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老師手中稿紙的學員不在少數,厚厚的一疊稿紙很快就發完了。他回到講台上,從粉筆盒裏拈起一截粉筆,這才說出走進教室後的第一句話:“文章應從作者的真情實感中來,情真方能意切,意切方能說服人,感動人,.教育人。鑒於我們學員都是國家正式職工,很多同學還是國家機關工作人員,今天的作文要求大家寫一篇以記敘、議論、抒情相揉並重的散文,題目是——”
他轉過身,揚起臂膊,在黑板上一筆一劃地寫下兩個剛勁有力的柳體風格韻粉筆字,廉潔。
在粉筆與黑板相擊相劃的噠噠嚓嚓聲響中,教室裏變得格外安靜。大家望著那兩個字,久久沒有下筆,特別是那些剛剛得到老師發給稿紙的學員,臉紅紅的,垂下頭,悄悄地把自己帶來的稿紙塞進書桌裏去,因為在那些稿紙的上方或下方,每一頁都顯赫她印著他們單位的名稱。
輪回
孫春平
書家黃某,年近七旬,自幼師承顏體,揮墨圓潤遒勁,雖不敢說拔指省內,在區區一市卻是頗有些名氣,沿街商號匾額、園林楹聯,出自其筆下者不可枚舉,後生晚輩多以黃老敬之。
近年,早過“耳順”的黃老卻時常耳不順甚或大迷大惑起來,譏其運筆保守拘泥無創新之語九曲十八彎,不時逶迤傳至耳中。幾城市籌備書法聯展,黃老將近作罄盡取出,選取幾幅得意之作興衝衝送至市書法家協會。幾位青壯年棟梁接過墨跡,觀望良久,竟默然相視,不做聲言。黃老納罕,亦有些羞窘,尷尬托詞抽身離去。入夜,一昔日得意門生潛入家門,寒暄後委婉相告曰,“黃老的字固然是好,但……可否另選一幅呈新之作再送去看看?”並稱是受諸評委之托而來。言雖未盡,其意已明。黃老冷笑不語,接過所退墨跡,一條條撕碎擲於紙簍,倒窘得昔日門生一臉胭脂。
是夜,黃老難眠,垂首苦踱於書房內,忽見書案氈托上孫兒臨睡前完成的習字作業,心頭突覺怦動,急提筆落款,取章壓印,而後擲筆仰麵大笑。
黃老孫兒年方七歲,父母均在南方城市發展,黃老留孫兒在身旁,一添膝下之樂,二為督導孫兒打造習字的基礎。稚童聰穎,又得真傳,出手雖拙嫰,卻也非尋常孩童可比。
翌日,黃老攜孫兒作業複至書協,徐徐鋪展,驚得眾人紛紛圍攏。一人語焉,“黃老此字返樸歸真,拙中見功,實乃神筆!”眾人立刻附和,齊讚老先生筆上春秋幾十載,有此創新之筆,確乎別開天地,難得了!
黃老心中苦澀,亦不多言,任由眾人讚評,倒要看看如此“大作”還會鬧騰出何等怪花樣。沒想此字不僅參得聯展,還得了頭元重獎。黃老忿忿,哭笑不得,本欲抖開包袱戲弄眾專家評委一番,但笑話開得大了,反覺難以啟齒,隻是頒獎之日,報稱老身不爽,不肯赴會。
黃老從此再不肯參加任何展覽或比賽,有人求字也委而拒之。有人說黃老得了今生最高一獎,怕丟了名氣,就此封筆了;也有人說黃老專心教孫,另有雅興了……誰願說什麼就說什麼吧,黃老隻是再不肯示字於眾,不是不寫,寫隻是自悅其情,自得其樂了。
米字幅
北口市代市長薛冠蓉原是省科技廳廳長,雖是同級職務,但一個城市的政府首腦可比一方諸侯,責任重大,萬民矚目,尤其又是巾幗獨挑大梁,不可小覷啊!
市內有一文化沙龍,文人墨客常來聚會,品茗談笑之間,或揮毫潑墨,或吟誦唱和。這一日,文化局長和文聯主席恭請薛市長撥冗光臨,一可換換心境,二亦親和雅士賢達。薛市長欣然前往。
因有新市長光臨,這天沙龍來的人格外踴躍,連書壇領袖魏老先生都拄著拐杖來了。這魏老的字國內聞名,尺幅萬金,炙手可熱。但魏老先生堅決恪守“濫猶不及”的原則,輕易不肯將墨寶示之於人,有時盛情難卻,他也隻龍蛇走腕,,或虎,或壽,隻一字,意到而已。席間,文化局長潤筆,文聯主席鋪紙,請魏老為薛市長寫上一幅。
魏老先生提筆在手,問:“冠蓉女士,你讓老朽寫幅什麼?”
一聲稱謂輕輕出口,立時驚了四座。他不稱市長,而直呼其名,但細思細想,魏老先生的資望與年齡都在,這樣對話,反倒顯了親切。
薛市長想了想,笑答:“早知魏老落墨是寶,又聽說您賜寶常隻寫一字,我不敢太多奢望,隻求一個米字如何?”
魏老聞言,微微一怔,又問:“你再說一遍,哪個字?”
薛市長答:“米,米麵的米。”
魏老再問:“楷隸行草篆,你喜歡哪種字體?”
薛市長環顧四周,便指懸掛於壁上的一幅字說:“不怕見笑,我於書法完全是外行,連哪種字是什麼體我都說不大明白,您就寫這種字可好?最好寫大一點。”
魏老屏氣凝神,雪白宣紙上便落下一個大大的“米”字,是隸書,綿裏藏鋒,古樸剛勁,最後一筆剛收鋒,滿堂便響起一片叫好聲,有人還鼓掌祝賀。魏老功底深厚,可謂十八般武藝,樣樣來得,但強項卻在行書和草書,許多人還是第一次看到魏老的隸書呢,且都知大字的隸書極難寫,尤其是這米字,橫豎撇捺,筆筆不可馬虎,且極講究結構布局。魏老揮毫,以弱示強,行雲流水,獨以一字見功力,果真了得!
魏老落了款,用了印。人們特別注意到,魏老用的是“冠蓉方家惠存”,他沒用“正腕”,更沒用“賜教”。
文聯主席小聲對薛市長說:“市長,這幅字可是珍品,萬金難求,值啦!”
文化局長上前,小心揭起字幅,跟在身邊的市長秘書欲去接,卻被薛市長撥過,親自接字在手,又對魏老深鞠一躬,便又引起人們一片掌聲。
文化局長說:“我找人裱過,再給您送去。”
薛市長搖頭:“不用,我找人裱吧。”
數日後,米字條幅高懸在了薛市長辦公室,有時她接受采訪,那字幅便隨了她一同出鏡,很是搶眼;薛市長求魏老寫米字幅的故事也風一般在北口市傳播。隨著故事傳播的還有人們的疑惑與猜測,一市之長為什麼偏偏讓魏老獨寫了一個“米”字?有人說,這體現了一市首腦的執政理念,民以食為天,連毛主席都說過手中有糧,心裏不慌,薛市長是把解決百姓溫飽放在了她心頭的第一位置;又有人順著這個話題引申,說糧食脫了糠才為米,薛市長潛在的寓意是城市奔了小康,還要追求更大的富裕,那“裕”字是什麼?就是有衣有穀啊,米是穀之精華,是小康之後的更高層次;還有人仔細研究了薛市長的家庭與出身,說薛市長生於1960年,那一年正是中國人挨餓最狠重的一年,她的母親就是生下她不久後餓死的,父親抱著她討過百婦乳喝遍百家粥。薛市長懸此字,便有著深切懷念母親和再不讓曆史的悲劇重演的雙重含義。
也有對薛市長讓魏老用隸書獨寫米字另有反麵猜疑的,說魏老先生倚老賣老,當眾直呼市長諱名,薛某心中不悅又不好彰顯臉上,才略施小計想教訓一下這個老頑童。一市之長學富五車博大精深當過科技廳長,哪會連楷隸行草篆都不懂,人家不過是借口不懂卻偏揀起一顆軟柿子,專讓老頑童用他最不擅長的隸書去寫最不好把握的那個米字,且看老家夥日後還敢輕狂!該著那天魏老精怪有如天助,沒丟大醜也就是了。宦海無涯,機謀深遠,不服不行啊!當然,這種猜疑有點以小人心度君子腹之嫌,難登大雅,可古今中外,越是鬼鬼祟祟私下流傳的消息越傳得迅猛廣泛,也越讓有些人將信將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