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與蛇
我當年下鄉插隊的屯子叫徐家台,位於大淩河畔,村西有片澇窪地,荒草萋萋。鄉親們一次次提醒,說那片窪地可不能去,那裏長蟲多,且多為毒蛇。驚得知青們不禁色變。鄉親們又說,咱屯也就徐老順不怕蛇,三伏天他敢脫光了膀子鑽進荒窪睡大覺,出來時保證屁事沒有。說得我們又將信將疑。
徐老順是生產隊的車老板,很精壯很粗豪的一個人。那年趟二遍地,我給掌犁的徐老順牽牲口。歇崩兒時,我問,有人叫你順蛇天王,真的假的?徐老順指了指那片荒窪,邁步便走,我膽突突地跟在他身後。突見一條俗稱野雞脖子的毒蛇從草叢裏竄出,飛快而逃,徐老順大喊一聲“嗨”,那蛇好像中了定身法,立刻停在那裏不動了。徐老順走上前,把手伸出去,那蛇便乖乖地爬到他掌上,盤成一砣再不動。我看得目瞪口呆,問蛇為啥怕你?徐老順說,我也說不清,我三歲時就敢跟蛇在一塊玩。長蟲這玩藝,不論有毒還是沒毒的,你不招惹它,它也不禍害你。大小是條命,咱禍害它幹啥?再說,它還吃耗子,耗子可是敗家的東西。你說是不?
我後來抽工回城,進了報社,一晃兒二十多年過去了。前幾年,我聽說徐家台出了個養蛇專業戶,很自然地想到了徐老順,便急急跑去采訪了。
養蛇場就建在那片荒草窪上,水泥板牆圈成好大一個院子,院裏一座白色的三層小樓,還有幾大排蛇籠。蛇籠也是水泥築就,上麵罩了一層很細密的鐵絲網。場主卻不是徐老順,而是他的兒子徐軍。徐軍說,我爹隻管抓蛇,讓他養讓他賣都整不明白,還老跟我犯嘰嘰。這是又到河窪裏轉去了。
徐老順是踏著晚霞回到養蛇場的。老人已瘦削佝僂得厲害,全沒了往日的精壯,跟我敘舊時一直倒背雙手,手上提著癟癟的布口袋。徐軍說,爹,先把蛇放到籠裏再聊吧。徐老順便將袋裏的三條蛇傾進籠裏。
我問,這東西不好抓了吧?
老人詭秘一笑,小聲對我說,雖說沒有前些年那麼多了,可一天弄個幾十條還不難。我是轟不動大牲口啦,又不想白吃白喝看他們的白眼,要不,哼,就這三條,他也休想!我是專挑有毛病的給他帶回來,不然也不能生兒育女啦!
我又問,就為抓三條蛇,不過你老抽袋煙的工夫,怎麼一走就是一天?
徐老順說,我順河套遛達,累了,找處蔭涼躺下歇,找來幾條粗大些的長蟲,讓它們趴在我身上,那東西把涼啊,三伏天在這心口窩一盤,嘖,那美勁,甭說啦!
我有些聽呆了。那是一幅何等美妙的天人合一圖景:藍天白雲,清流碧草,一位白發老人坦胸露腹,靜臥草中,幾條蛇在他身上溫順地盤臥…….
老人愈發顯出孩子般的天真,很神秘地對我說,我再跟你說件奇事。過大壩往西,有一片草灘,草灘裏有條小白蛇,二尺來長,通體銀亮,稀罕死個人!那小東西打去年夏天就跟定了我,隻要我一進那片灘,它就簌簌地跟在後麵。我躺下,它就盤到我脖上來。你說奇不奇?
大淩河是條桀驁不馴的河,隻要上遊地區下暴雨,下遊河道便濁浪洶湧,不亞黃河汛期的勢頭。去年夏天,一場洪水過後,有人提供新聞線索,說大淩河畔有一養蛇大戶,大水到來之際,為了防止毒蛇傷害護壩軍民,不惜蒙受巨大財產損失,將圈養的毒蛇全部斬殺,而場主的父親卻不幸死於蛇口。我立刻想到徐老順,大驚,也大疑,一個視蛇如子,又天生讓蛇懼畏的老人,怎麼可能?
但死去的確是徐老順!那天,指揮部緊急通知,說洪峰正向下遊迅猛推進,要求立即組織沿岸民眾疏散。徐軍得到消息,命令雇工在撤離前將所有的蛇籠用鐵網緊緊擰死。徐老順急了,說人的命是命,蛇的命就不是命啦?這麼一整,大水真要下來,幾千條蛇可就全完啦!徐軍說,水崩壩我認倒黴,隻要大壩沒事,這些活物就還是我的。徐老順見兒子不聽商量,轉身進樓,砰地關死了樓門,扔下話,那我就跟蛇在一起,不走啦!徐軍追過去,破了嗓子喊,爹,這是啥時候,你還賭氣?水火無情啊!徐老順罵,說人呢?人也不講情義?你吃的喝的住的,啥不是指望著這些活物?眼看大限到了,你撒丫子跑人,卻連條生路都不給這些活物留,你還是人嗎?徐軍急了,命令雇工破窗入室,搶他出來。徐老順蹬梯上了樓頂,說你要再逼我,我就一頭紮下去,先摔死給你看!兒子無奈,說爹你可千萬不能下樓。咱這樓清一色水泥搗製,一般的水勢衝不倒它!你老保重吧!
徐老順眼看著人們撤離而去,就找了根鐵棍,急慌慌把所有蛇籠的鐵網都撬開。蛇們似也知道情況危急,滾湧著衝出籠門,四散竄逃。但就在這時,大門外摩托車響,鄉裏的通訊員隔著大門喊,老順叔,鄉長派我送話,說有毒的蛇一條也不許放出來!大壩上抗洪的軍民上萬,隻怕毒蛇傷人啊!徐老順一時呆怔,剛才光想救蛇,咋就忘了這個茬兒?他轉身抓起一把鐵鍬,見了毒蛇便劈,便拍,滿麵淚流,嘴裏叨念,別怪我徐老順無情,人命關天,孩子們啊……
徐老順斬蛇這一幕,通訊員盡收眼底。大水就是在那個時候排山倒海衝漫過來。好在不是大壩崩塌,而是洪水從支流倒灌,附近幾個鄉鎮頓時變成一片汪洋。
大水過後,人們在小樓頂上找到了徐老順。徐老順仰臥樓頂,雙目微闔,神色安祥,看不出死前有痛苦掙紮的跡象。令人驚異處,是最先登到樓頂的人曾看到徐老順的胸口盤了一條白白亮亮的小蛇,見人們近前,便呲溜一下逃走了。細察徐老順的遺體,隻在脖項處發現了兩點細淺的齒印,是蛇傷。人們大惑不解,蛇蟲懼他,如鼠避貓,怎麼這一次就偏傷了他,而且一口奪命?難道真是天意嗎?
我參加了徐老順的葬禮。鄉裏考慮到徐老順有保護抗洪軍民的大義之舉,批準可以土葬。部隊還派來一個少校軍官和一個排的士兵。當民間樂手吹起高拔哀絕的鎖呐,棺木緩緩落入墓穴那一刻,眾人眼見有一條白亮小蛇從腳下草叢裏竄出,眨眼間便鑽到棺木下不見了蹤影。徐軍大驚,端在手裏的鍬停住了。我對他說,大伯說過,他有這麼一個朋友,它要陪伴老人,就讓它去吧。
少校揮手,士兵們的槍聲震耳炸響,那餘音在天地間久久回蕩……
廉潔
職工業餘大學的寫作課教師通知學員們第二天考試,寫命題作文,讓大家事先準備好稿紙。
老師的話對於學生,除了那個顛倒一切的年代,永遠是一道命令,盡管業大的學生們有些已是年近中年的國家幹部。第二天,當老師端著備課簿和粉筆盒走進教室的時候,學生麵前的課桌上都擺放好了白嶄嶄齊整整的稿紙和已摘去帽兒吸滿了墨水的鋼筆,幾十道目光迎接著他,含著惴惴不安,也撲閃著躍躍欲試。
老師是位滿頭霜發的老人,瘦削、單薄,但顯得矍鑠清奇。他原是市裏重點中學的一位語文教師,年逾花甲,退休不久便被業大“搶”到這幾來。但聽說老人並不要什麼“補差”,甚至連業餘講課津貼也不要,聲明隻是盡義務。老人講起課來也像他要求學生寫作文那樣,簡約凝煉沒有廢話。如果有人帶了錄音機,課後把他的授課錄音稍事整理,可能就是一篇很不錯的寫作知識文章。他說寫作有很強的實踐性,應該留給學生多一點的時間去思索,尤其是對業大的學生們。
他站在講台上,目光穿過鏡片,平靜地在學生們臉上掃過,又掃過學生麵前課桌上的一份份紙筆,足有半分鍾沒說話,然後從備課簿中抽出一本厚厚的稿紙,順著課桌間的過道走過,不時扯下幾頁,默默地放在不一定哪位學員的麵前。學生們有些騷動,不是因為分配並不公平,凡是得到稿紙的,桌上原本都擺有自備的充足一疊。於是,大家用各種各樣的神色與目光,用嘁嘁嗡嗡的低聲竊語,交流著彼此的疑惑。老師對這些學員是特殊偏愛,還是他們的稿紙不合規格?或者他們的試卷將有特殊的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