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3 / 3)

也不是德四爺見錢眼開,家裏實在太需要錢了。德四爺的兒子上山打石頭,被滾石砸死了,扔下一個孫子。孫子腦子好使,書念得好,正在縣高中讀高三呢,來年夏天就考大學。兒媳婦一次次帶孫子來跟老人商量,說這孩子還考不?一年光學費就得好幾千呢。

下了第一場雪後,德四爺在夜裏帶家裏的黑子上山。狐狸是晝伏夜出的動物,多在夜裏捕食野雞山兔或田鼠,他還知道狐狸愛在什麼地方選穴藏身,雪地裏狐狸隻要出來打食,則必留痕跡。那天夜裏,他正在一片荒草掩映的亂石灘中搜尋著,便見黑子耳朵支棱起來,神情變得格外警覺。德四爺估計狐穴就在附近,開始琢磨該在哪裏下套設夾了。

突然間,一道白光從石叢中閃出,直向山梁上奔去。黑子汪汪叫著,騰身飛快追奔。但很快,黑子就回來了,一副垂頭喪氣又很慚愧的樣子。德四爺摩挲摩挲狗腦袋,算是安慰它。黑子也老了,又多年沒跟他出來狩獵,已遠不如狐狸敏捷,怪不得它了。沒想,黑子又叫起來,騰身又追,眼見不遠高崗處,那白狐竟立著身子往這邊張望,直到黑子到了身邊,才又一閃而去。黑子再回來,白狐也回來,如是三番。德四爺陡然醒悟,沒等黑子再追,便喝了一聲,“黑子,回來!”

德四爺帶黑子在附近石叢裏找,果然找到一處洞穴,推開石塊,就見一隻長有尺餘的小東西跳出來。黑子騰身一躥,將小東西按在爪下。嗬,奇了,小狐崽子竟也是通體雪白,稀罕啊!德四爺脫下身上的褂子,將小白狐罩住,用褂袖綰了綰,便提在了手裏,轉身往家走。他心裏得意,不由叨念了一句戲詞,狐狸再狡猾也鬥不過好獵手啊!剛才,白狐一次次返回,就是想把他和黑子引到別處去,目的是掩護這隻小狐崽,這回好,狐崽到了我手,就等於讓我牽住了白狐的鼻子,你逃不出我手啦!

德四爺回到家裏,從兔籠裏揪出家兔,將小狐放進去,又用鐵絲將籠門牢牢拴死,然後拍拍黑子的頭,就回屋睡覺了。他知道,那隻白狐一定會遠遠地跟在後麵,但今夜它隻會在村外轉,不會追到家門口來。明夜,母狐就會不顧生死地跟過來了,那時再在院子四周下套子夾子。天亮時開門再看,籠子前竟有三隻野雞兩隻山兔。這是想討好德四爺呢,還是乞求德四爺替它喂喂饑餓的小狐?

德四爺卻偏讓小狐餓著,也不給它水喝。小狐饑渴難耐的叫聲是牽製白狐的最大誘餌,隻有讓狡猾的白狐徹底亂了心智,才有可能最後將其擒獲。餓了兩天加一夜的小狐的叫聲果然漸漸弱下去,、當夜幕再一次降臨時,已是偶爾掙紮著嘶叫一兩聲了。這一夜,月色又不錯,德四爺眼見著白狐閃進了院子,在院心焦躁地轉了一陣後,讓他做夢也想不到的一幕出現了。白狐突然正對著房門的方向,伏下了身子,兩隻前爪平伸著,腦袋就伏在那兩爪間。它這是幹什麼?德四爺怔了一會兒神,提了棒子輕輕拉開房門,那白狐竟仍伏在那裏不動。是它沒有察覺動靜嗎?不會,絕不會的。德四爺躡手躡腳,一步步走向白狐,清晰地看到白狐大瞪著一雙黑葡萄樣的眼睛,正無所畏懼地迎望著他。德四爺舉起了棒子,看到白狐身子微微抖顫了一下,卻仍不躲也不動,隻是把眼皮輕輕地合上了。德四爺大驚,也頓時明白,白狐引頸受戮,想以此乞求德四爺放掉她的孩子。可憐的白狐,她再沒有別的辦法,隻求一死啦!德四爺高舉的雙臂不由軟下來,長長歎息一聲,就把棒子丟下了。天地之間,人與獸,都是血肉身軀,同情同理。那一時刻,他想起兒子剛死時,老兩口悲慟欲絕的情景,老伴兒叨念足有上萬遍:老天爺,讓我死了吧,隻求換回我的兒子……

德四爺從菜窖下提出兔籠,打開籠門,小狐躥出來,就往白狐身上撲,那種絕處逢生、母子重聚的情景看了讓人心熱。白狐護定小狐,一直牢牢望著德四爺,那神情說不出是感恩戴德還是不相信眼前的事實。德四爺擺擺手,說:

“走吧,遠點兒走,別再讓那些人尋摸著你們啦。”

白狐低叫了一聲,小狐便跳上了母親的脊背。白狐跳到院門口時,又轉了幾個圈子,然後立起身,合起兩隻前爪對德四爺作了個揖,便馱著小狐鑽進夜色中去了。

老人回了房裏。隔窗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裏的老伴兒說,放得好,多少錢值這一片心啊!

德四爺沒有分辨老伴兒這話是在讚白狐還是誇自己,這一夜他睡得格外香甜。

老人與狼

孫春平

一場大雨,山體滑坡。

雨後,佟二爺看過災後的莊稼從山裏回來,手裏的褂子兜著一隻山兔大小嗷嗷亂叫的小東西。他將小東西塞進空閑的兔籠裏。佟二奶在屋裏聽到怪異刺耳的叫聲,掀窗問,你整回個啥?佟二叔說,小狼崽子。佟二奶大驚,說你想惹禍呀?狼群找上門來,還不要了你的命?佟二爺說,塌山了,一窩狼都滾坡砸死了,哪還有狼群?佟二奶說,這一窩沒了,遠處還有呢。佟二爺說,真找上來,再說。佟二奶說,沒狼群,這東西也養不得,長大了是禍害。佟二爺說,未必,我聽說還有狼揀了人的孩子養大的呢,叫狼孩兒,可見這東西也講仁義。佟二奶說,你見啦?佟二爺說,見不見,等我把這小東西侍弄大再說。

在這家裏,佟二爺的話就是聖旨。佟二奶是個病秧子,在家燒飯補衣還行,又一輩子沒生養,所以總覺欠著什麼,逆來順受的,慣了。

家裏的大黃對著兔籠汪汪地叫。佟二爺喝斥,叫什麼叫,它跟你同宗,不認親啊?大黃叫了兩天,也就接受了同宗兄弟,有時還趴在籠前和小狼互相舔嗅。

家裏還養著幾隻羊。羊天性怕狼,既使是隻乳臭未幹的小狼崽,也嚇得擠在牆角瑟瑟地抖。佟二爺走過去拉母羊,打算讓它給小狼喂奶,可母羊亂躲亂撞,累得佟二爺一身大汗。佟二奶隔窗解恨,說該,活該!佟二爺隻好擠了一碗羊奶,送到兔籠裏去。小狼先是驚悸地望,後來真是餓得受不了,就湊到碗前舔了一口。有一口便有兩口,三口,很快的,那碗見底了。三五天後,羊們不抖了,小羊羔也開始在兔籠前活蹦亂跳,咩咩地叫。

小狼長大了,在兔籠裏轉不開身。佟二爺趁羊在山上吃草的時候,手裏備根棒子,打開了兔籠。小狼竄出來,怔怔神,立刻跟大黃廝滾嬉鬧在一起,那樣子像極了久別重逢的孩子。佟二爺扔了棒子,開心地笑了。

佟二爺從此給小狼叫大灰,喂大黃吃什麼,就喂大灰吃什麼,上山幹活時大黃跟著身後,大灰也一路隨著跑。但大灰畢竟野性太足,見了牛馬驢,便躍躍地往前湊,驚得那些大牲口掙扯韁繩直要跑,甚至軟了腿腳淋了尿水。鄉親們找到佟二爺,說牲口讓你的寶貝嚇破了膽,都不好好下力種地了。佟二爺賠笑說,我的大灰隻是淘氣,慢慢就好了。鄉親們恨恨地說,這是嚇唬了牲口,要是嚇著家裏的孩子,我們跟你沒完!佟二爺也覺無理可辯,就用鐵絲編了個攏口,再帶大灰出門時,就給它像驢馬樣戴上,還在脖上拴條練子,牽著,幹活時拴在地頭樹上。

到了秋天,大灰已長成一隻接近成年的狼。遠方的狼群不知通過什麼信息手段,知道了小山屯裏有一隻它們的同類,每當夜深,便竄到村外長一聲短一聲地呼嚎。鄉裏派來幹部,還來了個腰間別著手槍的警察,麵色挺溫和,口氣卻嚴厲,說你老爺子保護野生動物,這沒錯。但要保護,你就把狼放回山裏去,這麼養著,不利於狼的生存,也危及鄉親們的安全。佟二爺倔倔地問,我要不放呢?警察把手槍掏出來,做出向老鴰窩瞄準的樣子,說要文有文,要武有武,辦法有的是。

佟二爺知道再不能把大灰留在家裏了。當夜裏又傳來狼嚎聲,他便牽了大灰往屯外走,隱隱地已見了夜色中有狼的眼睛幽幽閃閃地逼近來。佟二爺解開練子,說去吧,好好活著,不許禍害人。大灰似乎聽懂了佟二爺的話,伸出舌頭在佟二爺掌心裏舔。佟二爺心酸上來,一下一下摩挲著大灰脊背上已長硬了的毛,說想家了,就回來看看。佟二爺說完,硬著心在大灰屁股上拍了兩下,便返身回了屯子。

好長日子,佟二爺吃不香,睡不安,夜裏常夢見大灰在自己身邊蹦竄,醒來再睡不著,起身坐到院心去,癡癡地望著昔日大灰在家時臥過的地方。佟二奶責怨他,說你也上山去吧,你當狼的頭兒,大灰是你孫子呀……

寒冬來了。這天夜裏,佟二爺突聽房門沙啦沙啦響,還聽大黃汪汪叫。佟二奶說你去看看,是不是大黃嫌外頭冷,要不它撓門幹啥?佟二爺起身開門,便見月光下,院心裏丟著一隻死山兔。佟二爺提了山兔回屋說,大黃邀功呢。過了幾天,夜裏大黃又撓門,佟二爺再提回一隻野雞時,佟二奶就起了疑心,說大黃雖懂事,以前可從沒半夜三更出去捕過食。它怎麼出的院門呢?正巧那夜下了雪,佟二爺天亮打開院門時,看雪地上留著一溜兒狼的腳印,眼睛便一下直了。大灰回家來啦!大灰會捕食啦!大灰捕到野雞山兔舍不得吃,送回家來報恩啦!佟二爺瘋了一樣往屋裏跑,嘶聲地喊,是大灰孝敬的我,是大灰呀!佟二奶初還不信,可佟二爺扶她到院門外看了,昏花的老眼也濕潤了,喃喃地說,這孩子……這孩子呀……

佟二爺夜裏又睡不著了,裹了大衣坐在房門口,木雕一樣坐了一夜又一夜。大灰果然又來了,叼了一隻山兔在大開的院門外徘徊。大黃跳起身欲去迎接,佟二爺把它按住了,向外招手,大灰,你來,你過來。大灰機警地東張張,西望望,然後一溜碎步跑進來,碩大的腦袋往佟二爺懷裏紮,長長的舌頭又在佟二爺粗大的掌心裏舔。大灰已是一隻健碩的成年狼啦!

大灰反哺報恩的事傳開了,記者跑來采訪。佟二爺興高采烈,滿麵放光,還留記者在家吃飯,野雞燉蘑菇。記者說,我把電視台的請來,等大灰再回來看你,我們錄錄相,行不?佟二爺搖頭,說大灰怕生人,拉倒吧。記者又說,那我留在這兒,給你和大灰照張相。佟二爺說,你那照相機賊光一閃,別說大灰,連我都嚇一跳。狼最怕光你知道不?

照片沒拍,記者的文章還是發了出去。半月後的一天夜裏,佟二爺正睡得香甜,突聽外麵轟然一響,急忙翻身坐起。是火藥槍的聲音。佟二爺叫聲不好,這是有人在暗算大灰啦!娘的,暗算到家門口來啦!他顧不得披衣趿鞋,急往外跑,眼見院門外丟著一隻山兔,一溜血跡淋出屯子,直向山林中去了。佟二爺恨得跳腳罵,你們這幫兩條腿的畜牲,哪如我的大灰啊!

大灰生死不明,從此沒了蹤影。佟二爺大病了一場,屯裏人安慰他,說夜裏在屯外還見過大灰呢,隻是轉來轉去,不肯進屯。佟二爺信以為真,病好後去山林裏轉了好多日子。

佟二爺一下蒼老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