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1 / 3)

戒煙

孫春平

國良愛抽煙,也能抽,一天兩包,在車間裏號稱煙霸。他的賢妻和我的拙內曾是同學,因這層關係,逢年過節的,兩家人常在一起聚聚。屆時,國良笑眯眯地坐在那裏吞雲吐霧,他的賢妻則憤怒地揭發和控訴他抽煙害家的滔天罪行,這幾乎成了我們彼此互訪時的常規話題之一。國良妻還拉我們去他家臥室廚房衛生間觀看貼在各處的禁煙廣告和招貼畫。但你說你的,我抽我的,任你敵軍萬千重,國良巋然不動。我看國良的神態,除了尼古丁的作用,更主要的是在籍此堅強而頑固地維護著自己在家庭中的地位和自尊。我沒吸毒我沒嫖娼我沒耍錢我隻抽口小煙怎麼了?吸煙有害健康,知道,可我願意,我寧可少活幾年,想把我管成服服帖帖阿貓阿狗似的小男人,休想!這個心情我理解,甚至有些欣賞,同為男人嘛。

發生在國良家戒煙與反戒煙的故事每天都在進行,我隻說一件,便可管中窺豹。有天夜裏,兩口子被熏醒,原來被子燒出一個大窟窿。國良妻恨得一腳把他蹬下床,堅決不許他回歸。不回歸就不回歸,國良在沙發上一睡半個月,最後還是老婆把他被子抱回床上的。令人可氣又可笑的是,國良邁著方步回臥室時,故意叼上了一顆煙,而且還點著了,抽得大氣凜然。

國良妻隻好經濟製裁,每月工資照單全交,國良隻可自留百元零花,情知夫君還可能貓膩一點加班補助之類,但終有限,也就抓大放小,不追不問了。國良賢妻的果斷與嚴厲也有道理,孩子要念大學呢,要防備生老病死天有不測風雲呢,哪項不需大筆錢?小門小戶的工薪家庭,若都讓他一口口地吞吐掉,那日子還過不過啦?

兩年前的一天夜裏,國良突然敲門來我家。我探頭往樓道裏望,國良甕聲甕氣地說,她沒來。這沒人味的娘們兒!我看他臉色不好,猜想兩口子這回是生真氣了,便不好再多問。國良悶著頭抽了一陣煙才說,“她有個後媽你知道不?跟她爸在一塊過了二十來年呢。後來她爸沒了,老太太就靠退休金自己過,從來沒麻煩過我們。前些日子,老太太來了信,說廠裏的退休金開不下來了,想幹點啥也幹不動了,求我們看在死去的老爺子的份上,多少幫她一把。可你猜這娘們兒怎麼說?她說她打我時咋不看在我爸的份上?她不讓我吃飽飯時咋不看在我爸的份上?我說孩子實在氣人,後娘急眼了,打兩下也正常。咱們小時候全國人都吃不飽,要是你後娘自個兒吃飽了偏不讓你吃飽可以怪她,要是她也癟著肚子,你就不該怪她。世上的後娘不好當,設身處地,將心比心吧。她又說,我爸死了,房子留給了她,她賣房子呀!我說你忍心讓老太太賣了房子睡到馬路上去?這娘們兒說不過我,就跟我瞪眼睛耍蠻的,說我娘家的事用不著你管,你裝聾子裝瞎子裝啞巴行不行?就是別給我裝大款充善人!你聽聽,這還有沒有點人味!”

我寬慰說:“女人嘛,都差不多。要不,你從我這兒拿,先給老太太寄去一些?”

國良忙擺手搖頭:“那可不行。我來你這兒說說,隻想出出堵在肚裏的這口悶氣。”

時光一晃過去兩年多。今年夏天,國良的兒子考上大學,我和夫人前去祝賀。兩家人正聊得歡暢,突聽房門響,國良妻去開門,不由就怔住了:“媽……你怎麼來了?”那聲媽叫得挺生澀。

老太太雖瘦削樸素,卻精神利整。“我早算計著我外孫今年考大學,就天天守著電視看發榜。好孩子,給你爸你媽爭氣了,也給姥姥爭氣了。給,拿著,自個兒喜歡啥買點啥。”老人朗聲笑語,爽快地遞給孩子一疊票子,我猜最少有五百。

國良妻忙攔阻:“媽,可別。你日子過得夠難的了,能來看看,我們就很高興了。”

老人說:“有你按月寄我的二百元錢,加上街道上給的救濟,不難了。媽早存下了這份心思,每月錢一到手,先給我外孫攢起二十。其實呢,這錢也是你們的,轉轉手,也算當姥的一點心意。”

國良妻驚疑地掃了丈夫一眼,我讀懂了那目光中的內容,心裏也不由一動。國良淡淡一笑,對兒子說:“還不快謝謝姥姥。”

老人和外孫到另一房間親熱去了。國良妻小聲問:“是你給老太太寄的錢?”

國良一擠眼,默認了。

“你哪來的錢?”

“我戒煙了。”

“瞎說!你哪天回家沒抽?”

“我是怕你斷了我的財路,所以每天回家隻抽兩三顆,出了門就再不抽。這樣挺好,聽說冷不丁硬戒煙的,沒少誘發別的病,可我啥病也沒犯吧?”油嘴的國良又想調侃。

國良妻側過臉去,眼圈裏有淚水在漩動。突然,她轉身打開房門往外跑,國良急追過去:“哎,你幹啥去?”

“媽來了,我去市場。”國良妻響響亮亮地答。

國良現在還在吸煙,每天不過三五顆。我突然覺得,他吸煙的姿態很特別,既有紳士般的優雅,又不乏男子漢的力度,那真不是誰想學就學得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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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惕

孫春平

驗過票了,列車長和乘警在列車中部的軟席車廂碰情況。列車長說,前麵正常。乘警說,後麵的12車卻有情況。列車長瞪圓了一雙漂亮的杏眼,催著乘警說下去。乘警將登記夾送到列車長麵前,指點說,你看64席。列車長看了,那個名字和職務便刀刻一般記在了她的心裏:靳奉民省水利廳副廳長。列車長問,看過他的身份證了嗎?乘警答,他說機關在辦一個什麼證件,臨時收上去了,在手提袋裏翻半天,才翻出了工作證。工作證看不出真假。

這確是個不同尋常的情況。一位堂堂的副廳級領導,放著國家配派的小轎車不坐,坐什麼這種大排檔呢?況且,列車還掛著軟席車廂呢。列車長漆黑漂亮的柳眉擰上了。

這趟列車是省內西部的一個城市開往省城的,每日一個往返。一月前,那個城市一個村莊的民眾因修建高速鐵路占地問題,與施工人員發生衝突,雙方動了棍棒,互有傷殘。村民們抬了傷員,鬧到鐵路局,又鬧到省政府,一時阻塞交通,省城嘩然。省政府給當地政府和鐵路局下了死命令,民事糾紛,屬地解決。鐵路局具體落實到車站和列車上的措施就是嚴格驗證票據,旅客實名登記,堅決防止村民再鬧進省城。當然,對旅客的說法卻委婉,稱社會上又發現某種疫情,此舉是防止疫情擴散。

列車長沉吟有頃,獨自起身而去。她是要當麵驗證,再做進一步的決斷。走進12車,她的目光飄出去,看似無意地溜向64席。那是一位相貌平平的旅客,年近半百,黑瘦,寸發,鬢角已見花白,藍色半袖體恤衫,牛仔褲,一雙黑色輕便旅遊鞋,那一刻,此人正側著臉若有所思地觀看著窗外的山野。若看模樣和裝束,看不出一點廳級領導的樣子,說是城市裏的工人、推銷員都行,說是鄉間進城的打工者也不錯,唯獨不像個幹部,尤其是那麼高級別的領導者。

列車長回到軟席車廂,第二步的應對之策便是讓列車員詢問軟席車廂裏是否有省直機關的幹部,然後請他們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去12車走一走,看是不是認識那位旅客。兩位旅客先後去了,很快回來,都搖頭。

列車長隻好親自去直接麵對了。她再走進12號車廂,敬禮,握手,莊重而得體:“歡迎首長檢查指導我們的工作。”她沒直呼廳長,那容易引起身邊旅客的注意,而稱首長,指代就寬泛了。

64號神情平淡:“什麼檢查指導,不就是坐坐車嘛。你坐。”

旅客不多,正好對麵就有一個閑席,列車長落座:“首長,我同您簡單彙報一下列車上的情況。”

64號仍很淡漠:“別,你們工作上的事跟我不搭邊,該忙什麼你去忙,都方便。”

淡漠也許同樣是一種素養和身份的象征,但卻讓人難做進一步的深層次判定,如果有人以此掩飾或偽裝呢?列車長不甘心:“那我就不打擾首長的休息了。請首長去軟席車廂吧,那裏安靜,也舒適些。”

64號仍淡漠地搖頭:“不去。一會兒就到站了,你去忙吧。”

列車長隻好站起身,向列車員招手,列車員立刻送上一杯熱茶,恭恭敬敬地呈放到64號麵前。車廂裏有了些微的騷動,列車長從旅客的目光中讀出了驚異與新奇。她走到車廂連接處,對一直守候在那裏的乘警吩咐,通知終點站,把情況說清楚。

列車徐徐開進了省城,列車長和乘警恭送64號旅客下車,嘴裏喃喃自責,說對首長照顧不周,還請多多原諒。64號對虛套不在意,連那淡漠的笑意也省略不用了。

64號走下車梯,一位身著鐵路員工裝的中年人已迎候在那裏,引人注意的是大簷帽上的三道杠杠,鮮紅奪目。大簷帽上前握手:“我是站長,歡迎首長來車站檢查指導工作。請首長到軟席候車室小坐。”

64號冷下臉,搖頭:“我還有會,沒時間。”

站長寵辱不驚:“好,我馬上給首長安排小車。”

64號說:“我有車,已等在站外了。”

站長說:“您告訴我車牌號,我讓車到軟席候車室門口接您。”

64號說了一個號碼,一個車站工作人員依著站長的眼色,急向出站口方向跑去。64號急不得,惱不得,也隻好由站長和列車長陪著,走向站台對麵的軟席候車室。很快,一個小夥子來了,輕聲招呼:“靳廳長,我來了。”

靳廳長滿麵不悅地起身而去,跨進小車前留給跟在身後的站長和列車長的最後一句話是:“也不知是我擾民,還是你們不厭其煩,什麼意思嘛?”

小車輕快地絕塵而去。工作人員向站長報告,說司機說,靳廳長去檢查防汛工作,正好他當年在那裏下鄉,就把小車和秘書打發回來,自己留在鄉間住了兩天。站長了列車長聽了,不由相視一笑,都長長地噓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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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牛車上的鋼琴

孫春平

砬溝村小學校長謝海是入夜時分進的杜老明家。村主任杜老明大號杜明大,年近花甲,村裏人便都喊他杜老明,含著敬畏在裏麵。杜老明喝了酒,正歪在枕頭上迷糊。都是村裏的老哥們兒,彼此也不客氣。謝海說,今天我去鄉裏開會,市裏白給了一台鋼琴,說是市長親自拍的板,全市一個學校一台,票兒已經在我手裏了,要求三天內必須拉回來。杜老明不以為然,說那你就拉嘛。謝海說,我駕轅?你總得給我派輛車。杜老明說,又不是生產隊了,誰家車讓你白使喚?謝海說,那你點錢,我進城雇輛車也成。杜老明說,我要有錢,早給學校買煤了,看孩子們凍的呲牙裂嘴好受啊?咦,那台鋼琴值多少錢?謝海說,聽說從廠家批發,也得萬八的。杜老明驚得翻身坐起,嘴裏嚷,操,那還不如給學校拉來幾噸煤呢!謝海往門外溜了一眼,小聲說,校長們也都這麼想,可鄉裏有話,鋼琴是市領導對鄉村兒童的關懷,一定要用在實處,不許賣!杜老明又罵,我也不是小瞧你們學校的幾位先生,扔下粉筆頭,哪個回家不是擼鋤操鐮的主兒?一個個手指頭像燒火棍似的,還用在實處呢。謝海尷尬地笑,會不會也得把它拉回來,過些日子市裏還要來人檢查呢。杜老明扯過煙笸籮,卷了一顆煙,吸去大半截,才說,明早雞叫兩遍,我趕上我家的老牛車,你跟我一塊走,到地方再說,能賣就用那錢先買一噸煤,賣不了就拉回來。謝海再強調,上頭有話,不許賣。杜老明說,上頭的話多了,還不許用公款大吃二喝呢。你不用怕,這個事,出了毛病算我的,大不了撤了我這個蟣子大的小村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