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1 / 3)

探視

一溜兒轎車引人注目地開進了市立醫院。

新任市委書記馮天順鑽出車門,看了看陪同自己來探視的副市長和衛生局長,心中暗暗好笑。自己本是來探視一位舊時的學友,卻沒想到帶出這麼一個檢查團似的陣勢,一會兒老同學見麵不知要做怎樣想,還以為我在擺譜揚威,他哪知當官有時遠不如當一個普通小百姓自由自在。

馮天順原在外地一個國營大廠當書記,沒想這次調整市委班子,竟把他提到“州官”的位置上來了。到了市裏,忙了一陣,驀地想到該會會尚在這裏當老師的大學同學李煥林。電話打到學校,方知李煥林正生病住院,不知副市長和衛生局長是怎麼知的消息,是不是他們以為我要檢查醫院的工作?

過大廳,上樓梯,七拐八彎,進入內三病區,眼前驟顯擁擠不堪,連走廊裏都搭滿了臨時病床。馮天順走在前麵,他知道身後是按級別和職務的降冪排列。細琢磨一切都有些好笑,可似乎又隻能如此。

“內三8號。”馮天順心裏默念著這個數字,迎著身旁病床上一張又一張痛苦而又好奇的麵孔,他盡量保持著自己的微笑並頻頻點頭致意。不管人們認識不認識自己,微笑並不使自己損失什麼,而且很快人們將知道這是市委書記的微笑。眼下,自己所能給予人們的也許隻有這些了。

驀地,一張消瘦而衰弱的老太太的麵龐在他的視框中定格。他愣了一下,急忙停住腳步。那蜷縮在病床上的老太太也似乎一下停住了喘,顫顫地問:“你……大順子!”

“伯母,我是天順!”馮天順一下撲過去,抓住老人的手。

“大侄子,知道你……調市裏來了,你忙,還來看看伯母……”老人抓著馮天順的手,眼裏閃著欣喜的淚光。

“伯母,我不知您在這兒住院,不然,早來了……”

“可不,也不想驚動你,可來十多天了,好不容易……才在走廊排上這張床……大榮妹子這才想起你……”

“大榮呢?”

“這些天,就全……累她了……上廁所給我倒便盆去了……”

一瞬間,身後的市長、局長、秘書們已紛紛圍上前來,雖不便多插言,可也都極得體地插上一兩句問候。從老太太剛才喊出的那一聲“大順子”,眾人也多少料知這老人和馮書記的關係非比尋常。

老太太姓趙,當年馮家和趙家是僅隔一牆的鄰居。馮家一居室人口多,少年時代的天順便常到兩居室的趙家去借宿。趙伯母中年喪夫,隻有二女,對男孩格外疼惜,天順住她家時,她便讓兩個女兒住一間小屋,而讓天順和自己睡在一炕上。天順半夜醒來時,常發現伯母正不錯眼珠地望著自己,似乎大半宿都那麼一動不動地坐著。後來,爸爸媽媽被關進牛棚,弟弟妹妹們也都去了鄉下,唯留天順在家守營,趙伯母不讓天順開夥,連同送牛棚的一日三餐都由自己調理。再後來,便是,天順考大學,爸爸媽媽也終於搬遷住進了新樓房,兩家的來往便漸顯疏淡了

一位女士端著便盆走來,微笑中不無揶揄:“喲,沒想馮書記大駕屈尊,還親自來看看病老太太。”

馮天順頓感臉上發燙,他忙站起身,說:“大榮,這可怪你。伯母生病,你就不會給我撥個電話嗎?”年輕時就這樣的,兩人說話常帶些挖苦和譏諷,倒顯出些兄妹般的親切。

“哼,還打電話呢!”趙榮將便盆塞到床下,“你那些大秘書橫著呢,先問你是幹什麼的,啥事,然後不是說書記出差就是開會,好像你一離身,肯定天要塌似的。”

老太太說:“大榮,你天順哥忙……”

馮天順也說:“那你可以直接給我掛電話嘛。”

趙榮又撇嘴:“你的電話保密呀。還算不錯,你那大秘書總算應下傳話給你了。”

傳話給我?馮天順心底一動,扭頭望了身後的秘書一眼,秘書紅頭脹臉的正抱著那一網袋食品不知往哪兒瞧。唉,他有意給我擋駕,雖說是好意,卻險未陷我於不仁不義。看來,今兒也隻好假戲真唱,就算是專程來探視伯母吧。

又談了些別的。聞訊趕來的院長、科主任們也滿麵尷尬地擠到床前來,忙著給書記彙報老人的病情和治療方案。馮天順又詢問、叮囑幾句什麼,轉身從秘書手裏接過那袋食品,放在老人床頭:“伯母,你老先養著,改日我再來看你。有什麼困難,就讓榮子直接打電話給我。”他又轉向趙榮,笑著說:“誰要再敢擋駕,你先指名罵我,好不好?”

馮天順告辭了,身後的人挨個向病懨懨的老太太殷勤致意,然後尾隨而去。走廊裏的患友們驚異這骨瘦如柴喘成一團的病老太太竟還有如此靠山,那投來的束束目光陡增了許多敬畏與羨慕。

當日晚,馮天順突然想到李煥林一定會知道自己去醫院的事,該如何和他解釋呢?他想給醫院掛個電話,卻不想電話先叫來,裏麵是熟悉的火辣辣的聲音:

“我是趙榮。我說書記大人,你快給醫院下個命令好不好,請他們無淪如何不要給我們調病房了,我媽說這樣挺好,住走廊雖說亂點可心裏舒坦。”

馮天順一驚:“怎麼呢?”

“怎麼呢!你沒想想,病房裏都是滿滿的,把誰換到走廊裏不罵?罵的那話難聽死了,罵醫院,罵我們,也罵你。”

“罵我?罵我什麼?”馮天順又一驚。

“罵人的話我學不出口,你大書記還琢磨不出來?可醫院還死活非得讓換。有個好心的病友主動提出可以搬到走廊去,人們又罵他舔溜須,你說人家好心好意的冤不冤?”

“他是哪個病房的?”馮天順似乎預感到什麼。

“8號。”

“哦?!叫什麼名字?”

“李煥林,是個老師。”

馮天順不言了,好久好久,才沉重地說:“請跟李老師說,還是先不換吧。我看,明天,你們換個醫院……再有,你跟李老師說,我問他好……”

同一首歌

三八節前夕,市裏召開婦女工作會議,特意請省婦聯主席光臨。為表重視,市委首席領導高肅哲書記專程從南方學習考察現場飛了回來。按慣例,本來有一位副書記出席就可以了。

婦聯同誌的工作很細致,會議進行得也很順利。會場安排得莊嚴肅穆而不失熱烈,千餘人的劇場座無虛席。紅領巾獻辭,工作報告,經驗介紹,領導頒獎。進行曲,閃光燈,紅花綬帶,禮賓如儀。一切有條不紊地完成後,也就到了大會最重要也最關鍵的時,領導講話。先是省婦聯,語重心長,綱目清楚;接著是市委書記講,高屋建瓴,統領全局。這是一個勝利的大會,圓滿的大會。

功德的最後圓滿當是會後的報道。電視台在當晚黃金時段的新聞節目裏,用整整三分鍾的時間報道了這次會議。第二天,市報也用頭版頭條配照片報道了會議消息,全文發表了市委書記高肅哲同誌的重要講話。省婦聯主席的講話則是隔了一天發表的,也是頭版顯著位置。新聞要講規則,東西南北中,黨是領導一切的,將市委主要領導的講話排在前麵,天經地義。

時間過了半月。忽一日,高肅哲的小孫孫問:“爺爺,您在大會上講話,為什麼要跟省裏的領導講的一個樣?”

小孫孫六歲了,正讀學前班,聰明得讓人恨不得抱住他咬一口,他的最大愛好是喜歡拿著報紙給別人磕磕絆絆地念。高肅哲拍著小孫孫的腦袋說:“瞎說,爺爺還沒老糊塗,怎能學八哥,跟別人講一樣的話呢?”

小孫孫從背後拿出了兩張報紙:“我才沒瞎說,您自己看,是不是一樣?”

小孫孫拿的就是報道市婦女大會的兩張報紙,一張登著市委書記的講話,另一張是省婦聯主席的講話。高肅哲接過兩張報紙比較著看了,心裏頓時狠狠吃了一驚。豈不真是一樣,要說小有不同,也是自己在講話前勾改的幾個地方,就好像兩個孿生姊妹站在麵前,不同的僅僅是她們的服飾。高肅哲掩飾著惱怒,給小孫孫的解釋是,“一定是報社印錯了。這兩張報紙給爺爺,明天我去批評他們。”

第二天,高肅哲一上班就吩咐秘書馬上將報紙給報社總編送去,他在報紙天頭處縱筆批示:“如此遊戲,請給解釋。”

市委主要領導的這種批示,已是再嚴厲不過的批評,那“遊戲”二字足有萬鈞之重,登時就把報社總編腦門上的汗珠子壓了下來。他匆匆看過報紙,急急找來總編室主任,又慌慌地將前幾日負責采訪的記者叫來,幾番問過答過,再望定那兩張惹禍的報紙,竟是張飛瞅綠豆,大眼瞪小眼,呆呆地再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