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2 / 3)

總編沒有主動去向高肅哲解釋,他希望市委書記能把這件事忘掉。但一周後,高書記親自給他打了電話,那口氣仍是不容商量的冷硬,“你不是想讓我去你的辦公室聽解釋吧?”

總編忐忑地走進高肅哲辦公室,將兩份講話稿呈放在市委書記的案頭,並字斟句酌地做了如下說明:“這是您和省婦聯領導的講話稿原件。我們已做過深一步的了解,您的講話稿是由市婦聯秘書準備的,婦聯領導的講話則是由秘書準備的。問題的症結出在兩位秘書,她們竟在網上鬼使神差地下載了同一篇文章,彼此又缺乏必要的溝通。現在網上這樣的文章很多,點擊率也很高,各級領導在不同會議上的講話都有現成的樣板,秘書們圖省心,便常走了捷徑。當然,我們報社的編輯和審校人員也有責任,犯了粗心大意的錯誤,在此,我特向領導表示深刻反省與檢討。”

像突然墜入隆冬的冰窟,徹骨的寒意漫透全身,又向心底逼襲。高肅哲啞了嘴巴,他萬沒料到謎底抖開,給人的會是這樣一種尷尬。如此說來,那會場上千人對領導的講話竟都是充耳未聞?數以萬計的市委機關報的讀者們也都對領導的講話視而未見?那天省婦聯領導講話在前,端坐在主席台上的自己又在幹什麼?而尤為可歎的是,用一根小竹簽紮爆了如此龐大氣球的竟是一個六歲的稚童,這不會是一篇現代版的《皇帝的新衣》吧?

高肅哲向總編伸出了手,苦苦一笑:“謝謝你的批評。”

“高書記,我……”總編不知如何作答。

高肅哲緊緊握住總編的手,說:“這件事,還請所有知情的同誌暫時為我遮醜。我要反思,也要檢討,但要給我時間,也給我機會吧。”

送走總編,高肅哲叫來了秘書,指示出文集的事立即叫停。再過幾月,高肅哲就要退休了,市委宣傳部的同誌們早就張羅著為他出一本論文集,其中收集的多是他在一些會議上的講話。秘書不知緣由,還想阻止,說印刷廠發排就緒,隻等開機付印了。高肅哲堅決地擺手說,“天下文章一大抄,抄來抄去沒提高。趕快拉閘吧,沒人喜歡再聽那同一首歌啦。”

玩笑

孫春平

李海仁原是縣委辦公室的主任,調到市委機關的一個處當了兩年副處長,再回馬一槍殺回來,已成了縣委副書記。

十餘天過去,禮節性的應酬總算如退去的潮水,漸漸遠去。那一日,傍晚下班時,紀檢委的大薑和組織部的馬恒見李書記的辦公室一時清靜,便拉扯著踅進來,說,“海仁,今天你總算給老同學留下點敘敘舊的機會。晚上聚聚怎麼樣?”

李海仁說:“行,今天晚上就是咱們老同學單練。看看還有誰,都叫上。”

馬恒說:“在家的可能就剩景元了。這事怕都找齊也難。”

李海仁說:“那就咱們四個。你把景元馬上叫過來。”

大薑說:“我看他屋裏有上訪的,正哭天抹淚的呢。是不是等等再說?”

馬恒說:“那還有個頭?就說李書記找他有急事。”說著,已抓起了電話機。

林景元是現任的縣委辦主任。馬恒放下話筒,就怪模怪樣地壞笑了,說:“既說有急事,總得有事讓他急一急,不能便宜了他。”

李海仁說:“你小子是不是又有什麼鬼點子了?”

馬恒說:“你就亮一亮書記的威風,詐詐他,讓他交待交待違紀行為。”

一句話提醒了大薑,忙從衣袋裏摸出一隻鄉鎮寄到縣紀檢委的信封,放到李海仁麵前,說:“好主意。我這兒有現成的道具,不怕嚇不出他的屎尿來。”

李海仁立刻心領神會,笑道:“你們一個編,一個導,留給我的也就是個演員角色了。好,一會兒景元進來,你們要好好配合,都給我繃著點,誰也不許穿幫。”

說話間,就聽走廊裏有腳步聲。李海仁一個手勢,另兩位就做了個鬼臉,規規矩矩坐到對麵沙發上去了。林景元推門進來,見了屋裏的架式,忙斂去臉上的笑容,小心地問:“李書記,找我有事?”

李海仁不冷不熱地斜了林景元一眼,麵孔竟仍是對著那兩位,很嚴肅地說:“今天我隻是了解了解情況,你們嘴巴都要嚴些,沒有擴散傳達的任務。”

大薑和馬恒雞啄米似地忙點頭,表演的很本色。

李海仁又頤指氣使地擺擺手,兩人就起身離去了,誰也沒跟林景元說什麼。

李海仁這才指了指對麵的椅子,對林景元說:“坐吧。”

林景元惴惴不安地坐了下去,他看到了書記書案前的那隻信封,他又看到了李海仁有意無意地把那封信拿起來,又放回去。屋子裏很沉悶,一時兩人都沒話。

李海仁緊繃著臉,不讓自己笑出來。他知道自己的即興之作很到位,並不需刻意地表演什麼,隻要把眼前的人當作跟自己並無任何瓜葛的違紀之徒就是了。

林景元終於沉不住氣了,小心翼翼地問:“李書記找我……不知是什麼事?”

李海仁長歎了一口氣,說:“有些情況,紀檢委反映到我這裏來。我思來想去的,還是先找你談一談的好……爭取主動吧,也許對下一步的處理有好處。”

林景元更有些坐不住了,問:“什麼……反映呢?”

“我要給你點出來,還有什麼爭取主動的意義嗎?”

“是不是……吃吃喝喝方麵的?”

“如果僅僅是吃點喝點的事,也就犯不上我來親自找你談了吧。”

林景元臉色變白了,腦門上出了一層細細碎碎的汗珠子,從衣袋裏摸索出一支煙,手也抖抖索索點不住火。李海仁心裏樂,麵孔卻越發冷若鐵板,身子仰靠在皮轉椅裏,有滋有味地品咂著遊戲的樂趣。

“李書記,這次您回縣裏來……咱們老同學都……跟著高興。我真要有點……什麼閃失,您還得多……”

“我這不就是在給你創造機會嘛。不是考慮到老同學,就簡單了。”

“我……就、就是……”林景元吞吞吐吐的,真的就要坦白交待什麼了。

李海仁心裏突然生出幾分莫名的緊張。壞了,戲演過了,林景元真要說出點什麼來,自己是真戲假唱還是假戲真作呢?慌急中,他就捂著嘴巴狠狠地咳嗽起來。他要咳出隨機應變的招法,他要用咳聲喚回那惡做劇的始作俑者來。

“我……當時也、也沒想……”

房門突然被撞開,衝進嘻嘻哈哈的那兩個活寶來,抓住那林景元就拍拍打打地笑個不休。李海仁也哈哈笑起來,說,“看把景元嚇成了什麼樣子。”

林景元旋即也就明白了這不過是一個玩笑。他臉上白一陣,又紅一陣,本想發怒,可掃了李海仁一眼,又把已到嘴邊罵人的話咽了回去,隻是手下加力地狠狠給了那兩位幾拳,掩飾地笑罵:“我早知是你們兩個小鬼攛掇閻王爺嚇唬我,你以為你們會演戲,我就不會順杆爬呀?”

馬恒揉著被打疼的肩胛,回罵:“屁,還演戲呢,演戲腦門子上出那些汗?”

林景元恨道:“你們誰也別美,真要遇到剛才的一場,還許不如我呢。哼,咱們誰不知道誰?”

李海仁心裏悠了悠,忙說:“好了好了,演出到此結束。走,樂嗬樂嗬去!”

屋梁上的柳條箱

孫春平

小雁翎從懂事起,就記著家裏的屋梁上吊著那隻柳條箱。據說當初箱子是黃白色,但煙熏火燎,加上歲月不動聲色的浸蝕,眼下已變成了一團黑黃,就連箱上掛小鎖的鐐吊,也鏽跡斑斑沒了模樣。

小雁翎不止一次問,那箱裏裝的是什麼呀?奶奶說,別人的東西,哪知道。雁翎說,一個破箱子放在哪兒不好,吊在那兒多難看。奶奶說,不是怕耗子嗑嘛。雁翎問,箱子是誰的呀?奶奶說,是你的一位知青叔叔的,走時說會回來取。雁翎問,叔叔?我怎麼從來沒見過這叔叔?奶奶想了想,笑了,說按輩份,你應該叫他爺爺,他住在咱家時,你爸爸就喊他叔叔。唉,這一走就三十多年了,那時你爸才十一二。雁翎再問,那知青是什麼呀?奶奶說,就是城裏念書的學生。雁翎追問,城裏的學生不在城裏念書,跑到咱鄉下幹什麼?奶奶忙著去轟竄進屋裏的雞,揚著掃帚說,不跟你說了,說了你也不明白。

好奇的小雁翎還問過爸爸。爸爸媽媽都去城裏打工了,隻在過大年和秋忙時才回家,他們說攢夠了錢,翻蓋了家裏的房子,就不走了。雁翎問柳條箱的事,爸爸說,那個叔叔姓徐,高高的個兒,戴著眼鏡,一有空就看書,看過了還寫,說是記日記,我估摸柳條箱裏裝的就是他的書和日記。徐叔叔常帶我去屯東的河裏玩,夏天遊泳摸螃蟹,冬天滑雪溜冰車。他遊泳時常把眼鏡掉在水裏,爬上岸就成睜眼瞎了,總是我鑽進水裏幫他把眼鏡摸上來。有一年冬天,你奶奶病了,燒的那個蠍虎,徐叔叔連夜帶我去鄉裏衛生院買藥,回來時就遇到了狼,那狼瞪著綠瑩瑩的眼睛一路跟著我們。那次要不是身邊還帶著咱家的大黃狗,可就壞事啦。雁翎又問,那他為啥把東西扔在咱家就不要啦?爸爸的臉色暗下來,說那年知青們考大學,考上的得到通知就高高興興回家準備入學去啦。可徐叔叔得到通知時,大學已開學好幾天,再不去報到就給除名了。遲得通知的原因其實也挺簡單,也不知公社裏的哪位馬大哈把那麼重要的一封信給弄到靠牆的桌縫裏去了,害得徐叔叔連回趟家的工夫都沒有,就把不想帶到學校去的東西都劃拉進柳條箱,隻說日後回來取。至於他為啥一直沒來,我也說不清楚了。雁翎追問,那他現在在哪兒呀?爸爸搖頭說,他剛走的那兩年,還有信,後來信就稀了,斷了,誰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