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雁翎知道,爺爺奶奶可是把那黑黃的柳條箱太當回事了,幾乎當成了眼珠子。有年夏天,連降大雨,鄉裏發出緊急通知,為防泥石流,要求傍山而居的村民立即轉移。那天,爺爺奶奶拉著她都頂雨跑出了屯子,爺爺轉身又跑回家,好一陣才又扛了那破箱子追上來。有人開爺爺的玩笑,說是啥金銀細軟呀,值得你這樣不顧命?爺爺說,要是自個兒的東西,別說金銀細軟,就是傳國玉璽我也扔了它,可這是別人寄放在咱家的,管它是啥,也丟不得的。
兩年前的一天夜裏,爺爺奶奶看家裏的那台黑白電視,是縣裏的新聞。奶奶突然指著屏幕說,那新當選的縣長是不是在咱家住過的小徐子?爺爺凝睛再看,說錯不了,也姓徐,也戴眼鏡,隻是比過去胖了,老了。可小許叫許東林,他怎叫徐磊呢?奶奶說,興許是改名了吧,城裏的文化人好整這個。真沒想,這兄弟出息成個大縣長,這回他可該來家取東西啦!小雁翎也高興地喊,呀,咱家住過大縣長,看誰還敢小瞧咱!爺爺照著她屁股就給了一下子,黑著臉說,這話可不許去外麵說,丟人!
但一個月過去了,一年過去了,兩年也過去了,徐縣長卻一直沒來取他的柳條箱。雁翎不止一次地想,也許是爺爺奶奶老眼昏花認錯了人吧。但自從在電視上第一次看到徐縣長,爺爺奶奶一到夜裏那個時間,也不管小雁翎是看動畫片還是看還珠格格,都把電視調到縣裏的新聞上去,不錯眼珠盯著看,一邊看還一邊嘀咕,看那個做派,還有年輕時的影子呢。從電視裏,小雁翎知道徐縣長爬山越嶺到山區考察,號召山裏人多養絨山羊;小雁翎還看到徐縣長親自帶人到山裏打井,說山裏人喝了深井裏的水不得粗脖子病。記得最清楚的一次,是徐縣長帶人規劃通往山裏的公路,主持人說,那條路就從她家的屯後經過,還要鋪成黑色路麵。爺爺高興地說,這回小徐可要到家來看看了。奶奶立時就催快把吊在梁上的柳條箱取下來,說把落在上麵的塵土擦幹淨。可柳條箱擦了一次又一次,徐縣長仍是沒有來。
徐縣長以身殉職的消息也是從電視上知道的。天降暴雨,山裏的一處水庫決了口,徐縣長帶人去救災,連人帶車滾落進了洪水裏。那天,電視上出現了徐磊縣長帶黑框的大幅照片,哀樂響得讓人揪心,爺爺奶奶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不住地說,這種事怎麼就偏讓好人遭上呢?
幾天後,縣裏的幹部來到家,說徐縣長出發救災前曾寫下囑托,他們是在整理遺物時才發現的。遺囑上有一條說,他當年插隊時曾住黑石溝趙吉年家並存有一些物品,我如遇不測,請代將那些物品就地焚毀,切莫整理,更不要保存。並代向趙家兄嫂及小侄致以永遠的懷念與敬意。
烈焰騰騰,濃煙滾滾,就在家裏的院當心。那一刻,看著爺爺奶奶哀傷的樣子,小雁翎的雙眼也模糊了,她隻是不解,這麼些年,爺爺的徐老弟、爸爸的徐大叔、自己的徐爺爺為什麼一直沒來家取他的柳條箱呢?
誣告
總公司決定去特區開辦一個總公司,要選調一批精兵強將。消息傳開,總公司裏就沸成了一鍋水。且不說去特區在家裏照領一份工資,那邊另有一份可觀的補助,單說待分公司紮下腳跟打開局麵,連家屬都可能帶過去。這條件就像在大漠裏長途跋涉的人突見了熟透了的沙瓤西瓜,實在太誘惑人啦!
連日來,郭一民進了家門,妻子就盯牢了他的臉。郭一民是老實人,臉就是晴雨表,單位裏的遂意不遂意都寫在眉眼之間了。可她忍不住,還是要問:“還沒戲?”
“啥戲呀,看別人演吧。”
“名單不是還沒公布嗎?”
“有幾個人已經讓交接工作了。”
“都誰呀?”
郭一民便說了張三李四王五,他是專挑妻子知道的人說的。那幾個人每人的故事,都能寫出一本挺暢銷的書。
妻子撇嘴:“就那幾頭爛蒜啊?”
“領導已經在非正式場合解釋了,說我們派人是去特區打開局麵,不是選派進黨校進修的幹部,要以一當十,全麵攻關。”
“打局麵為啥不派你去?你得過省的科技進步獎,你是公司裏的技術骨幹。你們公司過年時把我們這些骨幹分子的家屬請去喝慶功酒,總經理口口聲聲說,公司裏若是再多幾個郭一民,就騰飛有日了。哼,鬧了半天說這話是逗人玩呀!”
郭一民苦笑,不再說什麼。妻子卻不甘心:“你就不能再找頭頭談談?或者……咱們也豁出來一回,去你們頭頭家串個門?”
“我丟不起那個人!”郭一民賭氣了。
一頓飯吃得沒滋沒味,一宿覺也睡得沒聲沒色。本來,那天是夫婦倆早就約定的“每周一歌”的日子,可妻子冷冷漠漠毫無表示,郭一民也就頓消了引吭高歌的興致。妻子在紡織廠管文件,檔案室的門早就和廠裏的大門一塊掛了鎖,家裏的開銷已全指靠他一人的工資了。她把去特區的事看得比郭一民重得多,特區補貼那一塊就可頂上工資了。
又過了兩天,郭一民沒到下班時間就回了家,進了屋就坐在一旁發呆。妻子在他臉上好一番掃描,竟也沒觀察出喜怒哀樂,便問:“你今兒是咋啦?”
“去特區的最後幾個人定下來了。”
“還沒你?”
“沒我能這麼早回家來?叫我抓緊準備,後天就啟程呢。”
妻子陡然驚喜,竟小姑娘似地在地上蹦了一蹦:“那你還發什麼呆?喜事,喜事呀!今兒咱得喝兩盅!”
郭一民仍發呆,垂著頭搓兩隻手,搓得專心致誌,不知在想什麼。
“咋,老夫老妻的,還戀著家舍不得走啊?”
“你可得……有點精神準備,我聽說,有人投了我的……匿名信……”
妻子眨眨眼,問:“告你啥?”
“說我……有男女關係問題,進歌廳泡小姐,還……把一個女的帶到家裏來了……”
妻子怔怔神,又撇嘴:“就這個呀?”
“這還咋?好說不好聽,我可……真不是那樣的人。”
“是又咋,”妻子竟還是笑,“反正這回和張三李四一塊去了特區,老鴰落在豬身上,誰也別說誰黑了。”
“你咋這樣說?”郭一民奇怪了。
“要不我咋說?你放心,要是有人把話往我這兒捎,我有百樣的話應對他。”
“你說啥?”
“說明我男人有魅力呀。男性荷爾蒙旺盛,不乏進取之心呀!克林頓還有桃色新聞呢,可人家照當美國總統。一本正經的人倒不少,可誰選他當總統啊?”
“你看你,還真是信了那樣的話!”
“誰說我信了?我都窩在家裏好幾年了,白天晚上除了買菜不出門,男人帶沒帶別的女人來家我還不知道啊?”妻子終於忍不住,說:“你也別太把那匿名信當回事。你們頭兒當初為啥遲遲地定不下來派你去特區?跟張三李四們比一比,還不就是嫌你太老實本分了。老實眼下叫啥?叫窩囊。本分又叫啥?叫保守。我也跟你來個實話實說,那封信……是我寫的。”
“你?”郭一民大驚,瞪圓了一雙眼,突然將酒杯重重地往地下一摔,摔門而去了。