇叭來:“剛才有位領導同誌說了,花銷的事他們單位全給報銷。這是好事呀,我們也算占了公家的一點便宜啦。人家當官的哪頓飯不得千兒八百的,咱們小小腐敗一把算個啥呀,是不是這個理兒呀?”
人群中響起了笑聲,三言兩語說不清楚味道的笑聲。
笑聲剛落,又衝出一個亮如洪鍾的大嗓門:“算了算了,老太太,報銷的事就免了吧,占那屁嘣點的便宜幹啥。還有多少人沒交,你報個數,我一個人都交了算了!”
今個這是昨啦?趙大姨又一愣,可僅僅是一瞬,就又舉起喇叭來:“大家都聽到了吧,不知咱這裏還有財大氣粗的大老板啊!請所有沒交款的都鼓掌為這位豪爽大方的大老板表示衷心的感謝吧,祝願他財源滾滾發大財……”
可趙大姨的提議並沒有得到多少人的響應,剛開始還響了幾聲零零星星的可憐掌聲,但很快就被淹沒在歌曲的強勁旋律中去了。錄音機裏唱的是:“一支竹篙喲,難渡汪洋海;眾人劃槳喲,開呀開大船……一加十,十加百,百加千千萬,你加我,我加你,大家緊相連……”
趙大姨很快被眾人圍了起來。這一晚,她收了將近五百人的款。
祝你平安
錢收齊了,買了個大錄音機。大錄音機挺高級,四個喇叭,上麵有許多鍵子,可使用說明書是英文和繁體漢字印的,錢老伯看了半天,白鬧了個頭昏眼花,又擺弄了半天,擺弄出滿腦門汗珠子,總算把聲音擺弄出來了。
錢老伯七十出頭了,高高瘦瘦的,原先也在人流中跟著活動腿腳,可有一天一個趔趄差點摔倒,讓人們攙扶到了旁邊。錢老伯退休前是火車司機,多年的火烤風吹,錢老伯落了個老寒腿,想活動活動也力不從心了。他對一邊守著錄音機還一邊蹦蹦跳跳的中年人說,你去圈裏跑吧,我看機器。那往後,他就每日早來晚走,負責放錄音,興致一來,也在旁邊扔扔胳膊踢踢腿,自由自在,量力而行。時間長了,錢老伯竟從音樂的節奏裏聽出了車輪的鏗鏘,又覺那奔跑向前的人流就似那長長的鋼鐵巨龍,自己又坐在了八麵威風的火車頭上。
適宜跑步的節奏一般要快。新買來的錄音機一時擺弄不好,音樂節奏就顯得緩慢了些。這一慢不要緊,跑圈兒的人們就好像電影裏的慢鏡頭,又像在練太空舞,抽筋巴骨地顛跳不開腿腳,隻好順著節奏散步走。有人覺得不過癮,大聲喊了,快點,快點,跑不起來呀!錢老伯看自己的列車跑不起來,心裏本來就著急,對著那些陌生的鍵鈕這個撥一下,那個按一下,也不知一下弄錯了哪個部位,那節奏又突然快起來,快得使跑圈兒的人們一個個像發了神經,兩條腿如搗蒜,滑稽得又變成了三十年代的老電影。人們初時還哈哈地笑,可笑了一陣,節奏還沒調整過來,未免就有些急。一個小夥子三步兩步竄到場邊去,大聲質問:“怎麼回事怎麼回事?拿大夥兒當猴耍呀!”
錢老伯正急得恨不能把腦袋鑽到錄音機裏去看一看,見問,忙抹了一把頭上的汗珠子:“我、我、我擺弄不好這個玩意兒……”
“擺弄不好回家逗貓遛狗去,到這兒搗什麼亂!”小夥子出口不遜。
跑圈兒的隊伍呼啦一下就圍上來。先是那幾位張羅事的人不讓了,堅定不移地護衛著錢老伯,“剛買來的東西誰沒幾天手生?你憑啥站著說話不腰疼?”也有替小夥子說話的,“雖說年輕人話說得不太中聽,可理兒就是這麼個理兒,大夥兒一晚上都沒跑好嘛。還不讓提個意見啦?”趙大姨說,“小夥子,你年輕,眼神好,借著燈光好好瞧瞧,這老爺子多大歲數了?我估摸比你爹歲數還大呢。老人家圖個啥?一分錢不掙的事,天天跑來給大夥服務,我也不說他有開天辟地的多大功勞,我隻說諸位回到家裏去,誰也不能吹胡子瞪眼地這樣跟老爸老媽說話吧?”
一句話說得小夥子和幫他說話的入都羞赧了臉,蔫蔫地退去了。錢老伯心裏委屈上來,先是眨巴眨巴昏花的老眼仰望星星,終於忍不住,兩串碩大的淚珠就劈哩啪啦滾落下來,頹然蹲下身,嘴裏還叨念著:“唉,老了,老了就廢物啦,委屈大家啦……”
老人的淚水衝洗得眾人心裏都酸酸的,堵堵的,大家沒心思再跑下去,那一天的活動就提前解散了。有幾個人還一直把錢老伯陪送回家裏,寬慰了好一陣才離去。
眾人來家,就等於把消息公布給了全家人。等人們一走,兒媳婦便忿忿地叫,爸,你去伺候那些四六不分好賴不懂的東西幹啥,在家養養魚栽栽花喘氣都勻和!兒子也說,咱家的那台音響可比你們的那個錄音機高級多了,我一會就給你搬過來,你願咋擺弄咋擺弄,擺弄壞了咱換新的。老伴往外推兒子,你們歇著去吧,你爸有我呢。我早就不讓他去湊那個熱鬧,這回看我還管不管得住他!錢老伯氣哼哼地說,我也不用你管,往後就是來八抬大轎,我也不去了。
第二天,天將蒙蒙亮,錢老伯又披衣下床,用腳在地上摸拖鞋。老伴在旁邊冷冷地說,一會跟我上早市買菜去。老伯愣愣神,說願買你自個兒去。又脫衣躺下了。
早飯前,兒子果然就把組合音響搬到了老父的屋裏。老人怔怔地坐在那裏。一句話沒說,也不知他心裏想的是什麼。
恍恍惚惚一天過去了。吃過晚飯,錢老伯披了褂子,穿上鞋,就在小屋裏轉圈子,眼睛還一個勁地往廚房溜。老伴和兒媳一個在刷碗,一個在切明天要炒的鹹菜絲,說說笑笑的,好不熱鬧。老太太看老頭子的眼神,便知他的意思,說穿戴好啦?穿戴好我也不讓你去跑圈兒。等一會我收拾完了,你陪我到閨女家看看去。兒媳說,媽要去就快去,家裏有我呢。錢老伯一腳把鞋甩出去老遠,惱惱地說,我哪兒也不去,我在家看電視!
這天夜裏,錢老伯突然鬧起病來,身子滾燙滾燙的像火炭,急得老伴爬起來找藥倒水,一夜沒合眼。第二天,兒子又帶老父去了醫院,打了一針,拎回一大包藥。兩天過去,老爺子身子倒不那麼燒了,可腮幫子又腫起老高,哎哎喲喲喊牙疼。又去醫院,大夫說是外邪內侵,脾陽虛弱,鬱悶有火。帶回些功勞去火片和止痛的藥,也未見頂多大事,害得老爺子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安,眼見著一張核桃老臉灰土土的全沒了往日的神采,一天到晚隻坐在那裏發呆。
這般鬧騰了三五日,兒子兒媳急得沒了轍。老太太長歎了一口氣,說我知道老東西的病根在哪裏,你們不用管了。
翌日,趙大姨就登門了,進屋笑哈哈地問,咋啦,老錢大哥,好幾天不見你的麵?錢老伯說,這幾天身子骨不好,不願動啦。趙大姨說,你不願動可不行,這幾天那錄音機你捅捅他弄耳,差點就被擺弄零碎了。大夥兒直念叨你呢。這話讓錢老伯心裏挺舒坦,可他眼睛直往老伴臉上溜,嘴裏說,我個笨老頭子還有啥念想,我……我在家養膘吧。旁邊的老伴橫了他一眼,說你看我幹啥?你就這麼點能耐,還值得端回架子?餘太君再不肯出天波府,八千歲一出麵,人家還百歲掛帥呢!趙大姨笑說老大姐真會打比方,我咋還成了個八千歲?老伴說,八千歲不也姓個趙?咋不對?說得幾個老人哈哈地笑成了一團。
當日晚,錢老伯就又去了廣場。人一露麵,趙大姨帶頭拍起了巴掌,一人拍,眾人和,霎時間鼓掌聲變成了雨打巴蕉,響成一片。錢老伯迎著一張張燦爛笑臉,隻覺精神頓增腿腳靈便,那牙疼竟神奇地消失了。
中華民謠
張副市長新近調入這個城市,市裏在秀月小區暫做安排,三室一廳,張副市長挺隨和,說聲“不錯",就住下了。
到了新的環境,總要各處走走看看。那一晚,張副市長走進廣場,就被那漩動的人流吸引了。張副市長是個愛活動的人,站在旁邊看了一陣,隻覺渾身關節咯咯直響,稍一踟躊便魚兒似地也遊進了人流。在機關開了一天會,又是下崗職工安置,又是取暖設備改造,都是硬碰硬實打實的事,弄得焦頭爛額心煩意亂,那般跑了一陣,就覺渾身通泰,神清氣爽,蛾兒破了繭一般的輕鬆自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