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是頂著滿天的星鬥上路的。時近臘月,寒風刺骨,誰也不敢坐車,都跟著四條腿的牲口在路上跑。傍晌前,果然就進了縣教育局的大院。大紅的橫幅標語挺顯赫,加強素質教育,回報領導關懷。大院裏人頭攢動,車輛擁雜,五花八門,什麼車都有,竟還有毛驢仰著脖子嗚嘎地叫,與汽車的笛笛聲彙成合唱,不甚和諧。果然有人鬼鬼祟祟地往前湊,問賣不賣,又說給六千,一手錢,一手票,都利索。杜老明心動,謝海卻猶豫,說還是等上級檢查過了再賣,免了費話。杜老明便對買主說,等等吧,消停了再說。買主卻急切,說我先交一千元訂金,過完春節我去拉貨。兩人覺得這也不錯,有了千元在手,就可以先拉回兩噸煤過冬,便應允了。
搖搖晃晃吱嘎亂叫的老牛車載著現代的時髦玩意兒回到大山裏,已是夜深。臨進村,杜老明又有了主意,說鋼琴進了學校,沒幾天又賣了,不定在老師和學生間惹出些什麼閑話,傳進領導耳朵,又是一場麻煩,這事最好隻你知我知。謝海問,又不是撥郎鼓,這東西你能掖懷裏?杜老明用鞭杆指著村外的廢磚窯,說先藏這兒,反正冬天也沒雨。上頭檢查的事,多是用嘴巴說說,哪能挨村跑,真要非來砬子溝,咱們現往學校拉也趕趟兒。謝海擔憂地說,不會丟了吧?杜老明說,除了你我,天上的星星還能下凡來做賊?再說,這麼大的擺設,村裏人誰敢往家裏搬?搬了又往哪兒藏?藏了又有個狗屁用?
老牛車進了廢磚窯。老牛餓了一天,不能不拉回去喂喂,這好辦,疊幾塊磚頭將車架起來,牛就卸套了。不好辦的是車上的鋼琴,兩人怎麼卸?杜老明說,這也好辦,明天,把你兒子叫來,再加我們爺倆,四個人,足夠了。
但第二天一早,謝海再跑進杜老明的家,天地就突然翻覆了。謝海驚慌地說,不好了,鋼琴飛了!同樣大驚的杜老明急隨謝海往磚窯跑,果然看到隻剩那輛破車還支架在那裏,仔細往窯外找,便見了兩道轍印,是汽車的。謝海說,會不會是買鋼琴的那人一路偷偷隨了來,看咱們把鋼琴放在這兒,就在夜裏下了手?杜老明說,八成。謝海說,報警吧?杜老明卻搖頭,報了就能破?警察來了,人吃馬嚼,一架鋼琴夠不夠都難說。這是個偷來的破鑼,敲不得。謝海心想,昨兒夜裏,杜老明怎麼非要把鋼琴往這兒放?不會是他吧?杜老明心裏也想,不會是賊喊捉賊吧?當然,兩人都僅僅是想,誰也不會說破。
春節前的一天,鄉裏突然來了通知,說市裏的人明天要來調查鋼琴入校後的情況,是抽樣,偏偏抽到了砬子溝。那一夜,杜老明和謝海驢拉磨似在地心轉,愁眉苦臉,直轉到夜深。杜老明將老牛又上了套,趕上了進村的盤山道。山道陡峭,一側是大山,一側是懸崖,路窄處將過一輛車。杜老明貼著牛頭往崖邊擠。謝海驚問,你要幹啥?杜老明抹了一把臉上的老淚,說屎頂腚門,就得對不住它了。說話間,老牛破車轟然滾下山崖,兩人站在崖邊,望著漆黑的崖底,好發了一陣呆。
市裏的幹部來了,看到了崖底粉碎的破車,看到了村民正給死牛剝皮剔肉,還看到山林深處新立起一處土包,土包前立起了一塊木牌,上麵是謝海的親筆黑跡,鋼琴之墓。杜老明說,鋼琴領到手,我怕孩子們稀罕得不知深淺,就先寄放在了城邊我妹子家,想等開春專給它蓋間屋,誰想到聽領導來檢查,我急著往回拉鋼琴,牛車卻滾了崖,可惜啦!
市裏的幹部唏噓一番,吃完牛肉燉蘿卜,走了。謝海說,沒了鋼琴就得退定金,可過了年,還有一個多月的冷天頭,孩子們還得遭上一陣罪呀。杜老明說,早知這樣,我還不如當初把牛賣了,貴賤也能換回兩噸煤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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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與鱉
孫春平
老鱉民間又叫王八、元魚,據說吃了大補。近些年這東西大淩河裏越來越少,幾乎絕跡。至於為啥,地球人都知道,不說了。
大淩河邊有個老頭,八十來歲了,無兒無女,老伴也早過世,自己孤苦地過日子。除了侍候地裏的莊稼,老頭還有個獨特的本事,就是到河裏捉鱉,所以屯裏人都叫他鱉爺。若問怎麼捉,卻從沒有人見過,就知鱉爺沒事時常順著河套遛達,有時一走能走出去好幾十裏。有人找到家,說老爺子呀,幫弄兩隻王八吧,家裏有病人需大補,大夫開出方子啦。鱉爺問,要多大的?來人比著手勢說了斤兩,鱉爺說,後早來取吧。第三天清晨,果然就有兩隻圓圓黑黑的帶蓋活物用破麻袋網在水缸邊。野生的比養殖的值錢得多,鱉爺一年隻需有上這麼三兩回,就把清清貧貧的日子過下來了。也曾有年輕人好奇,想偷藝,聽說有人訂了貨,入夜時就躲在鱉爺家的外麵,見鱉爺進了河套,悄悄跟在後麵。可鱉爺警醒得很,三繞兩繞的,就把跟著的人繞丟了。想偷藝,沒門兒。
今年春上,鄉長聽說縣長老爹要過八十大壽,打發秘書送來一千元錢,說要兩個不小於二斤重的。鱉爺說,河裏這東西早讓人打絕了,哪還有那麼大的?秘書說,沒二斤的,斤半的也成。鱉爺說,沒了種,哪有苗?斤半的也沒有。秘書又說,鄉長要的不急,縣長老爹過壽還得十天半月呢,你慢慢抓。鱉爺說,你等一年也沒用,你不知道那東西長得慢?秘書回去交差,鄉長怪他不會辦事,又親自坐車跑來,還提來好煙好酒。鱉爺倔哼哼地說,我說沒有就是沒有,要不你把我塞進麻袋給縣太爺提去?
鄉長肚裏有氣,臉上幹笑,心裏不甘,暗罵,缺你個臭雞子兒,我還不做槽子糕(蛋糕)了呢。他派人找來兩台抽水機,抬到河套裏的一處深潭邊,又命人打堰阻水,斷了河道。春日河瘦,很多地方已斷了流,極易築堰攔水。所謂潭,就是河流在某個地方轉得急,日久天長便漩衝出一個大坑,窩出一窪輕易難幹的水。一切停當,鄉長命令合閘抽水,他要幹殺雞取蛋的勾當,不信老鱉還能飛到天上去。鱉爺聽了消息,跌跌撞撞往潭邊撲,口裏喊:“你們要幹啥?你們要幹啥呀?”
一個瘦高漢子伸胳膊攔住他:“鄉長花高價求你,你隻是不應,我們自己清潭捉鱉還不行啊?”
鱉爺撕掙著喊:“抽不得,這水抽不得呀!”
瘦高漢子冷笑:“怎麼抽不得?這河這潭是你家的?”
“我、我不活了!”鱉爺跺著腳,要往潭裏跳。
站在潭邊的鄉長黑了臉,喝了聲“胡鬧”,立刻有人將鱉爺死死地攔住了。氣急的鱉爺四下看了看,抱起一塊河石往水泵前衝,鄉長把煙尾巴往地下一摔,一腳碾熄,冷冷哼了聲,“反了他!”鱉爺想砸水泵自然又是砸不成。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哪裏是一群精壯漢子的對手,鱉爺腿一軟,癱坐在地上放聲哭起來,“你們太狠啦,要絕根啊,老天報應啊!”
說話間,隻聽一片歡呼,就見有人從潭裏一身泥水地抱上兩隻令人吃驚的大鱉來,足有臉盆大小,青幽幽的鱉蓋上泛著暗綠的光。鱉爺怔怔神,不哭了,突然伏在地上磕頭,磕得地皮咚咚響,眼看那額上就青紫了,紅腫了,浸出殷殷血絲,圍觀的人們一下噤了聲。
瘦高漢子是鄉裏養鱉場的場長,悄悄對鄉長說:“這兩個可是寶物,少說也有上百年,咱先放鱉池裏,我出高價收養。再去別處抓抓看,行不?”
鄉長說:“現在誰有錢誰是爺,你說行,我還敢說不?那就再抓抓看吧。”
眾人又奔了別的潭。鱉爺被人扶回家裏,不哭不笑,不吃不喝,木頭樣直挺挺地躺了一天一夜。到了夜裏,不知什麼時候又神不知鬼不覺地出去了,早晨回來時,麻袋裏竟又背回兩隻個頭也不算小的老鱉。鱉爺將老鱉放進水缸裏,仍是閉門不出,隻是坐在缸前發呆,餓了就煮幾個雞蛋,一邊吃一邊捏掰了渣沫喂鱉。這一坐又是三天,傍天黑的時候,老人將兩隻鱉背到養鱉場,對場長說,這是我這輩子抓的最後兩隻王八,往後再不吃這口飯了,大淩河裏不說絕了這東西,也差不哪去了。我給你送來,千萬不能送人,送了人就難免被人宰殺,斬盡殺絕的事再不能幹啦!場長心裏高興,連說放心放心,你老爺子舍不得,我更舍不得呢。鱉爺眼看著場長把兩隻王八放進了養鱉池。那池牆半人多高,清一色水泥築就,足有尺多厚,四周又架上了防盜電網。場長得意地說,我這叫固若金湯,賊想偷,妄想;鱉想逃,除非長上翅膀。我也不能白要你的,你老爺子開個價吧。鱉爺從懷裏摸出一疊子錢,足有幾千元,說我金盆洗手,往後誰再看我幹這個,我就變成頭縮脖腔背後有蓋的東西。往後,我連房子院子還有這票子,都交給敬老院,估摸也夠我最後幾年陽壽的粗茶淡飯了。你的錢,我一分不要,你要覺得過意不去,今晚就請我喝頓酒,你把場裏的人都叫上,有幾句話,我還想當麵跟老少爺們說道說道呢。
那一夜,場裏人都喝高了,連打更的都喝醉了,蜷在更房裏呼呼大睡。鱉爺從沒喝過那麼多的酒,也滾在更房裏睡了一夜。
天亮,人們酒醒了,驚得一片大呼小叫。真是做夢也想不到啊,隻見養鱉池內,貼著一角,大大小小的鱉們竟疊壘起一個塔形鱉堆,高度直與那池牆平齊,眼見著有鱉正慌慌急急順著塔體爬到池沿上,先是跌下地麵,然後再鑽過電網,直向四野逃去。池內哪裏再有那幾隻野生老鱉的蹤影,眼見那幾隻野生鱉才是勝利大逃亡的重點掩護對象,早已率先遁匿了。那場長先是驚愕,後是慌急,吆喝人趕快順跡捕抓,卻隻揀回些逃出不遠的養殖小鱉,那幾隻野生鱉像插了翅膀一般,黃鶴一去,杳無蹤跡了。鱉爺也去池前看了,看過後扭頭就走,倒背著手仰麵大笑:此乃天意,老天有眼啊!驚得人們遠遠地望他,突然間就覺他也成了精怪。
老人與狐
德四爺聽說大山裏出了一隻白狐狸,起初還有些不信。這些年,莫說白狐狸。山裏連跟土疙瘩差不多顏色的土狐狸都尋常難見了,扯玄吧。但後來聽人說得多了,一個個信誓旦旦的,比如時間、地點,白狐的身子多長尾巴多大,長著啥樣的嘴臉兒,誰誰誰親眼見了,又誰誰可以作證,就不能不犯些琢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